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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圣叹之“圣”

 大江长河 2016-09-07

一、圣叹之“圣”

圣人境界是圣叹的理想境界,从圣叹之称号可见其有强烈的圣人情结。对于圣叹之名的来由,据廖燕记载:“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或问‘圣叹’二字何义?先生曰: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1),在‘与点’则为圣叹(2),予其为点之流亚欤!”(3)曾点所言,深得圣叹之意,故自号圣叹,视己为曾点之“流亚”,即与曾点和陶潜为同类人物。金圣叹曾有一首赠友人的诗《王子文生日》,诗曰:“人在山中无历日,客从海上得筹星。未须灵寿承荣赐,正学参差引上真。曾点行春春日好,陶潜饮酒酒人亲。沉冥便是桃源里,何用狺狺更问津。”这是圣叹对友人王子文隐居生活的肯定,后四句实是圣叹自身生活的追求与理想的写照。“沉冥便是桃源里,何用狺狺更问津”,即所谓世间即桃源,出世间即此人世间的审美人生理想。

一般认为金氏以圣叹为号是自信可以得到圣人的赞叹,这是他的自负。陈洪先生认为“自负在这里或许只是次要的或表面的,骨子里当主要是表达了金氏对曾点之志的追求和肯定”(4),并进一步认为“圣叹的曾点之志是王阳明所肯定的‘狂者胸次’。金圣叹自号圣叹,正是取义于此,表明了一种人生道路的选择,一种人生价值的认同”(5)。这一定位固然不错,但联系其元字论的哲学思想,仍有进一步具体化的必要。

何谓圣?圣叹显然是从易佛的角度加以理解,圣叹的“圣”并不是一个作为固定有所指的孔子和曾点,如本书第二章第二节所指出的孔子亦如“红炉中点雪”,非圣、非佛,又何来仲尼耳,故圣叹认为仲尼亦不过是权说而言,如佛教所说的应身说法。追寻儒道禅三家最初的源头和最后的回归之处,是圣叹所认为的“—”,此“—”,沟通天人之际,是天地之盛德与圣人之大业得以澄明与成就之路,所以圣叹之圣不应只是追溯到孔子和曾点,而更应向前追溯其源头,此圣叹之“圣”的理想应结合其元字论的思想即“述而不作”,“忧患之心”和“体用不二”来加以理解。

“述而不作”是圣人智慧上的魅力,智慧是对真理的洞见,是真的力量。圣人是会倾听的人。“圣”与“听”二字古相通,在甲骨文中,圣、听形体同源,字音上,圣听二字,《说文》注音都是“壬(读如廷)声”,说明它们在古时读音也是相同的。故郭沫若《甲骨通纂》云:“古声、圣、听乃一字。”《说文解字》:“圣,通也,从耳。”段玉裁注:“圣从耳者,谓其耳顺。《风俗通》曰:‘圣者,声也。言闻声以知情。’”按声圣字古相假借。所谓“圣从耳者”,应该如郭沫若所言,“古听、圣、声乃一字”。其字作耳口,从口耳会意,段注所引《风俗通》之言,正是以“声”解“圣”。可见圣人与听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所以古人亦有“听政”一说,其听,最早与听乐的关系非常密切,要能听声,如季札观乐实际上是指季札听乐,班固《白虎通义·圣人》云:“圣,通也;道者,声也。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又《风俗通》:“圣者,通也,言其闻声知情,通于天地,条畅万物也。”因此,中国最早的“圣人”,就是能从声音中听出天地鬼神的意旨,从而洞彻自然奥秘的人。(6)不同于西方宗教意义上的上帝启示录,古中国人要倾听自然的声音,人要通向自然之道,而自然也是自己显示自己,圣人则将此天意表达出来,是自然启示录。圣者,即会倾听自然之道,并将其言说出来,能通达天地人三才,才是地上的王者,即圣人。人通达自然之道的关键在于圣人的“感兴”、“体会”、能“仰观俯察”,此亦即《周易·系辞传》中所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如中国的书法、绘画、诗歌等艺术都在此仰观俯察中获得其智慧和灵感。“圣”者,即能听,顺之意,可取“元”之顺处,圣人能顺,故在顺的基础之上,又能顺遂万物之性,从而顺又为健,为元之健处。此即圣人智慧的体现。

“忧患之心”则是圣人伦理道德上的魅力,是善的力量。故圣人于天道而言,虽述而不作,但于人道而言,圣人仍要有所为,有所作。“不作”是针对最高的道而言,圣人有作,则是针对凡夫而言,故孔子要作《论语》,老子有五千言,佛教有公案,此为人文之始,而其源则在于天道。金圣叹于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释道内外诸典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之中,则最重圣人之书和才子之书,认为其最能表现和启示天人之际的智慧,否则其书可烧(详见第四章第一节)。

而圣人为何要有为、有作,实出于圣人的大忧患之心,因凡夫不识不悟,故要使其迷途知返。圣叹的大忧患之心在其身上则体现为一种“狂者胸次”,大的担当,体现为圣叹的有为人生。“夫身为庶人,无力以禁天下之人作书,而忽取牧猪奴手中之一编,条分而节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书不敢复作,已作之书一旦尽废,是则圣叹廓清天下之功,为更奇于秦人之火。故于其首篇叙述古今经书兴废之大略如此。虽不敢自谓斯文之功臣,亦庶几封关之丸泥也。”(7)圣叹以批书作为廓清天下之功的武器,显见其批书并不是隐逸,而是狂者进取,由此见其志向。

《艮斋杂说》记载:吾乡金圣叹,以聪明穿凿书史,狂放不羁。每食狗肉,登坛讲经,缁素从之甚众。(8)见其行为举止之狂放如此。从作于崇祯17年即圣叹37岁时的一首描绘其宣讲佛法时的诗《赠顾君猷》中,我们也可见其精神之狂傲,诗曰:西城由来好风俗,清筵法众无四邻。圣叹端坐秉双轮,风雷辊掷孰敢亲?譬如强秦负函谷,六国欲战犹逡巡。手持顾子三太息,奈何于此生悲辛:圣学久传至今在,我尔独赖为其薪。呜呼!只今天下大乱殊未已,我终欲尔持人伦。(9)可见,金圣叹志在传圣学,持人伦,而其中对其辩才无碍的自得、对其学说的自信自负溢于言辞。然其诗由狂转悲,悲乎圣学之不传,从其狂中也可见所隐曲于心的圣人之志。当然说其有圣人之志,并不说他就是成圣,有圣贤之志到成圣之间还有一个无限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圣叹之狂、圣叹之悲表露无余。

圣叹的忧患意识正是大《易》所体现的儒家的忧患意识,圣叹的狂者精神则是儒家的人格理想的典型体现,孔子曾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10)中道不可得之,故思其次。孟子认为狂者是“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11)嘐,《说文》释夸语也。朱注:嘐嘐,志大言大也。……言平考其行,则不能覆其言也。程子曰:“曾皙言志,而夫子与之,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12)王阳明在良知说的基础上对“狂者的胸次”做了进一步的诠释,在回答弟子们提出的“乡愿狂者之辨”时说道: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力,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坏矣,故不可以与入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洞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哉。(13)尽管他并不认为“狂者”就是“圣人”,“狂者的胸次”亦非最高理想人格境界,但他指出“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千仞之意”,这远远超胜常人。

可见此处狂有其鲜明的特点:其一,大,即志大言大,志存古人,有尧舜气象,此为志之狂;其二,行不掩言,有其志而无其行,于古无中庸之行,于今则不顾时俗,此为行之狂;其三,狂是中行不可得,而求其次,故狂者也有无量隐痛,源于道之不行的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此为狂的动机。故真正的狂者其志高,其行坚,无所累于心,无所畏于行,虽不能温润如玉,亦不是隐忍无为,而是于不可得之中选择勇猛精进。狂者胸次,有凤凰千仞之意。金圣叹亦以狂自名和被名,其种种行迹皆不入世人法眼,如狂者李贽以儒帽裹僧头,儒者金圣叹亦常出入寺院,且以秀才身份登坛讲经说法,吃狗肉后讲经说法。其特异的行迹,新奇的见解,一方面激起很多人的愤怒,如当时名士归庄则必欲杀之而后快,认为金圣叹“以小说、传奇跻之于经、史、子、集,固已失伦,乃其惑人心、坏风俗、乱学术,其罪不可胜诛矣!”后圣叹因“哭庙案”被杀,然归庄尤“恨杀之不以其罪”,圣叹人虽死,但不是因其罪而死,故归庄认为“余以其人虽死而罪不彰,其书尚存,流毒于天下将未有已,未可以其为鬼而贷之也,作《诛邪鬼》”(14);另一方面也赢得了很多人的倾倒,“座下缁白四众,顶礼膜拜,叹未曾有”。可见,圣叹之狂是不拘格套,行为放达,不与时俗同流,而圣叹之狂则是源于其儒佛交互的思想,圣叹的儒者人生在佛学“自性空”的理论影响之下,明显继承了儒家传统思想中最富生命力的成分,即超脱的智慧和道德的担当。

晚明士人的“狂者胸次”及其在当时文化领域中推荡而成的狂放思潮,是晚明时代精神的体现,是烂若桃花的晚明美学思想形成的重要原因。但圣叹之狂与李贽之狂不同,李贽是以一批判者的姿态,针尖对麦芒的锐气,倒翻千年是非窠,针对的是“假道学”,批判的武器是“童心”,“童心者绝假纯真”。圣叹的狂,是源于他所强调的圣学,直指天人之际,他不是在社会的中心,而是身处边缘,以边缘化的身份读书批书讲学,如批点小说戏曲等,故他没有李贽那种激进的锋芒,更多的是在思想层面,而不是政治领域,以批点古书而不是采取现实活动来表达其思想,虽有“哭庙案”,但金圣叹却以为是“无意得之”。圣叹的狂也不同于三袁之狂,三袁之狂更多是一种姿态,主要源于自然人性中欲望的宣泄,是一种欲望之狂,欲望之狂是非常短暂的,是容易疲倦的,欲望的满足带给人的是生命因空虚而来的无聊和内在的焦虑,故三袁后期在为文与为人上都由最初欲望的宣泄、直抒性灵,倡导文学艺术上的露、俗,转向后期的含蓄、蕴藉和古雅。所以圣叹之狂并不是一种“狂禅”之狂和玩弄光景者,其狂因内在地深沉和执着而有着一丝庄严。但这种内在的执着亦不同于号称“狂士”的嵇康、阮籍之类,魏晋名士在时代的大苦难中成就的“狂”带有一种非常强劲的色彩,在入世与出世的内在矛盾之中,有一种悲壮或壮烈,而圣叹因其思想的透脱及其所生活的疏离和边缘的状态,包括政治上的疏离与思想上的疏离,使其狂具有一种淡出的特点。所以圣叹的狂既有一种出世的疏放与高致,又具有入世的热情与浓烈。

在“述而不作”之真和“大忧患”之善的基础之上,圣叹欲成就其“体用不二”的美的人生理想,金圣叹的独特表述即是“消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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