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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非虚构||唐朝晖:折扇(选读2)

 徒步者的收藏 2016-09-08

  

唐朝晖,湖南湘乡人,现居北京,1971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通灵者》《梦语者》《心灵物语》等图书。

长篇非虚构作品《一个人的工厂》上榜“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集奖等奖项、入选《百年中国经典散文》《21世纪中国最佳散文》等选集。

作者近年多次进出于湖南永州山村,深入采写女书最后一位自然传人何艳新。


折   扇

唐朝晖/著

第二章

石板路,在每户人家的门前,稍作停顿

长的青石,横放在中间,一条挨着一条,像脚印,步步接住她的脚,去村里的某户人家,两边的石板竖放,限制着中间的脚印,前方高墙处,转弯,整条路,整体转弯不见了。轻步追上,石板路早悄悄地溜远了,左右两边都是明明朗朗的阳光,一路小跑,听见,石板路的笑声,一直在前面打转,你停下来,听风滑过丝瓜藤叶的声音,远处的鸡鸣,你长久、空空地静下来,声音如丝线,条理清晰,淡淡的,调皮的时间不见了,她安静地把时间绕成一个圆,一个圈,一个点。

青石板,是深巷上的琴键,横的为白键,竖的为黑键,一直在弹奏,大小不一,有起有落。起,追音而去;落,踏声而来,有进有出。一个节拍上,散发出天香,浓淡自如,在同一个弱而尤弱的节拍上响动,内在变化巨大:起伏、转弯,如江南的阿炳老人,远远地拉响《二泉映月》,你认为声音消失了,其实,声音正悄悄地趴在你身边,哀怨而起,饱含生命的力量。

石板路在一栋房子前,硬生生地拐了个直角,弯过去,路像是没了。挡住去路的那户人家,门楣上,褪了色的石灰墙,突出来的“☆”特别显目,浮雕式样,字隐约其间,强制性地涂盖上了一层又一层。刷字的青年,恨不得把手上的整桶石灰水,都泼在字上,方解恨。

石板路,经过每户人家的大门,在门前,稍作停顿——宽一点,笔墨重一点:迂回、转角、回锋、飞白,让出身后的位置,给串门的影子留一个说话的地方。只要有阳光,这户人家的墙上就会有另一户人家的影子——浅淡舒缓,线条柔美。行至于此的人,心淡、神清、气定。

石板路无论迂回多少次,无论经过多少户人家,都带着昨天的味道。昨天随晨雾,在炊烟穿过阳光的早上,慢慢苏醒,每天清晨,在这里,你能听到昨天的声音,它起身、转头,给你一个微笑。植物的露珠打湿了你的裤脚,微凉,你才能知道,在这里,自己才是一个立体、多维的人,不再单薄,时间虽为碎片,但这碎片凝结成露。在一个圆圈里,转动、流响,那是你自己的声音……

巷子里的青石路基,几乎一块不落地待在原地,在村子里弯弯曲曲,如河,流到每一户门口,接住村子里每一双脚,带它们到村子里的任何地方。

路两边薄一点的青石,就没这么幸运了,因为轻,很多被拖走。

露出墙脚的泥。

墙这边,阳光探访不到,墙那边,阳光铺满整条巷子。银黄色的、白花花的,在小巷子里推推搡搡,没有头绪地左冲右突,狂欢的舞池,溢满了小巷。

一墙之隔,一个世界为阳——阳光充沛;一个世界是阴——阴影安在。

巷子的宽阔处,石板路上的一个角,冒出一块偏黄的小石头,像果子一样,结在大石头上,小石头上斜斜地流出一个坡,缓缓往下,有刀的痕迹——一块磨刀石。温厚的石头,让刀锋出刃,温暖的石头,来回厮磨出刀的寒光冷气。

 

邻居家,围墙的墙角,青砖、成色不一的红砖、青石、灰瓦,倒塌的围墙上,爬出数十枝蔬菜的藤蔓,各个季节,村庄都开满不同颜色的花。

房子一间挨一间,整个老村子就是一朵完整的花,层层叠叠,各自绽开。

一个塑料桶,红色,放在家门口的青石路上,等老人提回家。


落文诗一首,姐妹相会意。提笔将书写,研究女文章。好有同情苦,人意值千金。女书表心意,感谢多关心。何艳新书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两堵墙,各自笔直地高高站立,不留回旋的余地,一脸正直地看着石板路,低低地从脚跟流到不远处,又一堵墙,横着挡住去路,石板路一扭身体,分身成两条同样宽的路,一条往西,一条往东。高墙林立,板着脸,如这里的人,似乎在为难你,嗓门大,其实,他们为你扫干净了无数条路,请你去家里吃饭、做客。它们早已容下了一切,包括委屈和开心的事。

石板路,因为低,直直地走向村里的每一户人家,给自个儿铺上台阶,爬上槽门,爬到天井旁,爬进小厅里,在房门外,看着里面的新娘,两眼发呆,真是一块石头。

她家的门槛是块条石,上面刻有十三片花瓣,灵动的线条可以闻到花香,旁边,紧挨着的是些姿态各异的小枝小叶,烦琐而细致,你会认为这是某个精致的女人,一点点,绣出来的,整个图案呈倒三角形,位于门槛向外正中的位置,稳稳地生长、开花。每天都会有人坐在上面,说些田里的事情,说着说着,手自己就去磨蹭着这些植物了。

四五个小孩在天井里玩耍,一个男孩跑出来,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衣服在地上蹭得到处是泥,手上、脚上都是,男孩目光清亮,黑的大眼珠,亮亮的,手中拿着一颗糖,坐在石门槛上,脚横在上面,摆拍一张。身体靠在木门框上,有东西扎到了光屁股,孩子用手去摸,穿着开裆九分裤,又拍了一张。孩子一点点往外挪动屁股,坐到了最外面的石礅上,阳光照着膝盖,再拍一张。

与男孩差不多大的一位女孩子,就没这么大方了,她像个流落民间的天使,翅膀隐形,只要一声召唤,只要你准确地唤醒她身体里优美的词语,契合,而又感应,他就会活灵活现地站在你面前。小女孩没有洁净的连衣裙,没有干净的脸庞,没有琴声,没有古汉语的简约,但你感受得到——她什么都有,超越于这一切。想给她拍张照片,相机刚举起来,女孩仓皇而逃,跑到里面的孩子堆里去了。男孩,正襟危坐在门槛的正中,那对倒三角形花的上面,看着,等着拍照。

老人笑着走了出来,男孩才有了害羞的神情,直直站起来,没跑开,牵着奶奶的手,站在屋子中间,两边房子暗淡,一只猫,倒挂在屋梁上,耳朵竖起,听阁楼发出的声音。

 

破旧的房子堆里,一个转角,屋背后,不起眼处,暗暗地有一栋不一样的房子,立在那里,显示着曾经的气派。

 

每户人家的门楣上,都写有意蕴深厚的字。

老人后面人家的门楣上,写有:是吾家。

三个字,唤醒一个清晰的场景。有人影走动,有举杯,有歌声,有柔情,有情意。

九百年前,动人的歌女柔奴,王巩之妾。因苏东坡案,王巩遭牵连,被贬穷乡僻壤之地广西宾州,妻小家人,皆散,仅柔奴因爱而相陪。是夜,苏东坡、王巩、柔奴三人饮酒,柔奴清歌一曲,接一曲,又一曲,曲曲动人凄婉,歌毕,大家赞叹并伤感。

苏东坡问柔奴,想家吗?

柔奴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多少情爱的句子,在此字句面前,沉寂。浓浓的情,感伤了苏东坡,在写给她的词《定风波》中,最后一句: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广西离河渊村并不太远,同属诗中岭南。女书中流传着很多位与“奴”字相关的女子的故事。女书作品《奴巴女自传》,奴巴女是民国时期的一位女子,女儿被丈夫踢死,她也一次次被丈夫殴打,最后一次,几近致死,丈夫还逼她悬梁自尽。奴巴女被好心人救下,她坚决地离开所谓的家,沿街乞讨,到县城,想方设法与丈夫离婚。用女书,写出了自己的遭遇和不屈的心情,从出生到告官,她为自己写下了一本女书自传。

此屋最早的主人,并非永州人,随兵到此安家落户,儿孙四代,能不念故乡?!但久居河渊,不又是新的故乡!这些故事,这些老朽之屋,都是心安之处,亦是吾家。

 

尘埃的黑色染黑了所有墙壁,岁月一点点,无声无息地从虚空的叹息间掉落下来。尘埃,想找到点什么?飘飞、飞翔,落了又起,尘归于尘。

另一户农家,门额上书:“光前裕後”。

字,明朗清晰,线条虽旧,但气势饱满,问起写字的时间。才想起,村里的人都不关心时间,她们只说父亲的爷爷、爷爷的上辈,她们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很久了”,语气不长。很多句子里,她们会说到“昨天”这个词,一切只有昨天、今天和明天,昨天就是昨天,代表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就是昨天。

说到“老爷爷”的内容里,一定会说到“自己的现在”。

很久以前、昨天、今天和明天,在村子里几乎是同一个词。

时间在巷子里迂回流动,屋檐的斗拱就是村子里的一块基石,托起时间的一个角,屋脊上的“飞吻鱼”,时间的一个动作,亲昵地含着、吻着、爱着,不舍,又无死守之意。时间的整体,与博尔赫斯文字里的一件平常之物一样,物件没有正反面,只有一面,时间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现在。

老人坐在“光前裕後”的字下,斜着身子,看着被屋檐、高墙挡住的蓝天,坐在发黑的家具中,隐藏着屋子里的幽暗。她刚从里面的厨房出来,说自己“老了”的时候,她说的,其实是祖祖辈辈,还包括这栋房子——老了。

都老了,如果房子塌了,人才是真死了。不然,父亲是不会真正意义上地死去,她自己也不会有死去的概念。只要房子在,任何人就不会“死去”。老人说的亲人概念里只有两个主要词语:母亲、父亲。其余的亲人就是:母亲的母亲、母亲的奶奶,还有父亲的。有一位母亲与她一样,种田、种地,把豆角从地里摘回来,放在竹篮里,挂在横梁荡下来的弯钩上,等太阳快离开村子,再取下来炒着吃。

母性的传宗接代,生息的流动,构成了老人们的时间,村里的老房构成了老人的空间。

老人最不愿意去的是塌了房子的地方,像坟茔。房子倒了,或许有些主人是搬到了远处的新房里,或许是房子主人已经死去。两者,在她们的思维里,是一件事情,那就是房子倒塌了,人去了。

倒塌的房子,暴露出大片地基,鲜活的黄土大口地呼吸。她们即使说到这户人家,眼睛也不会去看房子,她们不愿意看到昨天在自己面前死去。

村里倒塌的房子越来越多,没人理会,听任植物生长,都长树了,更多的是随季节枯荣的一些藤蔓杂草。

“光前裕後”,典出于南朝梁陈年间的徐陵,他曾在一碑文上写道:方其盛业,绰有光前。《尚书》中亦有“垂裕后昆”之句,意为“光大前业,遗惠后代”。

 

此户人家,门上有匾,匾上有窗。窗棂间的横竖木条,长粗短细,交叉有致,窗户旁配有十七个角的小洞。雕窗匾额,如琴弦,在光影的弹奏下,低音重鸣,高音激扬,舒缓有致。

一声叹息,大门主体虽存,风骨虽在,但两扇大木门页,由一根电线捆扎在一起,一扇门固定在门框上,另一扇脱落下来,靠捆绑之力,才免于跌倒。

贴上去的对联,被风雨的刀子划割得七零八落,字依稀可辨:

 

喜期喜事喜中有喜

新景新人新上加

 

最后一个“新”字不知去了哪。

 

她家的对联,也不知道是哪年春节糊上去的,右联“立志唯求……”后面掉了三个字,另一联是“水击千里得逍遥”,横批被撕,留了些红纸印在墙上。

临时牵拉的照明电线,长久地在使用。电线被岁月的烟尘炙烤,挂了几张大的蛛网。

部分人家的门口不约而同地亮起了一盏电灯,电线从一户人家引到另一户人家,有些线头穿过大门框顶,又引出来,到下一户人家。

电线是村子的另一根纽带,至于电视线路,每家单独解决。从镇上买个接收信号的“锅子”,商家派人用梯子,找个比较高的屋顶,放上去,可以收到二三十个电视频道。

 

植物点缀着村子的秘密。

一户人家,四级石阶登堂入室。

大门的木框,无门可关,植物在里面茂盛繁殖、居住,在里面说一些关于水分和明年开春的事情,它们最担心的是冬天,在死亡的土地里,它们说一些很快就会暖和了的话来度冬,盼来年继续发芽。

房子里面,没住人,出去打工了。

春节之前半个月,回到家里,到山上砍些树,还没出节,就在老村子外,叫上些远亲近友,在早就选好的地基上,开始盖新房,形成新村子的一部分。

老人还是住老房,不想搬家,有些东西一搬,就散了,灰尘一样,落了一地。农闲时,老人找到儿子砍了的树桩,用镰刀除去上面的杂草,用锄头挖出树根,堆在老村子里,躺着,晒干,年三十晚上,打工的儿子们回来见父亲、看儿子。老人把树根搬到房子中间,树根认认真真地烧一次,火红起来,烧起来,旺旺的,日子才更红火。也算给老的房子一个交代。

孙子、孙女们都大了,不太习惯老房子里的黑。火成为一种仪式,树根、木头,以火的方式照着孩子们,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

 

门两边散落着几块巨大的石头。

老人,驼背,衣着干净,从巷子那头走过来,在巷子中间,转身,面对墙,传来推门的声音:吱吱嘎嘎。

曾经有电视台的人来采访,有人告诉老人,你修整一下门楣,会有点钱给你。后来,老人稍微修整了一下门楣,刷了白色的石灰浆。

“钱没有下来。”

 

房子的基础、主体,建于四百年以前,或者更远。

两扇对开门,三边门框,木头粗壮,门槛的木头更粗,层层纹路紧紧护卫着木头不被伤害,几百年了,因磨损而发出光亮,纹路如金线,游丝其间,木头大门,一气呵成,感叹其气势。

每次主人都是用手、用脚把门推开,时间太久了,次数太多,门页最下角撞磨出一个缺口。

木之外,条石镶框。平铺着两块长方形的石板,把村子的朝阳之气引上石阶,把客人引进家门。

墙体是石砖,房子基础全是石头,老石匠用凿子、锤子写一部作品,敲平整块石头,留下条条细凹纹,石头没有丝毫损坏,精致、拙而朴,如史前记号,线条大妙大美。

 

门上贴了一副现代塑料印刷品对联。

木框,石门框,棱角分明、简单。

门开着,窄窄的过道,洁净,里面晾着一排刚洗干净的衣服,塑料木盆、木桶,放在晾衣竿下面。

第二扇门,正式进到家里。

托起屋梁的,是一些木雕,有龙,完完整整地托起屋中主梁,龙的鳞片,穿过时间的隧道,栩栩如生。

木雕的鱼,尾巴跃出水面的瞬间——凝固——托起上面的横梁木。

 

六七十年了,老村子变化不大,拆掉的老房子不多,除非是它自己倒了。

房子倒了,地基还在,石头还在,砖还在。

残骸。

凭吊。

墙倒了。

门倒了。

人出门在外。

时间太久。

他们差不多三年没有回来过,之前的第五年,房子本身就快倒了,大兄弟在外面用红砖加固了一下,撑了不到三年,还是倒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粒冬瓜籽,发了芽,长出了藤,结了瓜,它在安慰墙砖,安慰散了架的门,也同情它们成了砖、木头,而不再是房子。

植物珍惜每一刻的生息,它们靠着没有窗棂的窗户,没有门的门框,与高高翘起来的屋角一起,上上下下地伸向天空、俯瞰大地。

房子老了,贵气依在。

 

从墙里刺出的木头,就是一柄柄长矛,生气十足,它们草率地从东边的屋子里戳出来,刺穿墙,以为可以刺穿让屋子倒塌的敌人,如果只有三五根长矛,就会被忽视,现在是几十根、近百根,成了一种阵势,无数根木头,穿墙的阵痛,齐齐地悬在巷子上空,指向西边的墙,凌驾于巷子上空,凌空直刺——对面的墙,这边的墙,无辜地看着,已经没有一根木头有力气伸出来,除非整个身体,扑上去,冷对,剑拔弩张的阵势,晴朗的天空下,暗藏杀机。

人类的遗弃,引发另一场哑默的斗杀。


人、狗、牛、鸟及其他

老人,坐在巷子深处的一块石头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从另一个口袋里抽出一张小纸,把烟丝放在纸中间,散一散,用手撅了撅,像西边的那道小山岭,纸卷起来,烟头两端用手指捻捻,点火,大口地吸,大口地吐出来,把自己裹在烟雾里。烟是自家种的。大片烟叶,种在进老村的路口,左右两边都是,零零散散的几块地,叶子硕大,长势茂盛,不逊色于漫山遍野的植物。老人感受着烟的浓重气味——浓浓烈烈地进进出出,烟雾飘散,开在她身边,身体显得更细小了,阳光散漫,烟雾,顺着阳光的纹路,往上飘,至虚无处,成虚无。

老人们蹲坐在老去的房子前,一位位守持着各种秘密的战士,一言不发,不想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也像一些个被儿女和青春遗弃的无用之物。

一位老人、两位老人、几位老人,撑着下巴,抱着腿,坐在屋外的石头上。一个老人说,她的外婆,昨天坐在天井旁的木凳上唱了一个晚上的歌,她靠着门框,听到后半夜,真好听,不像赶场的集市上高音喇叭的声音,吵得不得了,她喜欢听外婆唱,只是她几十年都没有唱过了,没有了牙齿的唱腔,风在嘴巴里进进出出,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震颤。

“她是不是,快不行了。”

身后的几位老人问。

她听见了,心里面回答了她们。

“还能活几天。”

嘴上没说,她心里继续在想。

外婆,给了她一本厚厚的书,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厚的书,里面全部是树枝拼成的一个个的字,歪的,很好看,她听说过这些是字,但她不认识,很多个年月以后,她用树枝在地上回忆出几个字,画在地上,何艳新告诉她,这个字是女书字中的“女”字,那个是“花”字,你现在写的是“疼爱”两个字。她没有学过女书,她看见外婆俯身,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把折扇,两只手用力一折折打开,看了看最后几个字,转眼看着墙,扇了扇,风吹起她额头、两鬓的头发,她笑了笑。

 

两位老人都在家。

问声好,老奶奶。

她挪了挪凳子,指着矮桌子旁的木板凳。

“请坐。”

老婆婆说。

“正是吃饭时间,吃饭吧。”

“我们在何艳新老师家里吃饭,她正在做饭菜。”

两位老人与房子一样老。

“房子是哪年起的?”

两位老人也不知道,爷爷的爷爷就住在这里了。时间太长了,人太多了,拥挤不堪,每个人拿走房子里与自己相应的物件——灵气拿走了:物件才变得又黑又旧,毫无生气。屋子里几乎找不出有生气的物件。老人站起来,小板凳虎头虎脑地看着你。

老奶奶刚干完农活回来,八十多岁了,身板子硬朗得很,精瘦,走路有点慢,泡茶,端出来,请你喝。

两位坐着的老人,一间客厅,两间房,还有一间长而窄的厨房。你想起沈从文的书斋名,“窄而霉”,房子是木结构,里面隔墙的木柱、木板都朽了。家里,看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像什么都会跟钱挂上关系。

 

几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在插田。

女人放牛回家,顺手在菜园子里扯了一担菜,挑回来,走在牛的后面,孩子在脚后面。

她们在两堵高墙之间,扁担搁在菜篮上,身边围满了细伢子、小鸡,和猫猫狗狗。

女人推开门,洗菜做饭。晚上7点多,快8点了。

 

老人,头发白了,梳扎在后面,蓝色对襟老式上衣,老式裤子,年纪在九十岁以上,身板子结实。

老人往前走了几步,看看,前面有陌生人站在那里,她当然不认识你。她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走开,在远处看。

没什么动静,过了会儿,她往前走了几步,进了旁边的巷子。

三分钟工夫,她又向你走过来,站在百米远的地方,就再也没再往前走了,看着你。

 

阳光带着阴影每天不断地在巷子里移动、变幻,温暖那些不肯离去的灵魂。每天晒进来的角度都不一样,现出来的跨度、线条,也各不相同,流动的阴影,每天都怀着好奇的目光,从这户人家进,从那户人家里出,想窥探点什么——这里的石头下面冒出一片小叶子,那家的老人又点燃她的老烟枪,吧嗒吧嗒地抽,唠叨家里快没米了,侄子不知道哪天可以过来帮她碾米,女儿家的老幺两周岁了想把家里那块老玉送给她,地里又长虫子了,菜地明天一定要浇水了……

老人,想睡了。

下午,阳光安详多了,温热,没了正午的烈性,没多的话,简单地照着,看村子里的事情都在发生变化。阳光是村庄的血液,太阳要走的时候,老太太们都会走出房子,集中在牌坊下面的木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大部分时间是沉默,每一句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关联。好像各说各的,又好像都在说同一件事情。

受过伤的人,一个人蹲在自家门框的石礅上,任阳光从身体上流过,晒晒好,把过去给晒掉。她在心里暗暗地,狠狠地想。

昨天,老人们还在相互忏悔自己曾经的过失。现在,只剩阳光的冷清了:看云,听风,看雨突然在地上砸起一个个水泡。她只是看,投入不进去。

儿子每个月才回老村子一次,风风火火地来,在村子里、灶膛里点一把火,端着老人的饭碗吃完饭,一抹嘴巴就走了。也不去问问神,老人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

 

村里的老人,除了何艳新,大部分人都没有走出过江永县和道县,道县就在村子对面,以岭为界。

 

小粒粒石子路上,木板房里,最活跃的分子是孩子们。他们从地里冒出来,肆意蔓延,大笑、奔跑、打闹,小孩与小孩玩、与老人玩、与阳光的影子玩、与小狗玩,玩累了,孩子就与自己玩——蹲着,捡一根树枝,拍打巷子里散落出来的露在外面的石头——石板、石碓、石礅,随便地敲,随便地打,石头会回应他们种种声音。

 

巷子两边高墙灰瓦,好多门洞,墙,各退一步,对立,形成巷子,相对:一呼一吸。

小女孩,坐在巷子里的大石礅上,玩脚上的凉拖鞋。脸红红的,头发长而黑,粉红色的上衣,红色的长裤,绿色的拖鞋,大红大绿地点亮这条巷子,村子里最柔润、美好、精致的一个点,静默如水,守着花,开放,圆润、生动,喜爱。她神情执着,好看的小脸,好看的神情。与她相距一个门洞,一扇窗户远的距离,一只黄毛狗,体形不大,趴在地上,头向上,犹如闲隐之士,志在保护小女孩,它不会有累的时候,不会休息,微微上翘的耳朵和凝视的眼神,敏捷的身体——它正高度警觉,保护着自己心爱的小公主。

 

三个小女孩,身穿艳丽明亮的衣裳,在巷子里找到一堵泥巴抹平的墙,在上面涂鸦——旁边还有文字说明:

 

一只鸟,飞到你家,

说了一句话,又到了我家,

就不走了,窝就在大门洞里。

 

大一点的女孩子在画,在写,另外两个女孩抬头看,听大女孩子自说自话,自写自画。

童年,转身,竟不知去了哪!

 

阳光从两个屋角的缝隙漏进来,铺满半条巷子。不能转弯的地方,阴影暗暗地笑,躺在石板上面、下面,伸一个懒腰,看着上面的阳光。影子后背,挨着阳光——美美地亮着。有些声音不小心,掉进阳光里,消失了。影子,不在乎,到晚上,阳光让影子轻轻松松回来,虚惊一场,影子习惯了这种虚无的游戏。

一朵阳光,从石板小巷起步,上一级石阶,又上一个台阶,进到门里边……还没开口,老人端出一碗水,站在阳光底下,咕咕地喝下,满碗的太阳光。

 

村子里有很多土狗,傻愣愣地站在你面前,一年到头,它们很难闻到陌生的气味。有一只狗只是看着你,边看,边给你让路;有些狗,低着头,装作没看见你,经过你身边时,巷子太窄,它紧贴着墙,加快脚步,在几米远的地方,慢下来,转头,看看你。有些狗会装成很凶的样子,对你叫个不停,证明它才是主人。

村子里,来来回回走动得最多的,还是匆忙的狗、悠闲的狗。

 

山岭,像被风梳理过,整列整列地排在大地上,或者是被某个有小孩气质的神,突发奇想,把手能够抓到的山,一条条地横着摆在自己面前,堆在一起,一些松散的小山,掉在大山旁。具体到某个村子,你站在村里的最高处,发现,这座山的脚趾伸进这座山脚下的田里,那座山的手掌,不小心撑到旁边的地上,河渊村的田地如此这般地被分散,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块。现在土地分配给了私人在使用,可以自由赠送,等哪天再重新分配,再拿出来大家一起分。

今天,水牛在河渊村照旧是衡量一个家庭富裕的标准之一,随处可以看见这些体形硕大的家伙。村子里到处是水牛的踪迹——牛脚板印,踩在稀松的小路旁,脚印一时在路上,一时到了田里,脚印往前面那片田里走了,估计是被人赶着去犁田了,石头路上到处是牛屎,有些被阳光晒干。

山区里的人,喜欢养水牛,它不像黄牛性格暴躁,水牛动作迟缓,眼神温和,没有内容地看着身边的一切。水牛喜水,看见水塘、洼地,有水的地方,就往里走,不论水深水浅。不及两米深的水塘里,它露出头和背脊,站在岸上清楚地听见它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它喜欢这轻松悠闲,喜欢把身体泡在水里的感觉。有些地方只是些湿润的泥巴,它也整个身体躺下去打滚,趴在水洼地里,村子里这样的地方较多,所以大部分水牛身上都沾满了泥巴,阳光一晒,泥土龟裂,一块块地掉在地上。

山上杂草矮树太密,水牛就在山脚荒弃的田地里吃些嫩草。不像之前,山上全部是石头,没有一棵树,草更是没有了。但更久之前,山上古树葱翠……

每天下午,她把水牛从牛栏里放出来,水牛跟着主人到一些熟悉的地方,食些草,在路边的水坑里,喝点水,就回家。水牛不用花太多时间照看,不像黄牛,会跑到别人的菜地里去吃菜。如果主人不在身边,就不好说了,水牛毕竟是牛。

看牛的不是小孩就是老人。水牛只要稍微示意,就知道哪些东西是不能去吃的,只是远远地看看那些绿色的食物,水牛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家,知道哪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哪些路不能走。有些牛——有牛一样的脾气,老人牵着牛绳,试图把牛的鼻子,从靠近它嘴边菜地的那堆草丛里拉过来,而牛偏偏把头扭向草丛,牛把老人的身体都拉倾斜了,把草吃进嘴里,直到老人给它几树条鞭子,牛才转头。更多时候,牛吃牛的草,老人只是把牛绳挽在手上,绳子被牛踩进泥里,老人还在望着落西的太阳,看着山这边的田,望着村庄里的植物,望着,望着,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望着,望着,她眼睛有点花了,脑袋有点眩晕,身体里的意识不如之前那般清晰了。

老了,老人嘛!

老人的感叹,随着太阳,下到岭那边,她突然想起所有的人来,一屋子的人,何会、何薇蕾、何递地、何三姑,她眨了眨眼睛,都是不在了的人。

何三姑,说是地主,被人打死了。

是什么地主啊,是她临死前,省吃俭用买的几块地,到手才三年,就给她划进地主的圈子里。打死她的人,是那个一直想睡她的人,这,谁都知道,流氓力量大啊。

潮水,淹来,想到“潮水”这个词,潮水的力量就从词语里奔涌而出,一个词唤醒了所表达的事情,她身体往后倾,被推涌着。

何三姑,与神仙同名的人,最终以地主之名死在县里的以人民的名义搭建的台上,最终,是她的姊妹和姊妹们丈夫,强行抬回村里,得以土葬,不是安葬。

村里,到处是放牛的人,一人看六七头牛是常有的事情。牛的绳子搭在它身上,中间一段绳子挽在左边长长的牛角上,一小节拖在草地里走,牛大口大口地把青草吞进去,回到牛栏再倒嚼。

牛是村里的主要劳力之一。

 

村里的灵物,说不清楚,反正我经历过,老人的笑声,惊起了地坪边的夜鸟,听到翅膀飞过天空的声音,没看见鸟。

老人说,经常听到它们在村子外面吃植物的声音,累了,它们会走门串户地躺在某一户人家客厅的椅子里。

半夜,主人醒来,渴了,准备到堂屋里去喝水,起身,有夜光,不掌灯。她干咳两声,给灵物们提个醒,灵物不会让人看到,狗可以看见,它们像看见人一样,象征性地叫几声,如果看到不顺眼的,就会连续地叫。狗不怕,它像对人的态度一样自然。

 

一只鸟,翅膀上有纯白的一点,其余,全身纯黑,像黑色的纸上,点了两个白色的句号在翅膀最上面,展开,那白色竟然如线,来回滑动在空中,它在别人家的屋顶上,她经过,鸟飞过来,落在肩膀上,它知道主人要回家了。

鸟是几年前的早上,落在她家屋顶,停留了很久,她出门三次,都看见它站在那里,盯着家里看,不久,它跳下来,站在巷子的一块石头上,看着里屋,来回踱步,思考的样子。她把米饭和着点剩菜,用破了一点口的碗,放在门槛边,鸟把饭菜吃了一半。

晚上,她听到窗户上有动静,用手电筒一照,白天的那只鸟,挤在窗户的棍子间,站着。晚上,她总是失眠,睡不着,有时候,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然后起来生火做饭。睡不着,她干脆起床,把孙子睡过的一床小竹席,丢在窗户下,拉开一个角,说,你没地方睡,你想睡,就睡这里吧。

那天夜里,鸟就睡在她家里,没再离开。

类似这样的事情,村里,断断续续总有,这几年是这家来了一只鸟,再过些年,那家有只看家的鸭子……

 

五十多岁的老人,背一个尼龙编织袋,里面捡了些塑料瓶和废纸之类的东西,牵着牛绳,走路很快,随着身体快速地往前走,后衣襟里露出一掌长的冷兵器,是刀最锋利的部位,是村里的男人随身必带的工具——弯刀,如月,长柄挂在腰间,腰系一带,拴在一木制扣合里,刀柄挂在里面。刀,大部分被上衣遮挡,仅露出最末端的如月弯钩,挂刀的地方位于脊柱骨正下方。刀,每个男人的必配之器。每个男人,都藏着一把刀出门。回家第一件事情:卸刀。

有刀在手,走在村子里,上山、下山,田间、地头,才自在,现在最常用的功能就是:随手砍倒路边、田边一些挡路的、没用的杂草、小树,把伸向大路的树枝砍掉。走的人越来越少,植物越来越密。

 

选自《十月·长篇小说》,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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