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有一种特殊的美感特质
词有一种特殊的美感特质,跟诗是不一样的。诗是言志的,它本身的情意内容就有一份感动你的地方。杜甫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林则徐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赴戎登程口占示家人》),它的内容、它的这种情意,就使你感动。还有就是它的声调。“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杜甫《秋兴八首》之一),它本身的声调就使人感动。因为诗歌是能够吟诵的,诗歌是一种直接的感发,是言志的,你在读它的时候,从它的情意、声调就直接得到一种感发。
可是词的兴起是很妙的一件事情,当然最早敦煌的曲子本来就是配合当时流行歌曲歌唱的歌词,内容是非常多样的,不管你是做什么事情的,都可以配合流行的曲调写一首歌词。可是这样的歌词,大家以为它是市井之间的创作,文辞不够典雅,没有人给它印刷也就没有流传。一直到晚清在敦煌石窟的壁中发现了一些卷子,我们才知道原来当年有这样的曲子词。以前这些歌词没有刊行,最早刊行的一部集子当然就是《花间集》,而《花间集》编选的目的是给那些个诗人文士在歌筵酒席之间娱宾遣兴的。“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就是使在西园聚会的文人诗客用这些歌词增加他们游园宴赏的快乐,使得那些南国的美女不再唱浅俗的采莲的歌曲。其实那个时候这些歌词,它们跟诗是一种背离,是背叛。因为诗是我自己言我自己的志,可是词呢?是我给歌女写一首美丽的歌词,叫她去歌唱,我不是言我的志。
当男性的像《花间集》这样的作品出现的时候,男性的词作对于男性的诗歌传统是一种背离。诗是言志的,而且中国所说的“志”,还不只是你的悲欢哀乐的感情而已。“志”,孔子说“盍各言尔志”,“士志于道”,这个“志”里边有一种理念在其中。得志就要兼善天下,或者退隐就要独善其身。可是女子有这样的资格吗?女子能够想到我是要修身齐家,以后我是要治国平天下的吗?哪一个女子配有这样的理想?哪一个女子敢有这样的理想?所以弹词的故事说,孟丽君女扮男装考中了,也做了官,一旦人家发现她是女子,就老老实实回家去相夫教子,所以在言志的诗篇里边,女子一直处在不利的地位,你没有资格跟那些言志的男子争一日之短长。我们说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词”这种文体,是女性的形象,女性的语言,女性可以写自己的伤春怨别。可是古代的女子哪一个有谈爱情的自由,没有啊!女子就是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至于谈爱情,哪一个女子有胆量去谈爱情。所以诗呢,女子虽然作,可是作不过男子,因为他们男子都有志可言,女子无志可言。你说写小词,男子可以写爱情的歌词,男子可以用女子的口吻写爱情的歌词,女子却不能写这样的感情,尤其是良家的妇女,所谓缙绅之家的妇女。李清照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她写自己的相思爱情。她说“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她写她的相思,而且是对她丈夫的相思,这本来是合乎礼法的。可是宋人王灼,在《碧鸡漫志》就批评李清照的歌词,说“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陆放翁的《渭南文集》写了一篇《孙夫人墓志铭》,有一位孙夫人,小的时候非常聪明,李清照想要收她做弟子,也要教她填词,孙夫人家里的人不同意,连孙夫人自己都说不可以跟李清照去学填词。你看,写诗女子写不过男子,写词女子根本就不敢写,所以最早期的歌词就是歌妓之词。“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我是曲江临路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望江南]),真正的女子写歌词就是骂那些男子的负心。这是早期的“歌词之词”,歌女都是通过这样的歌词抒写她的不平、她的悲哀、她的痛苦。偶然有士大夫人家,有一个女子也写了歌词,那是什么?那是因为她遭遇了最大的不幸,只有当她遭遇了非常悲哀痛苦的经历,她内心的悲哀痛苦没有办法表示,于是才偶然留下了一首歌词。
在李清照那个时代,宋人的笔记记载有李清照的《词论》,她说词“别是一家”。李清照有一个观念:词一定是婉约的,声调一定是要和谐的,只能写闺房之中的事情。李清照也经历了一段国破家亡的悲哀和痛苦,所以她在诗里边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夏日绝句》),“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渡淮水”(《打马图赋》),写出这样激昂慷慨的辞句。你看她写的《金石录后序》完全看不到一点妇女之气,完全是男子之气,非常典雅的。所以女子受了男性的教育,就有这种男性的笔墨可以写出男性化的作品来,可以写出激昂慷慨的家国的悲慨来。可是李清照认为词不能够这样写,像苏东坡“大江东去”之类的是“句读不葺之诗尔”,那不是词。所以李清照也很妙,她有她的成就。同样是写破国亡家,李清照在词里不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有两首词,一首长调[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这是说她南渡以后的那种寂寞的生活,所以她就回想到从前:“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云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真是国破家亡,人事全非,她写得非常委婉,她不是直接地写家国的悲慨。另外还有她的[南歌子],我觉得写得更妙,是李清照很有特色的一首词。她说:“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这头两句写得非常好,本来是国破家亡的沧桑的变故的悲慨,她没有说,她写的是一个庭院。“天上星河转”,季节改变了,“人间帘幕垂”,秋天又来了。“凉生枕簟泪痕滋”,觉得在你的枕席之间一片凉意升起了,就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漫漫的长夜什么时候才是天明?“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写得很好!金风使得荷叶也残破了,贴在水面上的荷花,露出零落后小小的莲蓬。上两句是写外界的景物,但同时也是写她衣服上的贴绣。我绣有荷花荷叶莲蓬图案的衣服,翠贴也磨损了,金线也脱落了,“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她是写国破家亡,她是写沧桑的悲慨,但是她不用慷慨激昂的调子来写她的悲慨,她用非常女性的语言来写她的悲慨。当然李清照毕竟是一位学问很好的女作家,你看她写的那些个诗文就有一种激昂的志气,她还有一首小词[渔家傲]也表现了这种志意:“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有一天的早晨,看到天上的云像一层一层的波浪,银河好像在转动,云彩从银河上飘浮过去好像多少船帆,我的灵魂、我的精神也随它飞到帝所,而且我好像听到天帝在跟我说话,你李清照何尝没有才华呢,你的一生一世完成了什么?你最后的归宿又是什么?“我报路长嗟日暮”,我就回答了天上的天帝,我这一生走过来不是容易的,我走过了遥远的路,经过国破家亡,走过几十年人生的艰苦的路途,而现在我是衰老迟暮了,我李清照完成了什么?她说“学诗漫有惊人句”,我是学过诗的,我也觉得我写过一些不错的诗句。“漫”,是徒然。你真的完成了什么?你留下这些诗句果然就是你的意义和价值吗?“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我希望那九万里的风不要停下来,希望能够有一只小船把我吹到海上的三山那里去。这是她迟暮老年时回想她一生所产生的飞扬的想像和感慨,这是李清照。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受聘于国内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2012年6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1]2015年10月18日,阿尔伯塔大学授予叶嘉莹荣誉博士学位,成为该校文学荣誉博士。[2] 2016年3月21日,华人盛典组委会公布叶嘉莹获得2015-2016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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