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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 见字如面。 又是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了，有些事情，现在我不开口说，可能永远都不会开口讲了。如果有任何让你不舒服的地方，请念在我是你的女儿的份儿上，理解我只是要把曾经痛苦的自己爱回来，而不是要声讨、谴责你，好吗？ 爸。我多么多么爱你。因为你是我爸，是今生给了我生命的这个男人。我多么爱你。 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今天早晨我哭着醒来。又梦到你突然对我发火，把手里的东西朝我丢过来，大声咒骂我。即便是在梦中，看到你“嫌恶”的眼神，我也是心痛难忍，哭醒了。 “你是我的爸爸呀，为什么你对我却那么残忍，忍心用那样的语言骂我、侮辱我？我难道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吗？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我的心真的好痛。小时候被你打、被你骂的记忆，如潮水般波浪汹涌地翻腾上来，让我躺在床上，根本动弹不得。 爸，前几年，每次我试图表达童年对你的真实感受，总会惹你生气，说我只记得你不好的地方，不念你的恩情。不是的，有些记忆太沉重、苦涩、屈辱，压得我根本喘不过气来，让我无暇去记起你爱我的地方。 又或者，你从小对待我的方式，令我觉得，我是不值钱的，不尊贵的，不宝贝的，我压根想不起我还曾经被你疼爱过。 包括妈妈在内。想起三年级，因为急着回老家参加堂叔的婚礼，我在数学考试时马虎了，好多题的结果都演算错了。妈妈店里在检查我的草稿纸时，怒不可遏。把我带回家里，狠狠用米尺打手心。那是从来没打过我的妈妈呀。从那之后，我就好讨厌学数学，因为我担心我马虎、出错，妈妈更会因为我数学不好而不爱我。 直到今天早晨我忽然悲从中来——难道我一个活生生的人，比不得一个过时作废的考试成绩重要吗？为什么要因为那些外在的事物，而否定我作为人的尊严呢？这样真的非常非常背离上天的爱。在人世间的角度看，这根本“不对”。 你也许会说：“小孩子不乖、做错事，打几下怕什么？” 可是，为什么家长就可以因为孩子小小的过错，大发雷霆，怒骂或者暴打他们呢？家长犯错的时候，孩子会用同样的逻辑打大人吗？ 不会。 因为孩子对父母的爱，才是无条件的。无论你们是有钱人或者没钱人，成功或是平凡，孩子从来不会嫌弃大人。他们永远在赤诚表达自己对于父母的热爱。 而长大成人的父母，已经远离爱了。 你们自己心情不好时，遭遇生活的挑战时，会把气撒在“手无寸铁”的孩子身上。 爸，面对一个爱你的、那么弱小的、天真可爱的孩子，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巴掌、拳头可以落下去啊？ 爸，我手无寸铁啊。 最最悲伤的是，每次你打完我，我还是那么爱你，我还是那么爱你。 前段时间，听说小苑生病不肯吃药，在闹，你扇他的脸。我听到这件事，我的心都会痛死了。 你怎么可以对那么可爱的小苑下这么重的手，我都不想原谅你。可是你想过吗，小苑啊，你的孙子，过后还是扑到你的怀里，叫你爷爷爷爷，那么全然地爱着你。事后听说你向他道歉了，可是这样对待孩子的做法，真的是太伤人了。 语言的暴力，就跟对身体的暴力，一样可怕。 前几天，我对老公大发雷霆。导火索是他早上出门时，一边亲着还在熟睡的我，一边叫我“小狗狗”“小猪猪”。我从梦中一下子气醒了：“我是人，他为什么总用动物来称呼我，他怎么可以那么不尊重我！”一整天的时间，我都怒不可遏，各种发短信向他“讨公道”，愤怒像一团沉重的乌云一样，压迫着我。 经过这些年的学习，我知道这股巨大的情绪，一定不是针对他的所作所为，他只是触动了我心里的情绪按钮。可是我想不到背后究竟藏了什么故事。 直到晚上读书会，读着周志建老师一篇文章《换掉老掉牙的故事》，一段记忆突然出现在我心里。你还记得吗？小叔中专毕业那一年，把他用了三年仍旧崭新的塑料铅笔盒送给我。整个暑假，我都很宝贝那个铅笔盒，一心想着开学。 可是那天，你去姥爷家看我，我在院子里，你坐在我写作业的大桌子旁，跟小姨他们说话……等你走了，我准备再写作业时，掀开铅笔盒却看见，你用圆珠笔，在白色的铅笔盒内盖上，写了三个字—— “小癞狗。” 我的脑子嗡得一声就炸了。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 你热爱给我起各种外号，是吗？因为我小时候瘦，你就叫我“小癞狗”。因为我鼻子大，你就说我长得像成龙，叫我“大鼻子”。因为我长青春痘，你就说我是“疙瘩脸”。 不仅你这么叫我，你还教着弟弟一起。 对一个女孩来说，这是多么大的侮辱。你知道吗？ 看着圆珠笔的字迹，我简直欲哭无泪。我最宝贝的东西，被你践踏了，全是屈辱的痛苦。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小姨也看到了，说：“你爸爸怎么给你乱写呀。” 我的脸更红了，就好像我爸爸根本不爱我、我只是我爸爸眼里的一坨垃圾。这个秘密还被别人知道了。 我拼命用水和布擦拭。用橡皮擦拭。试图去掉那印记。可是它再也擦不掉了，这些年，它简直就像刻在我心底深处了一样。 顽固到我长大了、结婚了，我也能从丈夫的昵称了，听出“侮辱”。 这个早晨，我又想到一件事。 那时候，不是有人在我们回家的必经之地，在墙上写了一行字：“马冉冉是狗。” 你看见了，回家不由分说，把我骂了一顿，质问我：“你到底做什么了，叫人家骂？！” 妈妈试图打圆场：“小孩子之间开玩笑的吧。” 可你还是很生气，说：“肯定是她在外面没干好事。”还逼着我去擦掉。 爸爸，我只是个小孩，别人要骂我，就跟你要骂我一样，需要理由吗？只要一个“我就是不喜欢你这样”，谩骂就可以开始了，不是吗？ 文革时，大家贴大字报攻击侮辱对方，难道需要什么理由吗？ 后来，是妈妈去偷偷帮我擦掉的。 老实说，我自己根本没有去擦的勇气。就算每天我低着头、仓皇而羞愧地从那里经过，我也没有去擦的勇气。 爸爸，你根本不知道那时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被姓李的数学老师猥亵，他一次次在上课时，借着讲题，摸我的胸部。我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也是从那一年的暑假开始，我就被前面楼上姓刘家的男孩，堵在我们那个没有灯的楼道里，亲我的脸。 五年级开始上晚自习，我放学不敢回家，都是同学送我进楼道。 有一天，我忘记因为什么事，我出教室晚了，我的小伙伴全都走了。我害怕得根本不敢自己走那段路回家，更怕从一楼到二楼那不二十几级楼梯。 我已经被这个世界吓怕胆了。太可怕了。 所以，我跑去二叔家找了二叔，求他送我回家。 后来你知道了这件事，把我臭骂一顿，大意是我很矫情，还得有人护送。 直到今年春节回家，在妈妈说李老师很关心我、要不要送他一本我的书时，我才终于崩溃，把这段难以启齿地往事讲了出来。（这些年，我只告诉过广院时的同学汪汪姐。） 妈妈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呢？让你爸去揍那些熊东西去。” 我苦笑：“我怎么敢说呢，我爸每天都忙着在家揍我。” 我的噩梦，一直到我上初二、刘小子上初三提前毕业参军去，才结束。 所以我从初一就开始早恋，爸，你的直觉比我妈还要敏锐。那时我总是很晚回家，你总是大发雷霆，说要去学校看看我到底放学不回家在干嘛。 爸，我只是想找一个男生保护我。让我再也不被欺负了。 我一直都在找一个能保护我的男性来“保护”我。甚至他爱不爱我都不那么重要了。 这些年，我各种地谈恋爱，试过了形形色色的男人，被伤，也伤别人。有多少的原因是来自于童年的噩梦记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卑微极了，自我价值感低极了，只要有男人向我表达一点点爱慕，一点点呵护，我就以为我找到“真爱”了，可以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爸，我多么需要一点点光亮，来温暖我黯淡的人生。 爸，在我的记忆里，直到上了高中，离家住校，你不用再天天见我，才开始慢慢对我好起来。这些年，我们越来越亲厚。我真的好爱你，我也感受到，你真的好爱我。 前天，跟朋友讲起，我去北京上学那会儿。有一次寒假返校前，你羞涩地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我，叮嘱我到学校才能看。那是你在店里值夜班时，写给女儿的信。当我在宿舍里读完那封信时，嚎啕大哭。你说，女儿长大了，就像小鸟长出了翅膀，会越飞越远，而父母就留在原地守候。飞走喽，飞走喽。 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满满的爱。 龙应台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这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记忆中的目送，都是你和妈妈送我。 还有那次，你去大连看我。我把你送到码头候船室，就急着去上班，离开了。因为怕你无聊，又买了一份晚报送回去给你看。却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已经50岁的你，在默默擦着眼泪。看见我，非常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眼睛，一直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想掉泪”。 我知道，你觉得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么遥远的城市，你心不忍。你也知道以女儿的志向，是想留在北京发展的，你替我抱屈。 我转身，泪雨滂沱。仿佛读懂你的爱。 还有还有。你和妈送我去上大学。你们说走了要去旅游，却偷偷留下来，看我排队，跟同学们去领校服和书。后来看妈妈的回忆录，才知道，你们俩一起哭了。看着渐行渐远的女儿，哭了。 爸，如果不是这几年，我持续在上课，疗愈自己的旧伤，我终其一生都不会相信你爱我。小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做的事，有些真的太伤了，沉重到我无法面对。 你绝不是最差劲的爸爸。你没有罚我彻夜跪在床前，没抽断过皮带，没把我吊起来打，没骂我是傻逼是蠢猪是烂肉……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还有学生的故事，这些惨烈的童年创伤，我会写进下一本书里。 在我们的文化里，打孩子是多么畸形的一种爱的表达，却还被美化成“棍棒底下出孝子”。是的，是变成孝子了，可是能帮助孩子成为一个独立的、幸福的、有力量的人吗？能帮孩子活好他的人生吗？ 而且，请你不要再美化自己的言行，说，你们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不打不成才。 不是的，为了疗愈那个创伤，我费了多大的力气。 真的爸爸，我恳请你、恳求你，不要再让你的语言方式，去影响小苑了好吗？你有时候跟他说话的方式，奚落、嘲笑他的样子，太像你以前对待我和我弟弟了。我在旁边看着都心惊胆战的。小苑像可爱的天使来到我们家一样，他有主见，调皮，有时捣蛋，可是你小时候难道不调皮吗？你能用同理心，去了解一个幼儿的正常心理吗？小朋友，是用自己的言传身教，教育出来的。挖苦和讽刺，只会让他有很多情绪，更加叛逆。 我相信你的智慧，可以做到。 直到此刻，我写完我最痛、最难以启齿的记忆，直到眼泪流干，我对您的爱，才终于能够更畅快地流动。 妈妈也好爱好爱你，请用你的爱的语言去温暖她吧。 爸，人活一世，图的是爱。而语言是表达爱，一个好棒的途径。不是吗？ 感谢你愿意耐心读完这封信。女儿爱你。 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 深深地祝福你，健康、平安、从容、睿智。
2014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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