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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有三个家却无家可归

 汉青的马甲 2016-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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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457个故事



图片来源于网络



有三个家的无家可归者


  miss半山



1


妈和爸正式领离婚证书那天,我接到妈的电话。


仔细算一下,我和妈已经有近三年没有联系,包括任何线上非线上联系,我几乎让她成为我生命中销声匿迹的痕迹。逢年过节,我对村里亲戚邻居明里关心实则八卦的询问充耳不闻,偶尔在他们不甚好意的七嘴八舌里,旁观一下这个女人的生活轨迹。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意我过得好不好,但是头两年的时候,我确实已经对她凉薄到极致。我坚持贯彻着,'若无其事就是最好的报复'这一原则。


我看着电话荧光幕上那一长串号码,159********,中间四位是我们市的区号,对于整个高中三年数学未及格的文科生来说,这是我能够记得这么一长串数字的很大原因之一。


直到按下接听键,我都恍恍惚惚,我依稀记得自己明明在两年前将这串号码设置成黑名单,又隐隐觉得在后来的某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我又哭着更改了设置。而现在我却实实在在地拿着这个烫手山芋,不知所措。


一个孩子,面对来自母亲的遥远的问候,变得惊慌失措,说起来还是很可悲的。


'杨杨,我来市里了。'妈的声音通过一段隐形的无线电波,单薄脆弱地在我的耳膜上敲击。


我无言以对。


'我和你爸爸今天离婚了。'


妈的话有隐约可见的委屈,交织着解脱开心或者失落,而此刻,她更像一个着急忙慌地寻找神父告解的信徒,或者病急乱投医的患者。外婆外公去世以后,也许妈觉得这世上能在情感上可依靠的人并不多。当然,她自觉忽略了我听到这句话的感受。


'那不好吗,你终于梦想达成了。'我的理智在阻止胸腔的愤怒喷薄而出,然而我依然苦涩地说出自己的挖苦。


眼泪止不住得静悄悄地流过脸庞。这是她在我从前的生命中无数次的又一次让我哭泣。


'我能去看看你吗?'也许妈听出我语气里情绪的起伏,她问得小心翼翼:'妈妈再不像从前那样了。'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得更多,却要依旧像开了静音模式的手机。你没有办法想像,那个从前近乎嚣张跋扈的女人,在经过岁月的肃杀及她的孩子的绝望后,像如今这样几近卑微地渴求依靠。好似一种迟来的安慰,你曾甘之若饴却不得,可如今在你已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后,它又,来了。


可是,在与父母的这场博弈里,谁又真的期望赢过谁?



2


初中的时候,我的头发开始大幅度变白,从右侧头边延伸。在这之前,室友们总热衷于课余闲时里在我繁密的头发中找到几根银丝,伴着我的惨叫拔出。直到有一天,她们再也无法一根根拔去--那些白发像雨后森林里拔土而出的蘑菇,附带着的还有我日日少眠的夜晚。


早几年流行看《白发魔女传》,林青霞版的练霓裳因爱生恨一头白发,美得惊心动魄倾国倾城。我想应该有很多女孩子都曾有这样的白发幻想,可是人不切身经历又怎能知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发白又如何能不人憔悴。回忆我整个青春,光阴数载,我几乎从不曾抽空去焦虑男女情爱之事,而更多的是在爸妈失败的婚姻里触礁倾帆,捶胸落泪。


妈在她的家里招待我的时候,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像一只巡视在自己领土里的金钱豹。


'你给我好好考,考不上回老家那几亩田就是你的了。'


'等你和你弟弟都上大学的时候,我和你爸马上去办理离婚手续。'


'我这一生算是被你和你弟两个小屁孩拖惨了。'


炉子里正'刺啦刺啦'地煮着一锅萝卜排骨汤,这天适值秋干气燥的季节,汤里有我对母爱牵强附会的理解和眷念。妈一向是个话里不搁温柔的人,脾气爆裂且直言快语,但是却有一手好厨艺。


我端着碗,大颗的眼泪和着汤咽下去,想着明天去学校还有一场此前从未及格过的数学测验。这个年纪里所不能消化的悲切几乎填满了小镇少女的心,在能否考上大学与父母何时离婚这二者阴沉沉的恐惧中渡过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


村子里,姑姑和我家住上下庄子,过年前来我家串门,用农村长辈直剌剌又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杨杨,你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她和你爸爸的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


身后跟着的是姑父,提着村里公塘分来的鱼,常年的室外耕作,他的脸上爬满一道道像雨后的丘陵山脊一样的皱纹。他对着我痛心疾首:'你和你弟是你妈生的,你妈再狠心也不会不管你们。孩子要发挥出孩子的作用啊。'


那时候我已经在六安县城读高中了,刚刚才不那么彻底地摆脱小镇人狭隘的思维,我有时候想,父母的事情与我无关,有时候又恨不能有别人那样亲密的和爸妈撒娇的经历。但是终归,我想我就要走上自己的生活。


姑姑姑父的话在彼时把我打入到一种残酷冰窖似的现实。无论我怎样挣脱,我脱离不了乡土的血缘联系。


妈已经不愿意回村里了,我在过小年的时候打电话哀求她,妈,你就过年回来好不好,我和小山现在都不敢出门啊,村里人都问呢。


小山是我弟弟,过完年虚岁十二。


'你非要把我逼死在里冲村才好!我是不会回去的!'妈怒气冲冲地对我吼。


'阿姐,'小山在一旁缩着长瘦的脖子,瞪着一双眼睛,对着抽噎的我担忧地问:'年夜饭谁做啊?'


我的老家在大别山深处的里冲村里。可怕的民俗几乎要碾压我贫瘠的厨艺。不远处,蹲在廊前的爸爸正在剖姑父带来的鱼,他勤劳又沉闷的背影在我的心里重重划下一道伤痕。


你看,这就是那个在城市的水泥建筑里卖苦力供我读书的父亲,他没有错,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可他关于安稳度日岁月静好的追求支离破碎以后,他的孩子就要和他一起承担着这世俗的流言风暴。


这是第一年妈不愿回村子里过年。村子里有一条大河,在村民们浣衣洗刷中,永生不息地流淌着整个村子的家长里短和蜚语流言。我带着弟弟去洗一冬的被子衣服,清理过年需用的各色菜馔。


'你妈今年不回来了吗,她在城里到底作什么事啊?'


'你看怎搞哦,小孩都这么大了,女的竟然跑掉了。'


'要我讲,就该叫小孩爸爸把他们妈妈绑回来。'


'我看他们家小孩以后找对象也难。亲娘这样,这谁敢要啊。'


朴实的村民们在浣洗中分出许多空余的精神,用这些闲聊的吐沫堆积成铺天盖地的江河湖海,向孱弱无助的两个孩子和一个敦厚的父亲袭去。他们一个个化身犀利的人生评论家和慈悲的众生,企图在满足和同情中找到心理平衡。


这一年正月,大伯拿出杨家大家长的风范,非要我和小山供出我妈的住址。爸的四个兄弟姐妹终于在此刻团结一致,义愤填膺得把妈看成阶级敌人。爸懦弱的个性也因为群体效应转变成个人膨胀,他阴郁地要我和弟弟选明队伍,是他,还是那个抛家弃子的女人。


妈在我和小山拒绝陪她在六安城里过年就对我严明警告:决不允许向杨家人透露她在城里的工作生活状况,否则我和小山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和小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死牙关不许伯伯和姑姑们去妈那里闹。耗了一个上午,大姑带着鄙夷的眼神说出妥协的话:'杨杨,你下午带着你爸去你妈那里,其他人都不去可行?'


大家立马一致同意,说无论离婚还是把妈劝回来好好过日子,爸和妈都必须坐下来好好谈。


妈在城里租一处房子,凭着高中学历托人找到一家小工厂会计的工作,这时候正在放春节假,日子的确比农村舒坦。


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战战兢兢地把爸领到妈的住处。妈开门复又急迫合上,在里面跳脚大骂:这辈子就当没我和弟弟两个孩子!永远不要到她这去!


她说到做到,搬了家,即便我和弟弟找她妥协道歉,她依旧不许我们去她在城里的家半步。


村里的流言在我和弟弟的寒暑假里,以爆炸式袭击而来,从前我们可以躲到妈那里,现在变成一种痴心妄想。读大学后,每学期我都要找各种各样的兼职,拖延到假期最后不得不回乡才罢休。


可我又必须要回家,那里有我的爸爸和弟弟。



3


我大二的一个晚上,接到弟弟的同学小心翼翼又故作镇静的电话。那天的月亮长在四月的天里,我在下自习后一个人逍遥自在的路上,吃完一个苹果,天气温凉得如同一杯敦厚的普洱茶。


'你好,请问你是杨小山的姐姐吗?'


'杨小山眼睛被人戳了,现在在医院里呢。'


'你能明天过来吗?他爸妈联系不上。'


我的心做了一个断崖式的坠落,你看我们平平安安这么多年,上天就非要给你个机会证明生命的不平凡。


这之前大姑已经不甘示弱,给爸搭线,帮着重新找了个丈夫刚刚过世的女人,爸几乎以入赘的身份过去。农村不讲究领不领结婚证,能搭伙过日子是正经。大姑找之前就和我通气,这件事我和弟弟不能阻挠,你爸不容易,你是大孩子更要懂事。那个阿姨第一个表示,即便爸去了他家,也一定会给我和小山准备一张床。爸也在旁附和,我和小山去他家,或者和爷爷奶奶住我们以前的家,都行。


而妈少有和我们见面的机会,她给读高中的小山送过做好的菜,次数少之又少。无怪乎小山同学和老师联系不上我们父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啊。


我次日五点就从省城赶去小山所在的县城医院。我的弟弟一只眼睛缠着绷带,模样可怕又古怪。小山的班主任犹疑地将事情对着面上还挂着稚气的我展开:杨小山前桌的一个女同学带的玻璃杯不小心掉落地上,一个小玻璃渣子蹦溅到杨小山的眼睛里,现在医生诊断为外伤性白内障,要马上转院去省城做手术。


'这件事你怕处理不了啊。'小山的班主任似有不忍心。


我哭着打电话给妈,妈的脾气几乎冲上头顶,但她坚持这件事要爸先出面,一个女的去和别人家谈判,容易让人看轻。我想妈说得对,着急忙慌地联系她,是因为孩子对于母性的惯性。我转而给爸电话,爸和我打着商量,这件事我先处理着,他下周一准回来。


小山被送到省城市立医院医治,医药费由那个女同学家和学校共同承担,前前后后十几万。妈后来过来看小山,埋怨我没有多要钱,我哭着和她吼:有本事你去要!爸在旁边嗫嚅着,劝我不要哭。


这件事过后,我突发得对妈和爸心灰意冷。以我年少轻狂的觉悟,我对他们几近绝望。我发誓,我是真的不想理会他们了。看够了父母的喧闹,我和弟弟在这个家庭的刀光剑影里,步步险生。


经年后,已经是大三学生的小山和我回忆妈和爸的婚姻经历及对待子女僵硬的关心,都不得不承认,在这场原生态家庭的感情角逐里,我们都受到了不可比拟的伤害。



4


我去妈的家,妈面上挂着老太太式的慈祥,说起话来也和声悦气。


'你弟弟暑假在我这里过的啊。'妈向我报喜般地说。


这件事小山征求过我的意见,他特别开心妈能邀请他去她家。


'你今年除夕来我这里?'


腰上系着围裙的妈妈站在客厅的冰箱旁边,眼里写着期翼,面上挂着我们都心照不宣的苍老。厨房里油烟机'轰隆隆'地转动着,锅里炖着香气四溢的排骨汤。这一刻,我的脑海蓦地想到爸爸极力邀请我去他家过春节的情形。而这一年,距离我十八岁的成年已经近十年了。





作者:miss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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