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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的“失明症”

 浮生偷闲 2016-09-18
        提问:爱玛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爱玛临死前听到盲人的歌谣,大喊了一声“瞎子!” 然后抽搐地发笑,转而断气。这一声“瞎子”,恰好是对她自己一直以来的“病症”的最好描述。
        “瞎”不一定要指陷入纯粹黑暗。小说《回声制造者》(The Echo Maker)里介绍过一种神经病症:一个女患者坐在办公室,细致地描绘她所看见的窗外景色,但她所描绘的内容实际上是她的大脑凭借记忆再加上想象构建的图像,与常人所见并不相同。与此类似,爱玛的“瞎”,就在于她拥有一种对于她所在的那个生活群体而言另类的视觉。
        《失明症漫游》里作者也构建了另一幅极端图景:城市里所有的人忽然间都只能看见一片白光,惟有一个女人还保持着原来的视觉。在众多盲人中,她反而成了异类。然而如果说《失明症漫游》里保有正常视觉的女人代表着某种残存的希望,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则没有这种设定:爱玛的“瞎”不是什么洞察,而的确是造成她和她家庭毁灭的“病根”。

        仔细分析一下爱玛的“失明症”,就可以发现她眼中所见有何独特之处。
        爱玛一个标志性的爱好是阅读小说。她读乔治桑、巴尔扎克、司各特??她尤其喜爱所有浪漫化的描写,喜爱海上的汹涌波涛、 青草点缀的断壁残垣,但她真正喜爱的是这些描写背后的情感,而非艺术本身。阅读得来的经验成为她幻想的素材。阅读过司各特,她便想象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位“腰身细长的女庄主”,望着“一个头盔上有白羽毛、胯下一匹黑马的骑士,从遥远的田野奔驰而来。”
        据说苏珊桑塔格将爱玛与堂吉诃德一并看作“嗜读症”的受害者(暂未找到出处,有人了解还请告知)。的确,堂吉诃德在阅读了大量骑士小说之后终于决定自己也要以骑士的身份出征,爱玛则受到浪漫主义小说的激发,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里面所描写的那个“一望无际、辽阔无边、充满着幸福、洋溢着热情的世界”。
        然而二者有个重要的区别:堂吉诃德在旁人眼中是彻底疯癫,他的正常视觉已被自己的幻想完全遮蔽。他的错觉已经大到超越了自我认知范畴,而漫溢到整个世界。所以,只有他能看见一个五只手的巨人,而其他所有人看到的都是风车。在对外部事物的认知上,爱玛却是被分裂的。小说中所描述的那个热情的世界,仿佛是烙印在她眼中的一个梦。每当她闭上眼睛,那些“发不完的誓言,剪不断的呜咽,流不尽的泪,亲不完的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莺”就从她眼前流过。当她再睁开眼睛,对比之下,一切其他人眼中的日常事物在她看来便多了几分乏味。
        “庸俗”是爱玛对她所厌恶的人事的统一评价。她形容她的丈夫“人俗不可耐,连他的外衣也显得俗不可耐了。”当她讨厌起罗多夫时,她感觉“他的匹夫之勇使她目瞪口呆,她也觉得他的口气粗鲁庸俗, 令人反感。”而当莱昂招她生气时,她又说“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软弱,庸俗,比女人还温顺,而且吝啬小气,胆小怕事。”而他们之所以显得如此“庸俗”,如此难以忍受,无非是因为她在梦中“看见”过更令人着迷的五光十色的世界,“邂逅”过更英俊潇洒、富有英雄气概的男人。
        这个长久作为对比物的梦曾以一场转瞬即逝的舞会的形式出现在爱玛的生命里。它恰好具象化了爱玛之前模糊的想象。舞会上对宾客的细致描写实际上是透过爱玛的眼睛在观看,是爱玛对他们认真的观察:“女客坐成一排,轻轻摇动画扇??头发紧紧贴着前额,盘在颈后, 上面插着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麦穗或矢车菊,看起来像是王冠,或是葡萄串,或是树枝桠。板着脸孔,近东的红色头巾还被她们戴着。”舞会上的子爵则代表着爱玛梦境中的男主角,在之后他的光辉又不断地丰富着爱玛的梦境。
        然而舞会是那么短暂,子爵最后也只是从爱玛身边策马而过,留给她一个背影。经历了这一场更真切的梦之后,日常的一切在爱玛眼中果然变得更加丑陋:“她站住了,简直不能相信,从前天天看着这些东西,怎么不厌烦!”

        爱玛在舞会上的表现则透露出了她的自我认知。她禁止丈夫查理去舞会,因为认为别人会嘲笑他。她自己则一番精心打扮,在舞会上跳得尽兴。尽管并非出身上流,但爱玛似乎沉浸在了自己属于这个圈子的美好幻觉中。当她发现有些乡下人把脸贴在玻璃上偷窥舞会,她“看见了田庄,泥泞的池塘,在苹果树下穿着工作罩衣的父亲,还看见她自己,像从前一样在牛奶棚里,用手指把瓦钵里的牛奶和乳皮分开。”无疑,那一刻的“看见”使她意识到自己与那些乡下人才更接近。然而她立刻否认了这番图景,因为彼时她重新聚焦于舞会,“眼前眼花缭乱”,彼时她更愿意相信自己过去的生活才是一个梦。和子爵跳舞时,“在大家的双眼中”,他们转来转去,翩翩起舞。“这个女人才算会跳华尔兹哩!”紧接着的这句评价来自于谁?它可以同时来自于“大家”和舞伴子爵,但它最可能来自爱玛自己,来自爱玛基于对他人想法揣测的自我审视。从叙事学的角度讲,这是自由间接引语的成功应用。
        爱玛始终有一种自我审视的意识,出于这种意识,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去“扮演”一个理想的角色。当她成功“扮演”起这个角色时,另一个出离自身、作为看客的她对自己十分欣赏。例如,当她与罗多夫开始婚外恋情时,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格外欣喜。“她到底享有她本以为是无缘消受的狂热了,她到达了一个神奇的只有热情,狂欢,心醉神迷境界;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感情的高峰在她心上光芒四射, 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的地面,在山间的暗影中若隐若现。” 这仍然是自由间接引语表达的自我评价。这一个“照镜子”的场景,同时表达的是精神层面的自我观察。
        这一个无时不在的隐形观者的评判标准,就是爱玛在书中读到过的浪漫形象,以及舞会上那些精致的妇人。这个观者表示欣喜的时刻,正是爱玛认为自己正接近或已符合一个浪漫少女形象的时刻。她沉醉在这样的自我形象中。因此,就像堂吉诃德认为自己是伟大骑士而别人认为他只是个疯老头那样,爱玛眼中的自己是聪明的、优雅美丽的,甚至是灵魂纯洁的??总之是与众不同的。尽管在别人看来,她只是个情绪不太稳定的漂亮少妇。
        当然,要一个人有清醒的自我认知( “认识你自己”)是很难的事。大多数人都对自我保有一些美好的错觉,未成年的人尤其如此。这不禁令人想起《理智与情感》里的玛丽安。出场时16岁、处在青春期的她十分敏感,情绪波动极端,并且认为自己超凡的情感使她与周围人如此不同。然而在经历了感情上的重大挫折和一场重病之后,她神奇地完成了精神上的蜕变,获得了标志着成熟的共情与克制,最后在婚姻中稳定了下来。可惜的是,爱玛没有得到救赎的机会,而是保持着她的不成熟直到悲剧收场。这种情节处理的差异,或许与奥斯丁和福楼拜对于宗教态度的不同有关。后文会再提及。
        说回自我审视。在这种自我审视的不断监督之下,爱玛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真实的情感与意图,哪些只是她出于浪漫想象的模仿与扮演。毋宁说,对摹仿、扮演的热衷已经取代了她自主思考的能力。可以看出,福楼拜着重讽刺的正是对浪漫主义的浅层的、仪式化的模仿。在爱玛的母亲去世时,爱玛的悲恸竟然也同时成为她得意的源泉,因为她“居然一下就感到了自己人生的灰暗,而平凡的心灵却一辈子也难得进入这种理想的境界。”
        讽刺在于,爱玛以为自己是如此与众不同,趣味别致,实际上不过是盲目追求对浪漫氛围的刻板印象,是另一种形式的愚蠢与“庸俗”。并且这种“庸俗”是以独立思考与真挚情感的丧失为代价的。当爱玛碰到莱昂时,这两个同样的“脱俗之人”谈论起浪漫的景致:落日、大海、高山??爱玛感叹,“(难道你不觉得)在无边无际的海上遨游,精神也更自由?只要看海一眼,灵魂就会升华,内心也会向往无穷,向往理想!” 二人之间这一段严肃得像是台词背诵并且充斥着陈词的对话,隐约透露出作者本人的幽默。

        出于真实情感也好,出于模仿也罢,爱玛对生活中的激情的需求逐渐演变成一个无底洞。与情人的缠绵、对丈夫的谎言可以带来一时的刺激,却很快转变成新一轮的无聊。作为“超越常规的最常规的方法”的通奸(纳博科夫语)变得很难满足她,因为它已经“毫无新奇之感。”“她觉得他(莱昂)乏味,正如他对她感到厌倦一样。艾玛又发现幽会也和结婚一样平淡无味了。” “无聊”是爱玛竭力逃避的,却又是如影随形的。每一次对激情的成功追求都使得爱玛的激情需求的阈值提升到新的层级,激发她更过分的行为。
        爱玛对激情的欲望如此抽象又如此巨大,使得没有任何具体的人事能长久地使她获得满足。也因此,她发现自己始终是不快乐的。在接近结尾处,爱玛走过修道院,忽然有了一刻的顿悟。她感叹道,“到头来一切皆空!一切微笑 都掩盖着厌烦的呵欠,一切欢乐下面都隐藏着诅咒,兴高采烈会使人腻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远不得满足的淫欲。”然而这番精彩的感悟来得太晚,也无力扭转爱玛多年形成的秉性。最后她仍不得不面对巨额债务。这不断高筑的债台,不仅象征着其家庭经济的即将崩塌,也象征着其失控的精神的岌岌可危。

        如果说爱玛身上有什么优点,那或许是近似愚蠢的天真。这种天真在她向过去的情人祈求帮助时最明显。纵使罗多夫已抛弃过她一次,而莱昂的态度也躲躲闪闪,她仍然寄希望于他们。就像玛丽安,即使姐妹多次提醒,不到最后一刻仍不愿相信威洛比是在玩弄他。
        这种天真也说明,在感情中的爱玛并没有认识过爱人的真实面目。她眼中的爱人其实是幻象,幻象的背后是她自己。她给莱昂写信时,“她看到的并不是莱昂,而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由她最亲热的回忆、最美丽的读物、最强烈的欲望交织而成的幻象;这个幻像最后变成了一个真人,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男子,她一见他就会心扑扑跳,惊喜万分,但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又像她受拒后对罗多夫的责骂:“而我呢,为了得到你一个微笑,为了让你多看我一眼,为了听到你说一声‘谢谢’,我可以把一切献给你,把一切都卖掉,我可以干粗活,可以沿街乞讨。而你现在却没事似地坐在安乐椅里,仿佛你并没有使我吃过苦,受过罪!” 爱玛把自己对他人的激情当作筹码,而认为对方也必然会同等地回报给她。话说回来,罗多夫又当真认识爱玛吗。当他准备给她写分手信时,他却发现自己连她的面目都无法清晰回忆起来。讽刺的是,爱玛和他还曾相互交换过彼此的肖像。

        经济上的崩溃使爱玛同时认识到过去情感的虚假,最后她死于经济与情感的双重破产,这是很巧妙的设定。乔伊斯《阿拉比》(Araby)结尾处,集市上的小男孩同样是伴随着硬币的叮咚响声,感叹自己“是一个被虚荣心驱使和拨弄的可怜虫”。这是典型的乔伊斯式“顿悟”(Epiphany)结尾。所谓Epiphany,希腊词源原指“揭示、使看见”。而钱币仿佛是功利现实最直接有力的大手,直接揭开了贫穷却多愁善感的爱玛用以美化和感化自身的面纱。
        奥斯丁使救赎以神迹般的方式降临于玛丽安,很可能是因为奥斯丁的写作受到了基督教信仰的影响。玛丽安恢复神志后对姐妹的一大段告白中便出现了宗教常用词汇。而宗教在《包法利夫人》中多次出现,却从未发挥过指导人精神的积极作用(前几章那座从残缺一直到彻底摔得粉碎的神甫石膏像大概就是宗教在书中的面貌)。当心烦意乱的爱玛去找布尼贤神甫寻求帮助,得到的却只有“喝一杯茶,或者喝上一杯新鲜的红糖水,就会有劲了”的建议;当伊波利特手术后的腿发炎溃烂时,神甫又说“既然生病是上帝的意思,那就应该高兴才是。” 对福楼拜来说,爱玛悲剧的重要因素和最后推手都是其经济上的拮据, 而以经济为基础的社会是无情的,因此没有奇迹般的救赎,只有近乎必然的毁灭。难怪据说福楼拜写到结尾时哭着说,“她不得不死了。”

        福楼拜的眼泪,恰好表明《包法利夫人》之所以是一部关于复杂人性的杰作,而非一部单薄的讽刺虚荣之作,就在于福楼拜找到了同情与讽刺的平衡点。作为作家,他要求自己字句精准,描述真实。但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作为一个同样对美怀有向往、对生活有所追求的人(只不过他将其追求指向了艺术创造),福楼拜自然能够体会爱玛的心境,也因此他忍不住为她落泪。
        作为读者的你我,读毕,感受也一定是复杂的。古希腊悲剧理论中讲Katharsis,学者普遍认为其中包含着恐惧与怜悯双重感情的张力。当人们将自身代入处于危险中角色时,恐惧袭上心头;当人们疏离于角色时,怜悯则占上风。《包法利夫人》则可以说呈现的是讽刺与同情的张力。当我们将爱玛看作一个多愁善感、爱慕虚荣、自私自恋之人,我们大可以嘲讽和指责她;但当我们忽然间意识到身边也有许多“包法利夫人”,甚至我们自己或许也难逃这样的讽刺时,我们进而陷入了悲哀的沉思。

By Charles Léandre, 1931.
By Charles Léandre, 1931.


        回答:文中关于爱玛的眼睛共有六处描写。她的眼睛颜色不定,根据光线变化而呈绿色、灰色、蓝色。参见《福楼拜的鹦鹉》第六章,“爱玛·包法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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