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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离后人近,而离今人远

 苦痛我们 2016-09-22

 吾离后人近,而离今人远

           ——张舜徽先生及其《爱晚庐随笔》

 

    “吾离后人近,而离今人远”是张舜徽先生(1911——1992)生前常讲的一句话。这是源于先生学术的自信,还是一种深刻的寂寞?

    在学术上先生是自信的。先生一生以通人自许,提倡通人气象,反对偏守一隅的所谓专家。对于某些人动辄以某某子弟自许,声气标榜,自立门户,先生颇不以为然。先生谓:“识字是问学的开始,但并不是目的。有些人一生厮守《说文》,慵懒自矜,其实《说文》就是汉代的《新华字典》。”先生这样说并不是轻视《说文》,先生所撰《说文解字约注》,洋洋二百余万字,是许学研究中最具代表性的成果,但先生并不愿以小学名家。先生于《旧学辑存叙目》中谓:“平生自励所以教人者,期于淹贯博通,而不限于一曲。”先生以自己艰苦卓绝的努力,实现了他通人理想。他一生著述二十余种,八百余万言,于四部之学无不涉猎,创获良多。

    在小学上,他有《广文字蒙求》、《唐写本玉篇残卷校说文记》、《说文解字约注》、《演释名》、《声论辑要》、《小尔雅补释》、《异语疏证》等著作;在经学上,他有《郑学丛著》、《毛诗故训传释例》、《两戴礼记札疏》;哲学上,有《周秦道论发微》、《周秦政论类要》、《敦煌古写本说苑残卷校勘记》、《中论注》、《世说新语注释例》;文献学上,有《广校雠略》、《汉书·艺文志通释》、《四库提要叙讲疏》、《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中国文献学》、《文献学论著释要》等。而张先生于史学最为精通,其成果也最为丰富,其论著《中国古籍校读法》、《史学三书评议》、《中国史论文集》、《顾亭林学注》、《清代扬州学记》、《劳动人民创物志》、《中华人民通史》等,在史学领域里流布甚广。先生一生坎坷,尤其是解放后历经多次政治运动,但先生从不曲学阿世降志辱身,而以非凡的毅力著述不辍:“如贞松之后凋,黾勉从事,不敢遐逸。即至晚暮,犹惜分阴,因自号无逸老人。”(张舜徽《八十自序》)。当今学术界学问之纯粹、学术成果之丰富、学术境界之博大,实无出其右者。有其博大者,无其丰富;有其丰富者,无其纯粹;而其雅正畅达平白自然的文笔,更是罕有人匹。曹聚仁先生在《中国学术史随笔》中断言:“张舜徽先生的经史研究,也在钱宾四(穆)之上”(第287页),而那时正值“文革”的1970年,先生的大部分著作还未问世。

    但先生又是寂寞的,他的学问雅正纯粹,不作惊人之论,更不附庸政治,没有轰动效应,先生的影响也仅限于学术界。《爱晚庐随笔》一书仅印了七百五十册,而这部书恰恰是先生的精心之作,先生自谓:“大抵频年论学论艺之语,多萃集于是编。”但这样一部博古通今、见识高远、文笔清雅的论学著述,竟只有几百册的印数,足见我们的时代没有完全理解这位博雅融通的文化老人。这就难怪先生要寄希望于未来,寄希望于后人对他的理解与感动。

    在先生的诸多著作中,我最喜读《爱晚庐随笔》(以下简称《随笔》)。这不仅因这部书广涉四部,在历史、文学、哲学、艺术等多方面给人诸多启示,更在于这部书名曰随笔,行文更自由更灵活更畅达,也更具先生人格风采,让人体悟到一位文化大师敦行励学的良苦用心。但我真正读这部书时,先生已辞世多日。虽然早就领略了先生的广大博通,但读过之后,仍有望洋向若之叹。全书纵论学术,其声琅琅:“或评古人成败之得失,或品旧籍之高下良窳;或析文字,或谈训诂;或及周秦诸子,或涉历代儒林;或言养生之道,或语为文之方”,先生由古及今,出文入史,纵横捭阖,仪态万方,有如大江奔流而下。读先生的书禁不住使我想起了顾炎武先生的《日知录》,而《随笔》视之为中国当代的《日知录》可也。

    已无从知道先生写作此书时,是否有这样的悬的,但我相信先生一定想起了顾炎武,《随笔》常常征引顾氏的话便是明证。先生一定对顾氏之学心仪不已。他专门作过《顾亭林学记》,张大其学术,人谓顾炎武开乾嘉学风,先生以为顾炎武之成就远在乾嘉诸儒之上。《日知录》以“习六艺之文,考百王之典,综当代之务”为旨归,而用这样的话来概括《随笔》也是恰当的。顾氏自信《日知录》是“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而《随笔》则是经术、治道、博闻之总汇也。《随笔》分《学林脞录》、《艺苑丛话》两部分。《学林脞录》论史论经论子论集论科举论道术论治学论修身,读之惊怖其见识之高;而《艺苑丛话》则品书画评工艺论图书谈武术,读之叹服其见闻之广。

    先生论学以识为高,先生自己就气象非凡见识超人。先生一生浸润于古典文化里,但先生博古而不泥古。他说:“儒生大病,在于尊古卑今,好发议论,不切实际。”其思想不偏执不僵化,他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力,在于经史子集无一不精熟,仅二十四史就圈点三过,但先生却极富现代意识。这使我想到一个问题,中国怎样走向现代化?一提到现代化人们总想学习西方,而把传统文化视为障碍。先生不通外文,对西方哲人的著述也很少涉猎,但其眼界其见识都极富世界性与现代性,这是否意味着中国文化的博通之人本身也可以走向世界走向现代。《随笔》中时时表现出来的卓识远见与融汇弘通,显示出传统文化走向现代的力量。

    《随笔》中有“万事成于摹仿”之论,谓:“今人恒谓为文贵能创新,而以摹仿为病,不悟天下万事,何一非出于摹仿乎?子生三年,而后免于父母之怀,自此学言语,学饮食,学行走,凡百营为,莫不摹仿他人动作,以成为己之本能。稍长,见事多,遇人广,则摹仿之范围愈大而智慧愈增。人之成才,非可与世绝缘,摒除一切摹仿,而可独立树立者也。大于治国,引进他人先进智慧,非摹仿乎?小至飭躬,学习他人模范事迹,非摹仿乎?乃至书法绘画,皆必自临摹始,何独于为文而耻于摹仿乎?”

    张先生认为,摹仿即是继承,一切发明创造都是继承之后的发明创造。一无根基之发明,只能表现出无知,无知使人胆大,无知使人自诩为发明创造。孔子讲“述而不作”,述就是继承是讲述,在文化上他们更重继承重建设。而一个时期以来兖兖诸公皆以发明创造为己任,横空出世,放言无忌,今天批判这个,明天推翻那个,不遵守学术纪律,不讲求学术规范,但求一己之私,逞一己之智,所到之处是非文化与非文明的喧嚣。同孔子、顾炎武一样,张先生是文化的建设者。先生著述二十余种,均以述为主,立论平实,从不盛气凌人,更无强词夺理之弊,他带给人的是生命的静气,而没有什么轰动效应。而惟其如此,才具有建设意义,先生为后人所知者,必因其建设。

    先生执教六十余年,培养学生数以万计,他指导的博士生、硕士生就有近百名之多,但先生从不以宗师自居,自结门派。《随笔》中就有先生专设“为学不可拘守一先生之言”条,反对汉武以来各以己见为守、私私相授、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的狭陋风气,提倡“所师不专于一人,所学不专于一业”的博通气象。韩愈《师说》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先生深深服膺此语,但又以其仅将“道”理解为尧、舜、禹、汤、周公、孔子、孟轲一系相传之所谓道,以为“何言之隘陋,一至如此乎?”先生认为:“夫道之在天地间,充乎六合,岂此数人所得而私,又岂此数人所得而尽有之乎?”“道之弥于六合者,存乎于天地万物,则吾必以天地万物为师。天行之健也,地德之厚也,天之无私覆也,地之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照也。天地之生物功成而不居也,云雷致雨而后退也,山岳之广宣而多文也,岂非吾之师模乎?以言乎物,则水之清淡而平也,竹之虚中而直也,稻麦之生生不已也,花果之累累多实也,石土坚实也,玉之温润也,虎步鹰扬重而有威也,鸱顾熊经之自强其身也,鸿雁高飞以自全也,鸡之能各司其职也,骥之能千里也,龟之善掩藏也,蜂蚁之能群也,慈鸟之反哺也,又何一非吾之所当效法乎?世人徒知五禽之戏,为取诸物;而不知物之可为吾师者多矣。故昔贤有以师水、师竹、师雨、师石名其居者,即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吾故曰:善自得师者,在能以天地万物为师。”

    先生此论超越了尊重自然的一般见解,不仅要尊重自然,更要学习自然师法自然理解自然,从对自然的理解与感动中获得人生的思想启示。因此先生在师生间提倡一种自由商量平等自然的关系——“朋友即师弟也”,“愿学者果能以友为师,传学者果能以友自处,即切磋琢磨,相关而善,讲习之益,於斯为大”,先生与学生以友道相处,从不将己见强加于人。他说指导研究生也应是古代书院式的,聚集大家来读书,讲习讨论,如此而已。这与那些矫情造作盛气凌人的宗师风气表现出多么不同的气魄!

    先生厚古而不薄今、通史而知今,正表现出他是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文化老人。《随笔》不惜笔墨写了张居正这样的改革家,写魏源、曾国藩、张之洞、章太炎、梁启超、左宗棠、蔡元培等近现代历史人物,对其成败得失均有高论,尤其对胡雪岩这位民族工商业者的分析,更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先生一方面称道其经营之功,又斥责其骄奢淫逸,实乃祸败之原。这对中国当代企业家不无警戒意义。先生的目光从上古的石器、青铜,到《周易》《周礼》《二十四史》等古典文献,再到近现代历史人物,他的目光不断下移,反映出他对中国历史命运的关注,博通古今正是先生的治学气象。

    先生平素不屑于辞章之学,记得先生第一次给我们上课,就引刘知几“耻以文士而得名,期以述者以自命”来告诫我们。先生以为诗词曲赋之类欣赏可以,但不可以托命。因我是中文系毕业,当初以为先生的见解可能是专业间的距离。而读先生《随笔》令我大吃一惊,先生竟用四卷的篇幅来品书画、评工艺、论图书、谈武术,先生不仅是史学通人,也是艺术的行家里手。先生自谓:“余自少即有书画之癖,童年时摩挲家中旧藏,取以张之室壁而换易之。”传统艺术的熏陶,培养了他非凡的鉴赏力。《品书画》一卷,仅记平时亲见之书画,而前人未予评论者,竟有一百二十余家,黄庭坚、马远、赵孟頫、唐寅、仇英、王守仁、徐渭、董其昌、吴伟业、朱耷、黄道周、刘墉、扬州八家、何绍基、曾国藩、左宗棠、翁同龢、沈曾植、康有为、梁启超、吴昌硕、陈衡恪、齐白石等人的书画,先生或珍藏过、或品评过、或欣赏过。至于金石鼎彝之类,先生所记,都以亲见为主。先生一生游历四方,所到之处无不探幽揽胜、寻佚访旧,增加了先生的阅历,也开阔了先生的艺术眼界,先生时时告诫我们“读无字书”,即此意也。同顾炎武一样,先生有壮丽的西北游,先生在兰州大学教授多年,在那里看到的风光景物,听到的文人掌故,对先生有重要意义,《随笔》中记载了许多那里的“活材料”,用以考订文献。先生在记兰州时,与镇原老举人慕少堂为友,慕少堂告诉先生曾亲见杨贵妃手迹:“大唐某年某月某日,玉环为三郎写经。”乃杨贵妃之真迹,先生记慕少堂看后“为之伸舌太息,舌久不能收”,用传神笔法写了传奇经历、先生断言此必敦煌室中遗物也。

    先生是相信进化论的,对文化也是如此。虽然他在世时声明并不显赫,但他自信“士有真才实学终必见知于世”、“古人古人书有灼见者虽久湮而必彰。”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对他的学生说:“与君辈相处之日短,与后世人相处之日长”,先生之所云:“吾离后人近,而离今人远”,当本于此。先生是自信的,他的学术必为越来越多的人所理解。

    先生师法古人,一生有早起之习。《随笔》中有“早起之益”条,引魏源“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求道则易悟,为事则易成”以教人。先生对早起之益深信不疑,因此他“一生自少至老,未尝一日晏起。每日凌晨三时辄醒,醒则披衣即起,不稍沾恋。行之毕生,受益至大。”“自顾粗有所得,悉有赖于早起也。”华中师范大学的师生都知道,张先生是桂子山上最早迎来日出的人。但1992年11月27日那个早晨,他没有按时起床。家人走进他房间的时候,发现先生已经去世了,但他的手还放在台灯上,想必他想把灯点亮,挣扎着坐起来,但未能成功。这是先生唯一一次没能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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