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本文先阐宋代理学之缘起、陈公同甫之行略,卷上略述朱子与陈同甫王霸义理之辩其大旨,卷下纵言所涉道、道统、义利、王霸、管仲、汉唐、道统密旨诸要目之拙识,间而聊记二贤得失也。所以率尔操觚者,志藉是辩,绳文化之余绪,温往圣之嘉言,俾补于今日世道云尔。 有宋一代,硕儒蜂出而道学始立。五子醇厚正大,挺然特起,穷思心性之际,极言理欲之辨,欲绍孔孟之道,冀振淑世之化哉。洎乎新安朱元晦因之而集其大成,时道学日升月恒。天下之快士,大率巽与;中下之才智,靡不衣阿焉。 盖道学所以勃兴者,凡有三端:一者五季乱离,伦常尽废,“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1)二者李唐崇老,释家日炽,时天台、净土、唯识、华严、佛心诸宗俱已立,儒教鼎足而最弱,盖乏性命寄寓之教旨而无以争人心也。三者汉唐注疏之学,徒然“一经说至百余万言”,(2)而但为禄利,无关社稷。况非独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3)学问亦然。道学之起,固有以也。 然则,“当干道、淳熙间,朱、张、吕、陆皆谈性命而辟功利。学者各守其师说,截然不可犯。陈同甫崛起其旁,独以为不然。”(4)陈亮者,“字同父,婺州永康人。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论议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5)其原名汝能,因慕诸葛武侯,而更名亮,可见一斑。自谓“穷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变,以推极皇帝王伯之道,而得汉魏晋唐长短之由。天人之际,昭昭然可察而知也。”(6)着《酌古论》、《中兴五论》,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曾四上书,“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归。”(7)盖明志不在博一官之心,复免汲汲乎以干禄之讥也。乔行简尝为陈同甫请谥,美曰:“以特出之才,卓绝之识,而究皇帝王霸之略,期于开物成务,酌古理今,其说盖近世儒者之所未讲。”(8)宋学重门户师法,唯陈同甫其学无原,(9)黄百家云:“是时陈同甫亮又崛兴于永康,无所承接。然其为学,俱以读书经济为事,嗤黜空疏随人牙后谈性命者,以为灰埃。亦遂为世所忌,以为此近于功利,俱目之为浙学。”(10) 爰道学之弊,在弱于事功。陈同甫有言:“自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悫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穷测,以盖其所无。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也,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矣。为士者耻言文章行义,而曰‘尽心知性’,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则亦终于百事不理而已。”(11)抑且靖康之耻未血,中原未曾收复,静坐不克拯溺,揖逊何足救火?故陈同甫力主恢复土疆,非战无以复仇,遗诗云“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 (12)又曾谓:“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13)虽陈同甫此说以偏概全,盖朱子亦是极力主战派。只是性理之学,终嫌经济疏阔。用是朱陈王霸义利之辩,信非偶发也。 观夫南宋间学术之辩论,莫不与朱子有涉。其荦荦者,大抵有四,其与张栻中和之辩, 与陆九渊鹅湖之辩,与陈亮王霸义利之辩,与二陆无极太极之辩也。至若与汪应辰辩儒释之学,与林栗辩太极学,与陆九韶辩《西铭》,与吕子约辩浙学,则悉不甚昭著,等而下之。唯王霸义利之辩最引瞩目,最足玩味。何也?盖是辩也,非惟朱陈两人之交锋,堪为道学与事功之激战也。牟宗三先生云:“陈同甫与朱子往复争汉唐,是中国学术思想史上一‘郁而不发,晦而不明'之问题。”(14)复谓“其所接触之问题极丰富而重大﹐千余年来未得解人”。 (15)当代虽有平章两家之文,似半间不界。余亦尝留精澄意,姑扬搉而陈之。 卷 上 永康陈同甫微露头角之时,朱子便已为一世学者宗师矣。两人相知名,而始晤于淳熙九年正月。朱子巡历武义县,往明招山哭祭吕祖谦墓,陈同甫来访并从游甚欢。(16)朱子于别后修书寄陈同甫:“数日山间从游甚乐,分袂不胜惘然。……别后郁郁,思奉伟论。”(17)陈同甫回书云:“山间获陪妙论,往往尽出所闻之外。”(18)互表逖慕之意,甚相契爱。 王霸义利之辩,始于淳熙十一年。此前明招堂之会晤,两人有所论及,只未曾细较。案朱子致吕祖俭函,“所谓秦汉把持天下有不由智力者,乃是明招堂上陈同甫说底。”(19)后以书信往复辩难,历时期年有奇。朱子来书凡十五,陈亮书仅八,当有散佚。幸其辩论始末,班班可考。而其间所涉诸议,悉儒学之要义,干系不可谓不重大,姑强列名目,相起以明,复窃附己意于后焉。 一、醇儒与成人。 陈同甫一生甚蹇厄,曾两度大病,两度系狱。(20)淳熙十一年春,第一次系狱释归,朱子寄书以慰,并臆断系陈同甫平日不乐闻礼法而自处于法度外所招致,箴其“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于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则岂独免于人道之祸,而其所以培壅本根,澄源正本,为异时发挥事业之地者,益光大而高明矣”。 (21) 此次罪系棘寺之原委,本药人之诬也。兼王淮实欲治道学,而陈同甫平素与朱子过从甚密,乃指其挟势求贿也。陈同甫自言:“当路之意,主于治道学耳。亮滥膺无须之祸,……最好笑者,狱司深疑其挟监司之势,鼔合州县以求赂,亮虽不肖,然口说得,手去得,本非闭眉合目、蒙瞳精神以自附于道学者也。”(22)既不屑附于道学者,亦自不甘为醇儒也。其谓醇儒只是具仁耳,犹不如成人之仁、智、勇之齐备,故立志成人也。“夫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仁、智、勇之达德具于一身而无遗也。……故亮以为学者学为成人,而儒者亦一门户中之大者耳。秘书不教以成人之道,而教以醇儒自律,岂揣其分量则止于此乎?”(23) 朱子进而论成人,谓不当以孔子为子路所设之成人为足。“而子路之问成人,夫子亦就其所及而告之,故曰‘亦可以为成人',则非成人之至矣。为子路、为子夏,此固在学者各取其性之所近,然臧武仲、卞庄子、冉求中间插一个孟公绰,齐手并脚,又要‘文之以礼乐',亦不是管仲、萧何以下规模也。……鄙意更欲贤者百尺竿头进取一步,将来不作三代以下人物。”(24) 陈同甫谓当以适用为主,而立志为儒,则必有所不尽。“天、地、人为三才,人生只是要做个人。圣人,人之极则也;如圣人,方是成人。故告子路者则曰:‘亦可以为成人。’来谕谓‘非成人之至’,诚是也。谓之圣人者,于人中为圣;谓之大人者,于人中为大。才立个儒者名字,固有该不尽之处矣。学者,所以学为人也,而岂必其儒哉!……正欲搅金银铜铁熔作一器,要以适用为主耳。”(25) 朱子又指其“以适用为主”之论,乃出于功利之心也。而成人之道,“以儒者之学求之,则夫子所谓成人也;不以儒者之学求之,则吾恐其畔弃绳墨,脱略规矩、进不得为君子,退不得为小人,正如搅金银铜铁为一器,不唯坏却金银,而铜铁亦不得尽其铜铁之用也。”(26)陈同甫犹持前论,告以“所谓‘搅金银铜铁熔作一器'者,盖措辞之失耳”, (27)乃是前书匆就所致,冀朱子察其大意可也。朱子遂不复辩此。 二、管仲与王通。 陈同甫与论成人时,曾举管仲为例,谓孔子称管仲即已成人也。“管仲尽合有商量处,其见笑于儒者亦多,毕竟总其大体,却是个人,当得世界轻重有无,故孔子曰‘人也’。” (28) 朱子则谓管仲其德有疵,不以成人许。“孔子固称管仲之功矣,不曰小器而不知礼乎?‘人也'之说,古注得之,若管仲为当得一个人,则是以子产之徒为当不得一个人矣。圣人词气之际,不应如此之粗厉而鄙也。”(29) 陈同甫则美其功,又谓:“孔子之称管仲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一匡天下,民至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说者以为孔氏之门,五尺童子皆羞称五伯,孟子力论伯者‘以力假仁’,而夫子之称如此,所谓‘如其仁’者,盖曰似之而非也。观其语脉,决不如说者所云,故伊川所谓‘如其仁者,称其有仁之功用也’。” (30) 朱子之意,管仲虽有功而心未脱利欲耳。“且如管仲之功,伊吕之下谁能及之?但其心乃利欲之心,迹乃利欲之迹,是以圣人虽称其功,而孟子、董子皆秉法义以裁之,不少假借。”(31)陈同甫便转论其它。 陈同甫素服膺《文中子》,辩三代汉唐时,引之为据,论汉制之可借也。“王通有言:‘<皇坟>、<帝典>,吾不得而识矣。不以三代之法统天下,终危邦也;如不得已,其两汉之制乎?不以两汉之制辅天下者,诚乱也已!'仲淹取其以仁义公恕统天下,而秘书必谓其假借义以行之。”(32) 朱子正不以文中子为然,决然斥其不知道。“帝王本无异道,王通分作两三等,已非知道之言。且其为道,行之则是,今莫之御而不为,乃谓不得已而用两汉之制,此皆卑陋之说,不足援以为据。”(33)陈同甫不能屈。 三、王霸义利。 前所论醇儒成人、管仲王通,俱点缀也。论王霸义利,及三代汉唐,方为朱陈相争之要归。 陈同甫不厌朱子来书“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评泊,并论王霸义理、三代汉唐。“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义利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说固已不能使人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长久。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诸儒之论,为曹孟德以下诸人设可也,以断汉唐,岂不冤哉?高祖太宗岂能心服于冥冥?天地鬼神,亦不肯受此架漏。”(34) 朱子以为当合其志功而观,汉高帝、唐太宗皆是出于私心人欲。“老兄视汉高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利耶?出于邪耶正耶?若高帝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35)朱子亦不以“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为讥,“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终殄灭他不得耳。汉唐所谓贤君何尝有一分气力扶助得他耶?”(36)又反讥陈同甫视其获禽之多,是以成败论人事。 陈同甫则以为道常行于事物间,舍人事无以为道,道之存亡在人,“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非天地常独运而人为有息也,人不立则天地不能以独运,舍天地则无以为道矣。夫‘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非谓其舍人而为道也,若谓道之存亡非人所能与,则舍人可以为道,而释氏之言不诬矣。……天地而可架漏过时,则块然一物也;人心而可牵补度日,则半死半活之虫也。道于何处而常不息哉?”(37)意为千五百年间既无人扶助,则道何以能存,又在何处?又讽道学家所谓得不传之绝学者,“皆耳目不洪,见闻不惯之辞也。”(38) 朱子回书责陈同甫“推尊汉唐以为与三代不异,贬抑三代以为与汉唐不殊”。(39)以道统及其道统心传为大纛,而谓汉唐并不曾接其统绪。“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尧、舜、禹相传之密旨也。……夫尧、舜、禹之所以相传者既如此矣,至于汤、武,则闻而知之,而又反之以至于此者也。夫子之所以传之颜渊、曾参者此也,曾子之所以传之子思、孟轲者亦此也。……此其相传之妙,儒者相与谨守而共学焉,以为天下虽大,而所以治之者不外乎此。然自孟子既没,而世不复知有此学。……一时英雄豪杰之士,或以资质之美,计虑之精,一言一行偶合于道者盖亦有之;而其所以为之田地根本者,则固未免乎利欲之私也。……指其须臾之间偶未泯灭的道理,以为只此便可以与尧舜三代比隆,而不察其所以为之田地根本者之无有是处也。”(40)又谓道固在,非因人不行之便消亡。“盖道未尝息而人自息,所谓‘非道亡也,幽厉不由也’,正谓此耳。惟圣尽伦,惟王尽制,固非常人所及,然立心之本,当以尽者为法,而不当以不尽者为准。”(41)是谓宜法三代,不当法汉唐也。“汉唐之君,虽或不能无暗合之时,而其全体却只在利欲上。此其所以尧舜三代自尧舜三代,汉祖唐宗自汉祖唐宗,终不能合而为一也。……不当坐谈既往之迹,追饰已然之非,便指其偶同者以为全体,而谓其真不异于古之圣贤也。”(42)陈同甫于焉声言“以为三代做得尽者也,汉唐做不到尽者也”, (43)而汉唐亦足以接其统绪也。 朱子又以道统心传来论圣贤英雄,并欲其深察其所以尽不尽之理。“但古之圣贤从本根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所以能执其中,彻头彻尾无不尽善;后来所谓英雄则未尝有此功夫,但在利欲场中头出头没,其资美者乃能有所暗合,而随其分数之多少以有所立,然其或中或否,不能尽善,则一而已。来谕所谓‘三代做得尽,汉唐做得不尽'者,正谓此也。然但论其尽与不尽,而不论其所以尽与不尽,却将圣人事业去就利欲场中比并较量,见有仿佛相似,便谓圣人样子不过如此,则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者,其在此矣。”(44)朱子深信此是说服同甫之关键,后于吕子约书中,亦有道及:“最后只问他,三代因甚做得尽,汉唐因甚做不尽?现顿着圣贤在面前,因甚不学,而必论汉唐,觅他好处?”(45) 陈同甫书云:“亮大意以为本领闳阔,工夫至到,便做得三代;有本领无工夫,只做得汉唐。”(46)于朱子“暗合”之说甚不满,复攻其绝学,“亮以为:后世英雄豪杰之尤者,眼光如黑漆,有时闭眼胡做,遂为圣门之罪人;及其开眼运用,无往而非赫日之光明,天地赖以撑住,人物赖以生育。……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画界而立,一似结坛。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而谓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绝者,仅如缕耳。此英雄豪杰所以自绝于门外,以为立功建业别是法门。”(47) 此时,两人之争已广为时人所知,且朱子门人常有诋排。陈同甫于《丙午复朱元晦秘书书》中称:“比见陈一之<国录>,说张体仁太博为门下士,每读亮与门下书,则怒发冲冠,以为异说;每见亮来,则以为异人,辄舍去不与共坐。由此言之,此数书未能免罪于世俗,而得罪于门下士亦多矣。”(48)与朱子书中,陈同甫亦每人微言轻之感慨系焉。“夫说话之重轻,亦系其人。以秘书重德,为一世所尊仰,一言之出,人谁敢非?以亮之不肖,虽孔子亲授以其说,才过亮口则弱者疑之,强者斥之矣”、(49)“所深恨者,言以人而废,道以人而屈”(50)云云。 同甫自揆令名不如朱子远甚,郁遏难伸,径求时贤声援。第东莱已于淳熙八年即世,而同辈好友中,可与言者唯永嘉陈傅良,“四海相知惟伯恭一人,其次莫如君举”(51),辄誊其往来书,求其置啄。然此族兄性温和,似吕祖谦般宽厚敦悫,向不喜与人争,或不喜与朱子争,(52)回书但云:“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此同甫之说也。如此,则三代圣贤枉作工夫。功有适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济,何必有理?此朱丈之说也。如此,则汉祖唐宗贤于盗贼不远。以三代圣贤枉作工夫,则是人力可以独运。以汉祖唐宗贤于盗贼不远,则是天命可以苟得。谓人力可以独运,其弊上无兢畏之君。谓天命可以苟得,其弊下有觊觎之臣。二君子立论不免于为骄君乱臣之地,窃所未安也。”(53)临末又称“然勿为晦庵言之,徒若犯分也”。乍看颇似骑墙之论,然人多谓陈傅良阴右龙川,如黄宗羲云:“盖谓二家之说,皆未得当。然止斋之意毕竟主张龙川一边过多。”(54) 而陈同甫犹觉冤屈,复致书请加评定。陈傅良本为永嘉学派中兴名将,亦主事功居多,乃复信断然为之说:“且汉唐事业,若说并无分毫扶助正道,教谁肯伏?孔孟劳忉与管仲百里奚分疏,亦太浅矣。‘暗合’两字如何断人?识得三两分,便有三两分功用;识得六七分,便有六七分功用。却有全然识了,为作不行,放低一着之理;决无全然不识,横作竖作,偶然撞着之理,此亦分晓,不须多论。”(55)繇是观之,亦可知永康与永嘉之学最为亲切矣。 陈同甫《又乙巳秋书》后,朱子已不欲再辩,回书云:“已往是非不足深较,如今日计,当穷理修身,学取圣人事业,使穷而又以独善其身,达而又以兼善天下,则庶几不枉为一世人耳。”(56)陈同甫亦不复论,王霸义利之辩告终。(57) 卷 下 朱陈往复辩难,龂龂相角,先多巽辞,继而风切矣。朱子居仁从义,龙川气象宏大,前者实为宿儒,后者可谓新秀,然一主内圣之功夫,一重外王之事业,以致龃龉,几两不相入若枘凿也。 朱子欣欣然以道统自居,拳拳然以弘道自任,尔乃欲一四海。曾云:“海内学术之弊,不过两说,江西顿悟,永康事功,若不极力争辩,此道无由得明。”(58)“今来伯恭门人却亦有为同父之说者,二家打成一片,可怪。……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陈同甫一生被史坏了。……同父亦是于汉唐事迹上寻个仁义出来,便以为此即是王者事。……陈同父学已行到江西,浙人信向已多。家家谈王霸,不说萧何、张良,只说王猛;不说孔孟,只说文中子,可畏!可畏!”(59)“婺州近日一种议论愈可恶,大抵宗吕氏,而实主同父,深可忧叹,亦是伯恭有以启之。”(60)朱子所深惧者,“此等议论,正是推波助澜,纵风止燎,使彼益轻圣贤而愈无忌惮,又何足以闭其口而夺之气乎?”(61) 此朱子所以不爱力辩王霸义利也。虽劝徕同甫、子静终未就,而其睟面盎背,惓惓殷望之意,则愚心晓然见也。 《国朝宋学渊源记》序云:“自宋儒道统之说起,谓二程心传直接邹鲁,从此心性事功分为两道,儒林道学判为两途。”(62)《宋史》昉创《道学》,而陈同甫必也不得入道学列,信夫,侯外卢所谓“宋史把永康列入儒林,而不列入道学,虽然意在贬斥,但客观上却保存了思想史的真实。”(63) 惜乎,犹永嘉学派自水心亡而不张,龙川既殁,永康学派几亡矣。水心曾为其文集序曰:“同甫既修皇帝王霸之学,上下二千余年,考其合散,发其秘藏,见圣贤之精微,常流行于事物。儒者失其指,故不足以开物成务;其说皆今人所未讲。朱公元晦意有不与,而不能夺也。”(64)水心所言之“开物成务”盖龙川之所重,道学之不足也。正如陈同甫所云:“二十年来,道德性命之学一兴,而文章、政事几于尽废,其说既偏,而有志之士盖尝患苦之矣。”(65) 尔乃宋元而下,以程朱理学尊故,多是朱而非陈,逮清则反是。究源竟委,大底有二:一者清代汉学是也,高标汉帜张其门户,以朴学自居,倡言实用,干嘉学派视理学为土梗,然徒作名物考释、文字训诂之学问,既不能救世,又无补人心,不啻百步反笑五十步也;二者,盖宋学、汉学之外,犹有事功学派,锐志经世致用,此正龙川先生启其端绪。 夫二贤虽往,儒学虽古,而所争议题,今日犹当玩索,颇足研几也。 第一论道。 案朱子所论孔子之道者,傥一字以蔽之,则曰仁。细分之,曰仁内礼外而义以行之也。(66)在己为修身、性理之学,在政则为德政、礼治之道,而其所以一者,仁内礼外而义以行之也。远追伏羲,三代所具,万理一原,无过于此。是道者,常道也,弗因时、因地、因人而易,所谓不可与民变革者。 圣经有修己以安人语,即是其道之具言。“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67)若以“修己以安人”之“人”为百姓,则“修己以安人”可以赅括也。梁任公谓:“做修己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内圣;做安人的功夫,做到极处便是外王。至于条理次第,以<大学>上说得最简明。<大学>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修己及内圣的功夫;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安人及外王的功夫’。” (68)斯言良是。“内圣外王”一词虽出《庄子·杂篇·天下》篇,以赅儒学,亦未尝不可。 内圣与外王之次第,以“修己以安人”论,一个“以”字,足见外王乃内圣之推出,之延续。吾夫子有云:“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69)只在于分数之多少耳。然,修己未必即能安人,内圣未必即能外王。恭闻亚圣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善天下。”(70)独善其身即是修己,即是内圣之途径;兼善天下即是安人,即是外王之表现也。如颜回者,内圣之学、修己功夫亦可谓厚矣,然何尝见有外王之迹、安人事业哉?盖穷达由命而已矣。 陈同甫以为千五百年间道皆行于天地间,固非也,盖有逆道而行之世,如暴秦者流。而朱子谓千五百年间此道皆未曾行于天地间,亦非也,盖有免强行道之世,如文景者流。惟朱子所引董子“非道亡也,幽厉不由也”(71)语,最为中的。 当代新儒家将道学称为内圣外王之学,实则道学尤重内圣,遂有“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72)之讥也。虽重内圣而无外王之实,然五子三贤所以未能匡弱宋,盖不得意于庙堂也,一如孔子孟子亦终未能为东周。命也夫?命也夫! 复次论道统。 盖韩愈有鉴于佛教禅宗“祖统”论,便远契《孟子》卒章之论,昉创“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也”(73)之说迄今。而李翱谓周公以下,孔子、颜子、曾子、孟子、公孙丑、万章;宋初三先生之一孙复谓孟子以下,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石介谓孟子以下,扬雄、王通、韩愈、孙复;程颐谓其兄上接孟子;朱子俨然以接二程自命;陆象山亦自谓得其道统;叶水心则谓禹以下、皋陶、汤、伊尹、次文王、周公、孔子;黄斡又谓孟子以下,周敦颐、二程、张载、朱子……孰为是?孰为非?多闻阙疑,余尝深疑之,云亦有年。夫仲任所谓“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74)想炎汉经学,分文析义,堪谓沈研钻极,贾、马、郑、许,咸为硕儒巨公,此一道统大事曾莫之能察、莫之能知乎?而必俟韩愈造其奥窍而后明此道统于天地之间乎?吾恐仅止于韩愈之悬想耳。然,此道统说自宋以还,距诐行、卫吾道、聚人心、淑世风、抗君权,居功伟甚。 窃谓非真有此道统,象设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一脉下来之文治教化为道统,则固无间然矣。 复次论密旨。 道学以道统自居,又以《古文尚书·大禹谟》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75) 为其道统心传,曰此尧舜禹相授递传之密旨也。此正与道学重内圣功夫,相绾合若符节。故朱子虽黜《孔传》、《孔序》,疑《书序》、梅本《古文尚书》,于《朱子语类》中辩疑之语不下四十见,然于《大禹谟》则极隆之,盖虞廷十六字为程朱理学道统论之本矣。或朱子微知其然,而终不道破。 逮清代吴派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指其之伪,庶几为盖棺之定论矣。而此虞廷十六字,盖拘挛补衲,剿《论语》与《荀子》文而已矣。或有不以为然者。愚以为,若是《荀子》引自《大禹谟》,何故仅引一半,同篇句前又另说“精于道”、“壹于道”云云?《论语·尧曰》篇,有尧授舜“允执其中”之语,而后句又有舜命禹之言,却不见有一词及之,是可诧也。如此密旨,亦是道统所以续也,缘何汤、文、武、周公未再相授,而孔子不道、孟子不知邪?其甚休明、甚广大,缘何如陈同甫所云“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 (76)般私传邪?吾病其非天下之公论、世人之共识也。安得果有所谓心传,傥非欲求之,则“修己以安人”可也!夫子此语真至矣、尽矣! 然则,此密旨所激励之下,实曾造就甚多庄士贤人,为天下法、为后生率。此间意义,似迥非浅浅用心者所能识矣。 复次论义利。 朱子谓汉唐之君“虽或不能无暗合之时,而其全体却只在利欲上。”(77)陈同甫为之不平,“‘全体之在利欲上’之语,窃恐待汉唐之君太浅狭,而世之君子有不厌于心者矣。”(78) 汉唐家天下,或其德政礼治之作为,盖为自家江山传世久远之私心使之然,但谓其无纤介为民之心,不第陈同甫为之叫屈,吾亦不信矣。矧夫其终归泽被于民。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孰敢谓非?要之,为政者但有德政为民之心意,诚有休明安乂之事功,便可谓圣君,可谓善政矣。陈同甫为开物成务之论,力推汉唐,朱子遂断为“同甫在利欲胶漆盆中”。 (79)朱子主义理,非无视事功;陈同甫重事功,宁无视义理哉?朱子门生兼女婿黄斡毁曰:“每立论愈下者,则又崇奖汉、唐,比附三代,以便其计功谋利之私。”(80)噫!说亦太浅矣。龙川先生岂是重利辈?遑论便己谋利。其云:“盖计较利害,非本心之所宜有,其极可以至于忘亲后君,而无可达于事物之理。”(81) 然义利之体认,陈同甫固不及朱子。朱子深谙圣人先义后利之奥理,曰:“必以仁义为先,而不以功利为急。”(82)盖利在义中,义中无不有利。“‘罕言利’者,盖凡做事只循这道理做去,利自在其中矣。如‘利涉大川’,‘利用行师’,圣人岂不言利。但所以罕言者,正恐人求之则害义矣。”(83)“利是那义里面生出来底,凡事处制得合宜,利便随之。所以云‘利者,义之和',盖是义便兼得利。”(84)象设先以利计,便有失矣。“义未尝不利,但不可先说道利,不可先有求利之心。”(85)云云,佥为不易之的论。堪为方来鉴也。 复次论王霸。 夫明王霸之辨,始于亚圣。“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86)又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87)王道但需德政,远易于霸道,且可长世永年,盖孟子所谓“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88)王道固朱陈二贤之共识,朱子不消说,陈同甫亦所乐道,其于《廷对》中云:“臣愿陛下明师道以临天下,仁义孝悌交发而示之,尽收天下之人材。长短小大、各见诸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无一之或废,而德行常居其先,荡荡乎于天下共由于斯道。”(89) 然,善人为邦,尚需百年,而后胜残去杀。可知王道奏功颇缓,盖德行天下,移风易俗费时也。王道与霸道,犹《大戴礼记》所云礼与法,法之用易见,而礼之用难知也。是故急功好利辈如秦孝公者,不乐闻王道而喜霸道也。 凡霸,必待通货积财,武备国富,一者假仁,甚者以兵强天下,较王道为速。内圣功夫既无,而徒事功,只是霸,非王道也。如管仲只是霸,假仁而已,尚非以兵强天下者,故孔子称焉。 朱子以为汉唐诸君皆是霸,而薄之,鄙之。尊王贱霸,为孟、荀之所同。孟荀距孔子不远,与至圣已略有不合,朱子之论便也不足怪矣。孔子岂不知王霸之别,周公与管仲之疏乎?盖圣人毋必毋固,无适无莫,义之与比焉耳。美王者何?泽被于民也。霸而泽被于民,故亦称之。 复次论管仲。 朱子语陈同甫:“孔子固称管仲之功矣,不曰小器而不知礼乎?”(90)陈同甫憯无答语。 夫子评管仲,其意易晓,其理至明。孔子固知管仲小器、不知礼、焉得俭,犹极称其功。岂非足证孔子以管仲有大功而可以不计其小节乎?至于《论语·宪问》篇,夫子品藻管仲“人也”语,疑“人”字前当脱一字,视其语脉,且必是誉辞。曰小器、不知礼、焉得俭者,皆修己之功夫,即道学家之所重,而霸诸侯一匡天下,更为孟、荀、程、朱蔑如也。第夫子曷为与之?观夷“不以兵车”、“民到于今受其赐”之语,潜思圣意,豁如也。所以管仲以霸而夫子犹称之者,盖泽被于民而已矣! 余虽不才,然此断非臆见目论也。孔子之学,为民之学焉耳!《论语·雍也》篇载:“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91)夫仁,孔学中道德极则也;夫圣,孔学中至高人格也;夫尧舜,孔子最所盛称之圣君也。今谓“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则不止于仁,已臻于圣,而尧舜犹恐未至。至矣哉,斯美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即泽被万民也,以民为本,其意檄然,自无庸置疑矣。 又,“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92)其意一间,灼然可据。左证琐碎不具论。夫子念兹在兹者,为民焉耳,此亦吾属切切需知者。 是用我谓“管仲以霸而夫子犹称之者,盖利于民而已矣”、“孔子之学,为民之学焉耳”,以此。 复此论汉唐。 由是察焉,则汉唐诸君功过可知。强汉盛唐,不在于其强其盛如何,但问其民何如。而朱子与陈同甫所论,始终以君主品行为衡,以论汉唐为政之得失,无视是否利民。其谓:“若高帝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93)汉高唐太道德诚不为美,史载“高祖常徭咸阳,纵观秦皇帝,喟然大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94)可知高祖确有私欲。太宗玄武门之惭德,虽逆取而顺守,亦为百世万民所指。其所幸者,尤胜过逆取逆治,朱子不曰“汉祖唐宗用心行事之合理者,铁中之金也”(95)乎?且不说其间贞观之治,宜将开国国君与后来君主分开看。汉文虽建树无多,而物阜民康;汉景虽少年游冶,而登位有为,政绩斐然。文景之治,岂可易也哉?汉孝宣中兴,明章盛世,唐玄宗开元盛世,则其原无大过,若审国朝承平,河清海晏,虽礼乐无多闻,然民生安息,假令夫子尚在,夫子或将许之“如其仁,如其仁”。而朱子断以“资美者乃能有所暗合,而随其分数之多少以有所立”、(96)“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汉唐所谓贤君何尝有一分气力扶助得他耶?”(97)纵永康陈同甫、永嘉陈傅良服,又何以服天下哉?陈同甫寄陈傅良书中“人欲如何主持得世界” (98)之语,已甚着力。千五百年,既圣人之道无一日行于天地之间,则又是何物使之传世久远哉?繄岂果如朱子所论只是智力、只是人欲亦可以把持天下且使之传世久远乎?如是,则学圣人之道何为? 窃惟,其固非不经意间归于圣人之道,焉有暗合之理?汉唐凡逢盛世,必是以仁义治天下,此无非识得圣人之道,而用此圣人之道也,故能传世久远耳。如暴秦不过二世,五季未到百年,其亡也,弗待片言而彰焉。夫子尝谆谆提撕:“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99)盖德政礼治者,洵为政必由之道也。置之古今而必是,推之四海而皆准矣。 夫今之世,委实功利过昌,而性理不竟;霸权稔恶,而王道久坠。更宜严申王霸义利之辨,冀幸迁善塞违,扶微补绝也夫。余假此辩,发意奋藻,非敢欺先贤于九原,实欲申至啧于时下耳。或有所未安,俟乎遐迩识者以正,幸哉无及。 (注:由于版面所限,注引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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