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工具都带有用来创造它的那种精神。 ——海森堡《物理学和哲学》 艺术无非是制作一种形式, 将生命装在里面; 作家无非是创作一个世界, 用自己的规则来搭建。 有些作家搭建世界时,习惯从一个又一个俗词开始;而有些作家则习惯拼接一张又一张卡片。俗词是概念、套话、冗语;卡片则是印象、情绪、生命。 如果要评选一位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纳博科夫必然当选。他是那类作家中的作家,才华横溢,公认文体大家。海明威对纳博科夫来说,不过是写书给小孩子看的作家;福克纳、加缪、艾略特不值一提;庞德肯定算二流诗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一位煽情作家,既笨拙又粗俗。纳博科夫一生特立独行:
同样,如果要评选一位二十世纪最热爱卡片的作家,非纳博科夫莫属。 就是这样一位超一流作家,在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采访里,毫不掩饰自己对卡片的偏爱。试看三例: 《纳博科夫传》开卷甚至收录了数十幅他使用卡片写作的照片。不仅纳博科夫热爱卡片,钱钟书也如此。 与钱同时代的夏承熹1948年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写道:“阅钱钟书《谈艺录》,博文强记,殊堪爱佩。但疑其书乃积卡片而成,取证稠叠,无优游不迫之致。近人著书每多此病。” 夏承熹批评钱钟书著作,积累卡片而成,这是不懂钱钟书治学取向与写作背后的认知科学原理。 钱钟书善于从笔记小说、诗词中取证据与正典映照。他的笔记从来断断续续,不注重所谓思维体系,更注重鲜活证据,一生积累卡片或读书笔记近十万张,所以他曾言道: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管锥编》作为二十世纪人文巅峰之作,也可以将其理解为从数万张卡片中精挑细选而成的目录书。今日世人只知钱钟书,当时瞧不上卡片写作的一代词宗夏承焘却已无人听闻,侧面验证了钱钟书的观点:体系会随时间而崩溃,鲜活证据却永存世间。 纳博科夫们这类超一流作家为什么偏爱使用卡片来写作?卡片写作背后的认知科学原理是什么?我们可以从一位作家写作的基本流程来梳理:阅读、写作与修改。
为什么写读书卡片或者读书笔记,会更容易提升记忆?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在这里,需要介绍认知科学最新研究进展,超出多数人常识的一个原理:必要难度。 如果我们将人的大脑粗陋地比喻为一块硬盘。假设你的每次记忆,都是往这块硬盘中写入内容。我们可以近似地将人的记忆想象成无限容量,但是这些硬盘上的资讯会相互竞争。人的记忆有两种基本机制:存储与提取。 近些年来,认知科学研究区分了人们记忆竞争时的两种不同类型:
以前,人们常识以为,记得越快,就是学习效果越好。简而言之,存储越容易,提取就会越快。但是近些年,最新实验发现了与常识相反的结论:存储与提取负相关。 也就是说,存入记忆容易,提取出来会不容易;反之,如果你有些吃力地存入,那么,提取会更牢。比如,我们的常识是要在课堂上记笔记。但是必要难度原理建议,别在课堂上记笔记,老师边讲边记笔记,你会听得太明白,写入太容易,但是大脑那块硬盘未来会不易提取出来。过些日子,多数遗忘。反之,如果我们略微增加一下写入难度,比如晚上回到宿舍或者第二天再写笔记,这样未来提取会更容易。也就是,你有些困难地存入,会记得更好并真正学会。 卡片笔记这种方式,帮助了纳博科夫与钱钟书们更好地记忆。杨绛就曾写道: 钱钟书、纳博科夫这类超一流作家,无不是通过自我修炼,无意中掌握了必要难度原理,所以,他们往往不会当时写笔记,而是时隔几个小时左右,再回去默写读书笔记或者写日记。在2013年,认知?理学家们联合审查了十项流行的学习技术,发现不少普遍流行的学习方法,如概述材料、标记、关键词助记、图像辅助学习、重读,仅在特定情境下有效,或者效果很差。 相反,基于卡片的记忆回放方法,对不同年龄不同情景都普遍有效。所以当记者问纳博科夫是否坚持长期写日记时,纳博科夫回答:“我是一个记忆力很差但热衷于记忆的人;我可以非常清晰地回想起景色、姿势、语调,以及无数的具体的细节,但记不住姓名和数字。” 其次,用卡片来写作,为什么能够帮助作家改善创意密度?这是善用大脑特点。一般作家是摊开一个长长的 Word 文档,纳博科夫眼前则是小卡片。同样的心力,前者会将其分散到三千字上,后者聚集在更少内容上,创意密度更大,所以纳博科夫的文章常常妙语连珠。 “您如何看待美国文学?”纳博科夫回答道:“每?代很少有两三个真正的一流作家同时存在”。超?流作家普遍意识到同一历史周期,只能诞生有限数量的天才。天才是什么?对纳博科夫来说,天才必须用俄语来发音——geniy,发音低沉,充满敬畏之意。因此,他们小心翼翼,“仔细研究历史上对手的作品,包括上帝的作品”,将自己的才华与心力、压缩到一张小小的卡片中;与之相反,平庸作家,则挥霍才华,将原本一张卡片的内容,稀释到一本又一本书上。 作家拖稿,举世公认。阿兰·德波顿说:“当作家无所谓文章写得好不好,而是怕交不出稿子时,他们才开始动笔。”如果作家启动写作的思路有“我要写一本书”与“我要写好一张卡片”。显然,两者的认知负荷大不一样,后者更容易打破行为瘫痪,避免写作拖延。 最后是修改。作家如建筑师,用词汇去设计斑斓多彩和形式各异的建筑。当你将作家理解为建筑师,你就明白,为何每次盖房子,比起从水泥等粗活干起,直接用预制材料来搭房子会更快更稳。普通人每次写作在干粗活,纳博科夫等则是拼接卡片。我们的大脑,一方面先天具备贪婪的模式处理能力,当看到一幅未完成的、缺了一条边的正方形,我们会试图补上;然而另一方面,创作性却常在于远距联想能力。好作家应当创作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纳博科夫如是说:“想象是记忆的一种形式。意象取决于联想的力量,联想则由记忆提供和促动。”所以大脑的模式处理能力与创意需要的远距联想能力,构成了写作的基本矛盾。 当纳博科夫修改稿件时,打乱不同卡片顺序,在玩一个以卡片为基础的拼图游戏,而常人修改稿件时,还是在一个词汇、一个句子地修改。相对一般写作者来说,纳博科夫们从词汇到卡片,再一次,激发了远距联想能力的可能性。 所有上述认知科学原理:必要难度、创意密度与远距联想能力,都反映了认知科学的一个基本原理:组块。什么是组块?在认知科学中,为了方便记忆,我们把一些需要记忆的东西加以分类或加工使之成为一个小的整体,就称之为组块。卡片就是相对传统写作的”词汇”、“段落”来说,更大、更便于记忆、更有意义的一个组块。对它来进行记忆、创作与修改,而非对最原始的词汇进行记忆、创作与修改,是超一流作家普通掌握的写作秘笈。 超一流作家偏爱卡片,习惯同样来之不易。在纳博科夫年轻时,他像每一位青年作家一样,只是用练习本写。当他38岁时,开始写《天赋》(The Gift)时,他突然开悟了,改用卡片写作。 钱钟书则是在牛津读书时,养成类似的习惯。因为牛津图书馆的图书向来不外借。在那里读书,只能携带笔记本和铅笔,书上还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只能边读边记或者回去后默想。 相对纳博科夫和钱钟书的时代,如今变化的是写作的外在条件。我们今天较少使用纸笔书写,但是卡片背后的认知科学原理没有变化。卡片发展至今,出现了很多变式。比如:
变式一:使用手机摄像头扫描读书卡片 相对来说,我更喜欢阅读纸质书。心理学家实验发现,大脑偏爱纸质书。对于好书和需要深度研读的图书,最好以纸质书为主;电子书在元认知、记忆回放、深度理解、工作记忆加工、注意力持续时间上弱于纸质书。向纳博科夫学习,我们可以准备很多彩色卡片,插入在纸质图书中,或者用作书签,保存阅读线索,或者用来填写灵感与心得。 变式二:用 Evernote 来保存写作素材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之前,很多写手都有一个自己的本子,用于记录一些心得;在移动互联网时代,这个本子被 Evernote 取代。你可以将素材、灵感与资料,保存到 Evernote 里面。大量阅读、积累素材是写作的必经阶段。随着阅读量的提升,能够看见自己的成长。具体而言,你可以积累什么样的素材?观点、论据、作者联系观点与论据的巧妙方式、各类好的拟喻。 变式三:善用 Scrivener 的卡片模式 当我们正式写作时,可以采用 Scrivener 的卡片模式,这是一款村上春树等作家普遍喜欢的专业写作软件。 变式四:?个人的 Twitter 今天的社交媒体上,你试图享受高质量、具备知识趣味与新鲜感的对话已成为奢望。各类社会化过滤器在鼓励你更多、更快地输入,你却失去了输出的兴致。每个人都是如此急匆匆,忙着粗暴而简单地转发,偶尔闪现的评论总在捍卫自尊。技术的进步,不是帮助你更好地记忆与书写。是更精确的广告。
作为抗拒,我们可以将社交媒体从噪?接收器变为写作的素材记录工具。只转发、记录有质量的资讯,未来写作可以引用的素材。你甚至可以像我?样,开始一个新的习惯:一个人的推特。只向自?与家人开放的推特,它仅仅是一个记忆外部化工具。在那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随时随地进行记忆外部化。重新回归初心:想到什么、记下什么。它既不“社交”;也不是“媒体”,它只是一个向纳博科夫的致敬,仅供自己一个人使用的“外部记忆库”,用来积累脑中不断闪过的灵感。 此外,每位卡片上万的超一流作家背后,必有一位默默整理卡片的人,正如杨绛之于钱钟书,薇拉之于纳博科夫。 杨绛与钱钟书,薇拉与纳博科夫。棋逢对手、一生坚守。不同文化,同样一个关乎爱与创造力的故事。正如低调的钱钟书在《写在人生边上》扉页用“赠予季康”来表达对杨绛的爱一样,纳博科夫能做的就是,在一生每本书的扉页写上:献给薇拉。 美国国会图书馆与康奈尔大学都收藏有纳博科夫的卡片。遗憾的是,纳博科夫将《洛丽塔》草稿阶段的卡片全部毁掉,只保留了大约 100 张准备阶段的卡片。纳博科夫晚年最后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是《劳拉的原型》。因为作品并不完美,在遗嘱中他同样要求销毁这部作品。然而幸运的是,在瑞士银行的保险箱里保存了 30 多年后,这份写在150 张卡片上的神秘手稿终于面世,并于 2009 年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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