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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中的音乐史(上)

 阿里山图书馆 2016-10-07

  

近读《水浒》,看着这帮江湖好汉们吃肉喝酒打坏蛋,实在过瘾,搞得我中间也忍不住出门吃了几顿大酒。确实过瘾,水浒是最好的灯下酒、盘中肉。

 
过瘾之际,想写点什么。写点什么呢?做点读书笔记吧,把水浒里跟音乐相关的部分罗列罗列做个总结,边总边结,胡乱吃喝一通,权且叫做“水浒中的音乐史”。这是上半部分,之所以是上半部分,不是因为文章很长,而是因为我刚刚读了一半——头32回。
 
热爱“音乐”的臭男人与从事音乐的坏女人
 
你读《水浒传》你会有种感觉,这里边热爱音乐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这头32回主要提到了仨音乐爱好者,你听名就晓得,一个赛一个混蛋。
 

宋徽宗赵佶,《水浒传》第一回里说他“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这段话说明,宋徽宗热爱各类音乐,弹的吹的,唱的跳的,样样精通。确切地说,他不仅热爱各类音乐,沾玩儿的事,就没有人家不会的。张岱有一句话,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但是你要看看宋徽宗你就想说,一个人这爱好太多了也不是好事,可“深情”处太多,就没心思干正事了。而这样的人如果不幸还是个皇帝,国家就遭殃了,事实上宋徽宗那些祸国殃民的事还真不是什么修长城、建三峡、打匈奴之类的大事,还都是为了他自己那点爱好,什么花石纲、生辰纲、宣和画院、万琴堂,都这么来的。当然,我看到这段其实更想说的是,谈什么琴者禁也,琴者心也呀,宋徽宗琴弹得好着呢,你看他那听琴图,“吟征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如此纤细精致的文人笔法,但琴禁了他啥?啥都没禁,他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琴对他既不是禁,也不是心,琴就是玩儿。

 

              

大奸臣高俅,靠踢球从混混上位到太尉的奇葩,也是第一回里提到,“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玩耍,相扑玩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理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

第三个就是西门庆,西门大官人。书中有两处侧面谈及音乐,但也可知他生活中是少不了音乐的。第一处,王婆说你东街还养一外宅呢,他回:“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岐人,不喜欢。”第二处,武松奔狮子楼杀西门庆,“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
 
千古大悲催混蛋皇帝赵佶、千古大奸臣高俅、千古第一奸夫西门庆……读到这里,学音乐的朋友肯定会鸣不平,这肯定是施耐庵的“偏见”,凭啥欧洲热爱音乐的都是巴尔第伯爵、梅克夫人,咱们这热爱音乐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呢?我们首先得说,之所以这样的很重要的原因,一个宋朝的热爱音乐的男性,他听赏音乐的目的几乎从来不是纯粹为了音乐(包括听琴),他听赏音乐还包含了娱乐消遣的目的,甚至表演音乐的人,本身也常常成为目的。因此,他们听赏音乐既不是通过CD,也不是通过音乐厅,而是通过勾栏瓦肆、酒楼茶坊,基本上就是今天讲的各类风化场所。他们来到这些地方,往往为了丝竹歌舞的同时也为了吃喝嫖赌,这根本就是不可分的。长期泡在这类场所的男性,自然属于当时人眼中的浪荡子,你想今天如果有人整天除了东莞就是天上人间,你也会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人,这种地方怎么能天天去呢……当然,你也可以一叹,宋朝的风化场所真高级啊,那个时候,里面的女子不仅能……,还能陪你唱词玩曲,赋诗弹琴,今天的女子,除了能……。唉。
 
除了这个时代原因,《水浒》里这种极端现象确实跟施耐庵的一个偏见有关:《水浒传》里有一条很值得玩味的基本设定:好汉都是不好女色的。这句话水浒传里反复强调,鲁智深说,武松说,宋江也说。因为好汉都不好女色,那么,好汉是肯定不能去风华场所的;因为他们从不去风华场所,他们自然也是不能喜欢音乐的;因为他们不能喜欢音乐,所以书里边能热爱音乐的,就只能是坏人了。也因为热爱音乐的男人都是坏人,所以,跟坏男人打交道的,长期泡在勾栏瓦肆的“民间艺术家”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人

    


第一个是跟宋江有故事的阎婆惜

此女一开始是这么介绍的,“这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婆惜。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就这么一个色艺双绝的主, “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她”,自小浪荡江湖,出入各种风流场所,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来到郓城县,穷困潦倒之下,得人介绍认识宋江,贴着脸做了宋江的外宅,结果此女不但不感恩,还背着宋江跟张三通奸,最终被宋江杀死。也直接导致一个好好的孝义宋三郎最终被迫走上梁山

 
阎婆惜明明有音乐手艺,为啥穷到需要宋江接济呢?书上说的特有意思,因为“三口儿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那时候搞音乐,真的好难。我估计咱们搞音乐学的啊,如果流落到一个没有大学的小县城,也会“因此不能过活

第二个是无名氏,“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
 

        

这句话里有两点值得一提,一个是“原是”二字,这里面可以看出古代从事音乐对女性而言是一个多么低贱的工作,但凡家里有辙的,都不会让女人从事这个。干这个的,一旦有了家室,即便是当妾,也会“脱离苦海”,从良干别的。想想西门庆,自己都那么个玩意儿,居然还因为张惜惜是搞音乐的“路岐人”,所以嫌弃她,呸!为古代的音乐女子一哭!

 
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是“诸宫调”,诸宫调这个事实在太有意思,还是留到下部再分析好了。
 
哦,对了,蒋门神那个唱诸宫调出身的新妾很倒霉,醉打蒋门神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被武松一胳臂就丢酒缸里去了。唉,天可怜见

第三个是张都监家的丫鬟玉兰,也是唱曲的,在都监中秋节宴请武松时,还“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头》,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人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就在宴席上,都监把玉兰许配给武松,说“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一个唱曲的侍女,随手就能送,还让一个发配过来的囚犯“不嫌低微”……结果玉兰当晚配合都监,设计将武松送进了大牢,最终被武松杀死在鸳鸯楼——武松杀人无数,只有玉兰和潘金莲是一样的杀法,一刀搠向心窝而死。施耐庵的意思一读可知。
 
总之,读这三个音乐女人的故事你就能一撇中国古代音乐人的命运,挣不来钱,社会地位低下,道德水准不高。你说,中国音乐靠什么发展?
 
前半部提到的以音乐为职业的女子只有一个人算是好人,就是鲁提辖在潘家酒楼碰到的金翠莲(潘家酒楼,金翠莲,你会不会觉得施耐庵有点淘气),“手里拿着串板”,就着“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酒楼里赶坐子”。但她从事音乐的原因并非主动,而是欠镇关西郑大官人钱不得已而为之。后来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翠莲也就“从良”嫁人了
 
民歌与鼓吹乐
 
《水浒传》里提到了好几首民歌,当然,都是有词无曲,跟中国古代流传至今的大部分民歌情形一样。
 

第一首歌是鲁智深出家后在五台山半山亭上碰到的卖酒人唱的歌: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第二首是鲁智深在瓦官寺碰到的恶老道“飞天药叉”邱小乙所唱。这厮一个道士,一手拿肉一手拿酒,去找情妇逍遥,边走边唱:
 
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
我无妻时尤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
 
很明显,这首歌的歌词跟老道的行为是有关系的。老道自己从山下掳来一妇人,他反而说我没媳妇还行,但你没丈夫怎么行,那我得解救你,把你变成我的情妇。简直臭不要脸。所以这段金圣叹是这么批注的:如近日有谐语云:“有人行路,见幼妇者,抱持而呜咂之。妇怒,人则谢曰:我复何必,诚恐卿欲此尔。”典型的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第三首是“智取生辰纲”里卖酒给杨志下药的汉子唱的: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很有趣的,酒里有迷魂药,这歌里也有“药”。杨志押着一帮军汉送生辰纲,这时正酷暑难当,这歌,就是唱给那帮军汉听的。前两句写大热之苦,“似火烧”一样的热,田里庄稼都受不了,你们能受得了?后两句写的就是“上级”不体恤“下级”,农夫顶着烈日在田里干活干得要倒下,但公子王孙照样优哉游哉扇风乘凉。这说的是谁,就是杨志啊,热成这德性,他连打带骂催你们赶路,但他自己空着手呢!!!最终,这“药”非常管用,众军汉听信忽悠跑去喝酒,结果全被放翻,生辰纲被劫。
 
第四首、第五首是在石碣村水战里阮小五和阮小七唱的,分别是: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
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老爷生长石碣村,秉性生来要杀人。
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从书中的情节来看,上面这几首民歌都算是“即兴创作”,里面的词都与当时的情境有关系。你也基本上可以推断,里面的曲,应当是依曲填词的。这也是大部分民歌的创作方式。或者,语气上依曲填词,不如说,民歌的歌词和音乐,一定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会根据具体情境的变化随时可以调整的。把民歌的歌词和音乐固定,实际上是“毁”了民歌的生态。
 
除了民歌,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水浒传在很多地方都会提到锣鼓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一回,小霸王从营寨里带一群喽啰要强娶桃花村刘太公之女,初更时分,来到刘府厅前,“小喽啰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
 

       

石碣村水战之后,晁盖带着阮小五等七人投奔梁山泊,梁山泊头领“王伦唤阶下众小头目声喏已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
 
山东不愧是鼓吹乐之乡啊,连一帮山寨强盗娶媳妇都不忘带着锣鼓家伙,专业。锣鼓乐历史之久远,之兴盛,《水浒》可见一斑。也正是因为鼓吹乐兴盛,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时候,第三拳打在太阳穴上,施耐庵才会有“却是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钵儿、铙儿,一齐响”这么一精准形容句。乐者,生活也。
 
最后还有一个特有意思的,水浒传开场楔子洪太尉在龙虎山上,“只见一个道童,倒骑着一头黄牛,横吹着一管铁笛,笑吟吟地正过山来。”这句话我最吃惊的,是铁笛二字。中国古代的笛有铁做的吗?我不知道,如果有知道的朋友,请指教我。
 
 
金圣叹批注中的“音乐”
我读的《水浒传》是这本书最著名的版本——金圣叹批注版,这本书也是金批古典名著中最有名的一本。金圣叹常常会在评注中以音乐做比讲文章写作,做比做得贴切巧妙,煞是喜欢,一并抄录。
 
在讲到此书在极阳刚的武松打虎之后马上接极阴柔的武松遇潘金莲,金圣叹如此一批:“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魄荡漾也。吾尝见舞槊之后,便欲搦管临文,则殊苦手颤;铙吹之后,便欲洞箫清啭,则殊苦耳鸣;驰骑之后,便欲入班拜舞,则殊苦湍急;骂座之后,便欲举唱梵呗,则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笔而出,吓时便吓杀人,憨时便憨杀人,并无上四者之苦也。”
 
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鸠武大郎”一回,金圣叹如此一批:“写淫妇心毒,几欲掩卷不读,宜疾取第二十五卷快诵一过,以为羯鼓解秽也。”
 
武松醉打蒋门神之前,快活林里一路喝酒,十来碗酒之后,书中有这么一句,“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金圣叹如此一批:“此五字惟酒后耳热时知之。写酒至此五字,真'高山流水’之曲矣。”
 
书没读完,先不总了吧,用金圣叹公的一句话做结:天下之乐,第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即又何忍不公诸天下后世之酒边灯下之快人恨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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