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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学诗”的妙味

 老刘tdrhg 2016-10-09
香菱学诗这一段,出自《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我一直觉得这一段别有妙味的,且这妙味有三重。

头一重,进一步教我们了解了黛玉。

第二重,更教我们认识了我们从小说一开头就知道的“熟悉的陌生人”香菱。

第三重——也是相对次要的却更有独特的——是“诗”的:《红楼梦》从来不只是一部普通的小说,它的“诗化”倾向十分明显,或直接以诗歌刻画人物,或间接借用诗意来营造内在的精神世界和外在的社会环境,更直接表达着对诗歌的观点和理解。

先说头一重。

这一段里的林黛玉,完全不是此前我们感觉到的那个小心敏感、多愁善感、娇弱的林黛玉,也不是那个萦绕于个人爱情的贵族小姐了,而是一个意气风发、挥洒自如、热情洋溢的林黛玉,一个才华横溢,学问渊博,清晰深刻的女诗人女才子了。

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黛玉完全没有初入贾府时,回答贾母和宝玉关于读书问题的小心,也没有给宝玉做香囊时的拿捏作态,十分痛快。

在这痛快中又有几分谦逊:“我虽不通”,又有几分自信“大略也还教得起你”。这不禁让人想起梁任公先生的“启超没有什么学问——可是也有一点喽!”

黛玉如饱学硕儒挥洒自如,但她并不高高在上。当香菱又来和她探讨时,她说“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对香菱毫无保留。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 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对香菱第一首习作,黛玉非常敏锐地发现她的问题,又充满鼓励: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对第二首习作也客观而坦诚:

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

对诗歌的做法,别人视如畏途,她却举重若轻,才华彰显,更重要的是,她关于诗歌立意的话更突显了她对诗的本质——“诗意”的尊崇和领悟。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然后,林黛玉又表达了她对前辈诗人的品评:“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

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旸,谢,阮,虞,鲍等人的一看。”

就算这里提到的顺序,不意味着林黛玉对诗人推崇的顺序,我们也可以看出,她所看重的:王维的五律,杜甫的七律,李白的七绝,她受影响颇深的陶渊明以及魏晋建安正始诗人诗作。

她并非刻意炫耀自己的学问,但由这些诗人,我们其实已经看见黛玉的学问功底了,也看到她并非人云亦云。

对王维杜甫,她各取所长,对李白,她不称颂他的古风——即便我们不肯以“女诗人”三个字相许,也得承认,她是一个对诗歌有着独到眼光和见解的女才子。

如同宝钗扑蝶之于宝钗的形象意义非常一般,香菱学诗这一段中的刻画,对于黛玉的形象也是非同小可的,它教我们看见一个正常的、非病态的黛玉。

而这个黛玉的存在,正好更加深了我们对病态的黛玉的怜惜。这个黛玉的光彩,更加教我们领会到“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悲剧力量。

第二重妙味,是香菱。

我们从小说开始第一回就认识了尚在甄士隐膝下承欢的香菱——甄英莲,但是我们却似乎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真正认识她。

我们知道香菱(英莲)的许多事——她的走失、她的被卖、她的长相,但是我们却一直没有机会真正了解这个女子的性情。

《红楼梦》前八十回的结尾,就是第八十回,其实也是结束在香菱的身上的,回目叫做“美香菱屈受贪夫棒”——自香菱而始,至香菱而止,这个女子难道真的只是一个线索?

不是。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中除了开头第一回和第八十回,一共三次有她的“戏份”,一次假的,两次真的。

第十六回,平儿假借香菱来找凤姐说事情,其实是假的,是为了调开贾琏好汇报王熙凤偷放利钱的事情;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和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香菱正经出场的重头戏。

这样说来,第四十八回,就是香菱正是在我们面前展现她自己的性情了。

我们看见一个不甘于卑贱,不屈服于不幸命运的香菱:她要学作诗,而且直接就奔着心目中和公认的“大诗人”林黛玉去了——“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一个对高雅美好(诗歌)向往很久的香菱:

她在这一次之前已经出于个人兴趣接触了诗歌——“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

一个痴心学习、孜孜不倦、乐于求教的香菱: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

一个潜心钻研、悟性很高的香菱:

第一次作诗她“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再被要求重作之后,“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

更借宝钗之口说出她“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

第三次再作的时候,她“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 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

然而一次比一次好,她的进步真是飞速,也正印证着宝玉的话“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在命运的拨弄之下,在不幸的遭际之下,香菱表现出来的却是青春、美好和人性最光彩的一面,这样的香菱,配得上贯穿全书。

这样的香菱就是所有优秀美好的青春生命的一个缩影,一个象征,她“平生遭际实堪伤”不正是对本书中一众优秀女子的共同叹息吗?

在这一回中,两个不幸的孤女——林黛玉和甄英莲的生活有了交叉。

记得林黛玉三岁时,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她去出家(第三回),而第一回“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

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

那时,甄英莲“年方三岁”,这两个女子的不幸命运本就相似。这样回首一看,香菱向黛玉学诗,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桥段吗?

我们自然不该太过穿凿地去解读《红楼梦》中对人物结局的暗示,但是我们可以就此相信这部奇书想要表达的对美好的赞美与叹息。

当践踏落在美丽之上,当污浊落在纯洁之上,当残缺落在生命之上,当挫败落在梦想之上,不幸才有悲剧的力量!

第三重,就是诗意了。

真正的诗意,并不仅是表现在写诗上的。其实在这一个桥段中,借着林黛玉之口,已经告诉我们,诗歌的格律固然是重要的,但是真正的诗意是来自立意的,是来自滋味的。

这不仅是一个诗歌的理论态度,更是如何看待《红楼梦》中那些和诗歌有关的片段的态度:美好的、高洁的、充满生命力的,洋溢着青春、友谊和个性的,就是诗意。

有时候,这种诗意是一种画面: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

有时候,这种诗意是许多诗句,是那些诗社中姊妹们的诗篇,是黛玉临风洒泪、湘云对炉吟诗的佳句。

有时候,这种诗意还是一种人生状态:妙玉在栊翠庵的孤高不群,探春在大家族复杂人事中的张弛有度不失个性。

在这个桥段中,诗意就是卑贱而命运多舛的香菱不甘的心志,是她们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不屑,是她们对自古优秀灵魂与诗作的领悟和共鸣。

这一段较之美景与诗社,其实更表达着美丽青春的诗意,是这部神奇的诗化小说最高人一等的创意之笔。

读《红楼》,最幸福正在这种多重的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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