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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吃海记:筼筜港底洗蚬仔

 鹭客社 2020-07-02

蚬仔

中文名寻氏肌蛤,学名Musculus seilhousei,异桂目贻贝科贝类,俗称还有海仔、乌蛤、乌粘、乌鲶。


     

寻氏肌蛤(庄南燕绘)


蚬仔曾经是厦门最贱的贝类,除了城里人称它蚬仔——“蚬”的读音像漳州音闽南话的“间”字,gān ,农村通称土鬼,轻蔑视之。李唐赵宋朱明多少个朝代过去了,任谁都不曾想,它也会像面线糊一样,突然有一天昂首步入高档酒楼的宴席。在街头巷尾的海鲜排挡,“最人气配角奖”则早就非它莫属了。

那些初到厦门的客人,看到这细小贝类,两弧油光碧亮的玻壳大张,托出一颗橘红红的肉囊,犹如碧叶捧出红花,虽然有些俗丽,夹吃两个、抿一口啤酒,顿时惊艳这浓鲜与冷冽的绝妙搭配。一气扫净了,招呼点菜小妹,这个,这个海瓜子蛮好的嘛,再来一盘。

第一次听餐厅小妹称它“海瓜子”,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一听就像野导在耍弄外地人,什么海瓜子呦。笑罢了想,这浑号还名副其实呢,一抿一吐,一个接一个,断不了口,确实像嗑瓜子。

厦门“老海仙”吃起来,那个叫功夫:刷刷刷几个一口进去,舌头像搅拌机转动,壳肉分离,再飒飒飒吐出壳来,规模化流水作业,说笑间扫空一大盘。

后来知道,北方沿海有些地方,真的称它海瓜子,当然也有用这名字称呼其它小蛤类的。

蚬仔以络丝相连,野蛮生长,衍生得成摊成片,斑斑块块散布在潮间带的涂坪、海底。

早年,我们这些讨海少年夏季的活路之一就是“洗蚬仔”。

涂坪上的蚬仔多是人工养在塭子里,乃有主之物。所谓塭子,就是在滩涂上,用海涂筑“城池”以蓄水,既可以不受潮水限制养殖贝类、兼畜鱼虾,也表示领有这个空间。

只有筼筜港底是公有空间,任谁都可以去挖洗,但是须得好水性。

到筼筜港底洗蚬仔,和洗浒苔一样,也是两个人搭档才好。水性好的那一个,腰系绳子,一端绑着木桶,往港心游去。到了蚬仔多的地方,深吸一口气,低头翻转身子入水,双脚蹬踢,下潜到两三米、四五米的港底,挖一片连沙带泥的蚬仔上来,放入木桶。换口气再潜下去……桶满了,游回来。水隈边的那个人呢,用一只脚,在竹皮箩里不断轻踩翻搅,直到一拖拖蚬仔里的泥沙尽去。

采挖到筼筜港水深处,岸边就有人喊话过来,说,顺治皇帝的战船就沉在那里哦,好好摸摸,顺手把纯金的皇帝帽捞上来——这是筼筜港古老的寻宝神话了,就像砍柴的唱山歌,穷开心。倒是有一回,哥哥潜入水底,正好有两大一小的妈祖婆鱼——中华白海豚从近旁水面游过,我骇然大喊。旁边人说,没事,妈祖婆是镇港鱼,只打鲨鱼不伤人。果然,哥哥和他的蚬仔桶,在粉红的鱼体之间现出来了。

到围塭洗养殖蚬仔的渔民,驾着双桨仔船,退潮时候泊到塭里的涂坪上。然后捋起宽衣大裤下船,把涂坪上的蚬仔成片挖起,装进笆篓,用泥马运到塭沟边踩洗。到得潮水涨起,白花花的海浪哗哗哗哗刮过来,把船托浮起来。站在齐腰深海水里的渔人,借水的浮力,把一笆篓、一笆篓洗净的蚬仔托提上去,码在宽大的船肚里。桨声欸乃,载着渔民和高叠笆篓的双桨仔,划向美头山下。桨橹画出了两道浪,把港路边的红树林摇晃得沙沙沙响。

双桨仔靠岸了,码头上等候的板车三轮车夫,帮忙把一笆篓一笆篓蚬仔,装叠上车,载往各个市场。


料理蚬仔的麻烦,是得脱去那些相互纠缠的足丝。旧时的方法,是用方形筷子或大一些的竹条将它们搅成一串,再把蚬仔撸下。现在市场卖的,都已经剥离成干净单个了。不过扯去了足丝的蚬仔容易死臭,摊贩须冰镇保鲜。

蚬仔入夏就肥美,以夏末最肥。春头壳色还绿亮多彩的蚬仔,到暑热时节壳色已经暗紫,但是掩遮不住成熟贝肉的橙红,一堆如碎玉玛瑙似的。摊主拿起一个,剥开说:你看看,有煌了。个大壳厚,体黄肉白,橘红色的生殖腺饱饱满满占了一大半,确是上品。

明代何乔远编的《闽书》里说,泉州“沿海之民,鱼虾蠃蛤,多于羹稻。”(蠃,古代通螺字。)旧时,厦门周边海域辽阔,蚬仔出产太多。多到了无处可用,要么晒干取肉,要么饲鸡喂鸭。

夏天,大人们从市场挽回一篮子蚬仔,干炝一大盆子,绿碌碌黄橙橙的,给孩子们捧着坐到石门槛上,一边借穿堂风纳凉,一边吃这应令零嘴。

余下的浓汤呢,下两鬂米粉,起锅前撒下丝瓜块、韭菜花。丝瓜脆嫩,贝鲜韭香扑鼻,这样的汤食补汗、解暑,最要紧的是便宜。

另一种家常食法,是热锅爆过了蒜头,放入蚬仔,与葱白、红辣椒丝烈火快炒。片刻,蚬仔就开口了,此时泼下酱油,翻炒两下均匀咸淡。起锅,蓬蓬松松一大碗,五花十色,金碧辉煌!要漂亮就勾一点薄芡连酱油一起泼下,一盘蚬仔油光闪闪,笑口大开,凸出肥肚子来。我家小院里种了几株紫花九层塔,葳蕤蓬勃一大丛。掐几片叶子撂下同炒,出锅的蚬仔,就澎湃着罗勒科植物的浓烈药香。

有一回到朋友家做客,她炒的蚬仔气味郁烈,略带南洋之风,一桌人赞口不绝。探问谜底,她披露的“秘籍”是,用厦门伊面的汤料作味!

潮汕人极喜爱他们唤作“薄壳”的蚬仔,食法比厦门更多。汆、炒、炝、煮、腌、晒,几乎各种技艺都拿来演练一遍。比如把蚬仔肉剥出来,炒葱做小菜、炒粿条、炒干饭等等。据说汕头一家餐厅推出“时令薄壳宴”,用蚬仔和其他食材配伍,烹制出二十几道美味佳肴:野菊花薄壳米、芦苇薄壳鸡、笋丝薄壳卷、雀巢甩薄壳、金瓜薄壳钵、芙蓉蒸薄壳、野菜汁薄壳羹、荷叶薄壳饭、薄壳饺等等。连我这海边囝都惊叹,小小蚬仔竟可以做出如此繁多的美食创意。

闽东人把蚬仔称作“乌黏”。他们把乌黏倒入滚汤,汆到壳肉分离,荡动汤水撇掉空壳,最后捞起肉粒来。肉粒加蒜葱姜炒过,再把汤水倒回,慢火让蛤肉吸收汤汁至干,复原了汁味。

这种做法很顺应当今消费习惯,贪婪的舌头无须因剥食而发疼。代价呢,是失去了杀时间的消闲快感。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消费的就是打发无聊的闲适。

厦门后溪苏营一带流传的故事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寻访到那里,吃了新米粥配腌蚬仔,惊问美味何名,乡人答:珍珠糜配凤眼醢。回到朝廷,山珍海错尽无滋味,命人再到苏营取经,结论当然是乡人奉出蚬仔酉圭。——这是各地都有的老套故事,只是换了菜色。

腌蚬仔做桂酉圭曾经是闽南沿海人家的年中必要作业之一,腌藏以做平日配糜的菜咸。腌制蚬仔的方法近似其他贝类,洗净、滗干,放入容器,加盐和黄酒若干,然后将容器口封住,一星期左右即可食用。盛出装碟后,放几片蒜片或拌一点辣椒丝,增香增色。

我猜测,腌食,这种古闽越族印记鲜明的食俗,是蚬仔最古老的主流吃法。证据是时至今日,老厦门人依旧把新鲜的蚬仔,叫做蚬仔酉+圭。颠倒程度犹如把面包叫做面粉。你到市场人声嘈杂的蚬仔摊边,一声一句问的是:“蚬仔酉圭,一斤几箍银啊?”

这种食物形象也渗透进社会。渔村那些单眼皮、小眼微张的女孩子,往往被人们就近取譬,绰号叫“咸蚬仔“酉圭目”,谓其眼睛像被腌渍后微微裂开小缝的海瓜子。如同村里凸眼的,被取喻终日瞎蹦乱跳的跳跳鱼,叫做空锵(kōng kiāng);而大嘴巴的呢,绰号就叫阔嘴鲈。

文章引自即将出版的《厦门吃海记》


作者简介: 朱家麟,日本立命馆大学社会学系(应用传播学专业)博士、博士后,原厦门晚报总编,厦门日报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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