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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藝 | 石开:学印琐谈

 猪你开心 2016-10-15

——————爲兿——————



学印琐谈

石开



我出生在一个“旧式”的家庭,祖父和外祖父都是前清的举人。记得我刚五岁,父母就教我执笔习书,临的是颜书《多宝塔》。虽说我小时不很贪玩,但对写字并不感兴趣,所以学书虽早,却没有什么收获。我父亲会篆刻,大概正因为此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我小时看他刻印吹气的样子很有趣,也想试着刻,而我父亲不让,但他的那本翻得很旧的《六书通》却肯借给我翻阅。后来我上了小学,每逢学到生字,回家就搬出《六书通》来找。此书是按诗韵编排的,孩时不懂得韵,就得一页一页地找,找到了就大为高兴。因为得之不易就必须记住它所属的声部,因此也就知道了“白雪”属入声等等。待到我小学毕业,印章虽未刻成,篆字却认了不少,还居然能仄仄平平仄仄平地胡乱做起诗来,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不知是父严可畏还是近庙欺神,我始终没有向父亲学过印。在念中学的时候,我在图书馆翻阅到一些名家的印谱,但大多都不喜欢,只喜齐白石一人,齐印章法跌宕,线条刚健,大有“时代气息”,较接近青年人的胃口,于是我行摸索着学习。近来偶翻旧筐看到旧作,真有不堪入目之感,然而当时似乎还很得意。

“文革”开始,学校停课,自觉无聊,躲在家里画画刻印消遣,这时我还认识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一天,我和朋友陈达一同去拜访篆刻前辈谢义耕先生,他看我的印作,只说一句话,齐白石不能学,学印要学汉印!我当时非常惊讶,然师命不可违,只好硬着头皮摹了几方汉印,先生看后说好,还以“息心静气乃得浑厚”作为赠语。那时我对汉印好在何处和怎样息心静气,却未得其解。

不久,我又拜访了另一位前辈陈子奋先生。他看了我刻的“齐印”和“汉印”后,不说一句话,却找出一本邓石如的篆书字帖和一册吴昌硕的印谱借我,说是前者每天要临习百字,后者暂且先看看。隔了一段时间后,我再去拜见陈先生,他才跟我说:齐白石的印不好,而学汉印固然没错,但青年人不易理解,因而也难得神髓,不如先从流派印章入手,吴让之、陈曼生、吴昌硕和黄牧甫都可以学,而且都要学。至于赵之谦、子奋翁不大喜欢,而邓散木则根本不在先生的眼里。

此后,为了不使两位老师介意,我既学流派印章,也摹秦汉古印,主观上为了左右逢源,而客观上涉猎多方,确不能不说是大有收益。至于老师对齐的非议,我原先总以为是文人相轻的缘故。但后来我也逐渐看到这样一个事实,齐印面目强烈,气格轩昂,当然不愧是个大家,但也许正因为面目独特,程式多于变化,学者一旦架式缠身,抑或不得其丑也,难逃其手心了,作个不大贴切的比喻,齐氏天资独厚、手眼不凡,他自可以在钢丝上漫步,而学其者都不免失去平衡从高处跌下来。


我在陈子奋先生的指导下,开始比较系统地研习明清流派印章,由于各流派的作家很多,而我手头资料有限,就只好着重学习西泠前四家以及陈曼生、吴让之、吴昌硕、黄牧甫这几家,同时也参照学习子奋先生的印作。我很虔诚地研究他们的每一件作品,先细读自己能理解的,然后反复思忖、咀嚼自己不大理解的。特别是浙派诸家的作品比较艰涩,初看真的不知好在何处,于是我就试着从多角度去揣摩体会,也未立时收效,有时数年之后才有所悟。这跟以前私塾教书,先不求甚解地死背,以冀日后领悟的道理有点相似。

以后,我又将各家作品中的印字摹下,进行归纳比较,并整理成一本象字典式的小册子。这是一项看似乏味,但很有意义,并且费时的工作。在归纳、比较中我就发现了许多以前难以发现的东西。比如黄牧甫的三点水,是何时从曲线转为直线的,而同为直线的水部又是如何进行细微变化的;再如吴让之刻的“海”字,当其位于印章的右边时,它的最后一笔可以弯在左向,而刻在印章左边或中间的“海”,它的末笔都是朝右向的,如此等等。


在这段时间里,有一件事是我学印过程中的关键。一天我在子奋师家里,林健师兄出示了一本他放大双钩的奋师印字的大册子,奋师读后大喜,后来我借阅回家也如法钩摹了数百字。事隔十多年之后,奋师已经作古,我和林健偶然谈起往事,却一至认为那次的钩摹所学到的东西,曾使我们第一次领略到“顿悟”的真趣。

学印和学书一样必须经过临摹的阶段,临摹常常是很艰苦的。据说有人临摹古印曾达数千方之多,我惭愧没有这样的精力和恒心,我采取的是临摹与创作相结合的方法。有人请我制一方姓名章,我就打开某家印谱,取其中某印作为整体章法布局为摹本,然后进行配篆。配篆有一定的难度,特别是遇到印谱里没有的字,所以常常为了统一体势而多遍地翻阅印谱进行反复琢磨,而琢磨的结果又加深了对摹本印谱的理解。虽然这不免有点象临时抱指脚的样子,但“固而知之”则更容易体会深刻。


凡做学问都要深入,深入才能深得精髓,只做表面文章或浅尝辄止,是子奋先生极力反对的。先生常说治印之道全在精微二字,读印时对其一点一画,或复刀补救,或着意荒忽,凡作者所苦心经营的都要有察觉;刻印时既不能程式化的照刻,也不能灵感化的随意,哪里该断,哪里不该破都要有讲究,但又不能程式化,传统艺术的诀窍就在于掌握住平衡。又说,刻粗放一路的则不可失其精工之致,并引苏轼的话“始知真放在精微”作为按语。他还说,刻印属“雕虫”,所以要培养善察秋毫和表现秋毫的能力。我将习作给他看,他经常指出这一画该削去根头发丝粗细,或哪一角可破开一个小缺口以便通气云云。后来我到上海,也得到钱君陶先生的类似指点。我常想,这二位先生所给我的又岂止是指点,他们认真、深入和精益求精的治学精神,是我终生受用的。


一九七一年,我学稼于顺昌吉舟村。农事之余,刻了百花印谱一册,其中有学各流派的,也有学秦汉古印的,当然还有学陈子奋先生的。装订成集后寄给郭沫若先生,十天之后,便收到了郭老的回信和他为印集题的签,信中有一句话使我很受启发,他说,“字的结构,在古玺中本是不太守规约的,可以创新。”同时还指出篆刻艺术的风格。我还将印集给周围的师友们看,他们几乎都说好,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我的师兄林健,他真诚地说:“各家风格俱全,只是没有你自己的面目。”、

我是个很好强的人,很早就产生这么个信念:我的艺术要使所有我心目中的强者为之折服,否则,又何必苦苦地从事艺术创作,做个可乐的鉴赏者好了。如今林健不折服,我感到沮丧。但面目终不是说变就变的,要有自家的面目,就得脱胎换骨,而这又何其难也!但我也并不就此气馁,只好在静默中思索着迎接创新的契机。


如此思索寻觅了将近五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仰韶文化彩陶上的刻划符号,这原始的幽灵马上揪住了我的心,我预感到日夜盼望的契机已经到来。正当我打算将这念头告诉子奋先生,以求帮助的时候,不幸先生谢世了!缰绳断了,马儿乱跑了,我在急于求成的心理驱使下,果然刻了一批脱胎换骨的“创新”之后。它们与时下所谓有“时代气息”的作品一样,有个共同的特征:粗野、零乱、过份的变形和刀痕毕露。友侪读后说调子近李骆公,而李氏的艺术是一向被我视为俚俗的典型,我岂能与之同调!奈何大家都这么看,经过静心思量,我决定舍弃它,但舍弃并不意味着老路。

西方现代画家克利,以抽象绘画闻名于世。他经常以各种抽象的线条符号来组成画面,虽然看看去象花布一块,然而却充满了哲理性的思考,表现了热情与冷峻的结合;山口百惠的眼睛,明流纯真之下总带着一丝忧郁的寒光,所以她被人称作是冷艳的化身。这两人的艺术可以说与篆刻毫不相干,但对我来说,却有着另一层意义,它使我明白了艺术创新只从形式上追求是不够的,还必须在精神内涵方面开拓新审美境界。换句话说,只有在作品上建立起“灵魂”,形式才是有生命的。这时,我就像释氏在菩提树下醒来一样,经历了这样一个“渐悟”过程。


此后又有五年,我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主旋律”,它不仅要具备审美的价值,最好还能诉说对人生的理解,正如有位中年篆刻家所说:“我每走一步都踏在先人的脚印上,好象一寸荒地也没有。”的确,意境上的创新不是唾手可得的,“雄浑”被吴昌硕占有了,“随和”为吴让之所垄断,“生辣”成了来楚生的专利。。。。。。如果说我尚有幸,终于在“奇逸”里找到了自己的一席小位,但它若与雄浑相比,又显得何其苍白,这是敝人常引为自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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