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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彝周鼎，汉印唐碑，上下三千年，公自有情天得度；酒胆诗肠，文心画手，纵横一万里，我于无佛处称尊。”这是清代金石家严保庸赠六舟上人的联句，也是六舟一生与金石书画结缘的生动写照。 僧六舟（1791—1858），俗姓姚，名达受，又字秋楫，别号万峰退叟、慧日峰主、南屏退叟、西子湖头摆渡僧、寒泉、同寿、小绿天庵僧等，曾以磨砖作镜轩、宝素室、玉佛庵、墨王楼、小绿天庵、万峰山房等作为斋名，浙江海昌（今海宁）人。早年出家于海宁白马庙，拜松溪老和尚为师，十七岁正式薙染为僧，曾先后住持过湖州演教寺、苏州沧浪亭、杭州净慈寺，晚年退隐白马庙。 六舟多才多艺，于诗书画印，靡不精通，嗜金石，富收藏，精鉴别，刻竹、凿砚均名重于时，尤擅传拓，传拓古器物全角，堪称一绝，阮元曾以“金石僧”、“九能僧”称之，一时名播海内。 传 拓 清代金石藏家，大致可分为权贵型和富贾型两类，前者如阮元、翁方纲，高居显位，其搜罗古物，往往得力于众多门生、幕僚、同年等官场人脉资源，后者如张廷济、陈介祺，虽偏隅一地，但家境殷实，经营有方，财力也十分雄厚。六舟乃一方外和尚，既无一官半职，也不可能有太雄厚的财力支持，却能在当时金石圈内立足，引得名流硕彦，竞相交攀，主要凭借的还是传拓方面的一技之长，尤其是传拓古器物全角的绝技。
在六舟自撰年谱《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自序中，他曾回忆早年访碑传拓的经历：“壮岁行脚所至，穷山邃谷之中，遇有摩崖必躬自拓之，或于鉴赏之家得见钟鼎彝器，亦必拓其全角。”六舟访碑的地域，主要集中在南方地区的江、浙、皖三省，如应沈镕彪之邀，参与编纂《云林续志》“金石”一门，遍拓杭州灵隐飞来峰、龙泓洞唐宋题名百余种；经萧山祗园寺，拓后周显德金涂塔；至台州，访拓宋胜果山诗刻石、吴越钱王铁劵；至苏州，拓虎丘点头石题名；至宜兴，拓吴《禅国山碑》……尤值得一提的是，六舟曾数次游历镇江焦山，传拓《瘗鹤铭》，他还在焦山断崖荆棘间，访得米芾观《瘗鹤铭》题名、建中靖国元年綦立、贺铸等题名，以及南宋吴琚诗刻，皆前人所未载，拓数十纸，分贻同好，一时传为佳话。 六舟是早期全角拓传承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据徐康《前尘梦影录》记载，全角拓这门技术，创始自嘉兴人马傅岩（字起凤），六舟乃得其传。六舟拓古器物全角，在当时，可谓盛誉满天下。吴式芬《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序》中，评价六舟所拓全角“肖形绘影，无弗工也”。许瀚更是盛赞道：“精巧出人意表，如入意中，皆就原器拓出，不爽豪发，觉彩色模饰之图，又不足系余怀矣。” 六舟传拓全角的古器物，一部分为寺庙学宫旧藏，如《管廷芬日记》记载，六舟曾为嘉兴孔庙传拓过祭祀礼器全角，而让他真正声名大躁的，则是传拓镇江焦山寺藏无惠鼎。无惠鼎，又名焦山鼎，西周铜器，铭文九十四字。此鼎旧为镇江魏姓所有，相传明末奸相严嵩当政时，企图霸占此鼎，魏氏恐子孙不能永保，遂将此鼎送至镇江焦山海云堂保存。因为这段传奇经历，入清以后，考释题咏者多达十余家，翁方纲曾专门辑有《焦山鼎铭考》一书。道光年间焦山住持借庵和尚，是六舟的乡前辈，也是一位诗僧，道光十年、十四年、十九年、二十年，六舟曾多次游历焦山，拜会借庵，并传拓此鼎，当时韩崇、顾沅等金石友人，都曾获赠过六舟传拓的焦山鼎全角拓本。
青铜器无论是市场价值还是藏家的重视程度，都远非一般古砖造像、石刻题名等金石小品所能等同，尤其是一些重器，藏家视同拱璧，外人一般难以目睹，更不用说随便传拓了，因而拓工与藏家之间的关系便显得格外重要。六舟生平交友广泛，据《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记载，与其交往密切的金石藏家有：刘喜海、张廷济、汤贻汾、冯登府、吴廷康、吴式芬、何绍基、戴熙、阮元、程洪溥、许瀚、严福基、杨继振、文鼎、管廷芬、赵之琛、蒋光煦、钱泰吉、韩崇、陈均、赵魏、徐懋、洪颐煊、吴荣光、杨澥、劳长龄、冯云鹏、石韫玉、陈銮、齐彦槐、陈文述、江凤彝、顾广圻、黄均、严保庸、翁大年、汪士骧、翟云升、吕佺孙、李兆洛、叶志诜、陈介祺、潘曾绶、朱善旗、奕志（瑞郡王）等，其中以阮元和程洪溥（木庵）两位最具代表性。 阮元先后担任过浙江学政、巡抚十余年，在浙为官期间，创建诂经精舍，幕府下金石人才济济，开创了两浙一代金石学风。道光十八年，阮元经好友陈文述的推介，了解到六舟在金石传拓方面的才能，请六舟“拓彝器全图寄维扬”，并赠诗曰：“旧向西湖访秀能，南屏庵内有诗灯，那知行脚天台者，又号南屏金石僧。”“金石僧”的美誉，由此广为人悉。次年五月，六舟专程赴扬州拜访阮元，为阮氏文选楼藏器传拓全角，两人雨中泛舟廋西湖，相谈甚欢。由于阮元在当时政界、学界以及金石收藏界“一代宗师”的地位，他对于六舟传拓的推掖，使得后者声名愈隆，当时即有人撰联曰：“中丞教作沧浪主，相国呼为金石僧。”这也成为六舟一生中颇以为荣耀的际遇。 如果说阮元是六舟所结交的权贵型藏家的典型，那么，程木庵则是另一类富商型藏家的代表。 程洪溥，字丽仲，号木庵，斋名铜鼓斋，安徽新安人（今歙县）。程氏自祖父程国光时起，即客居浙江，从事盐业生意，也兼制墨。家富收藏，所藏三代彝器不下千种，赵之谦曾将程氏铜鼓斋与刘喜海嘉荫簃、吴荣光筠清馆、叶志诜平安馆，并称为乾嘉以来海内金石收藏四大家。
道光十六年初，经吴廷康介绍，六舟与程洪溥相识于杭州，“一见如有夙契，把臂入林，相见恨晚”，随即约定是年二月同往新安，传拓程氏家藏铜器。六舟先后于道光十六年、二十年、二十一、二十二至二十四年间数度赴徽州，寄宿铜鼓斋，为程木庵所拓古器数量，颇为可观。浙江省博物馆藏《剔灯图》，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件作品。此图所拓西汉竟宁元年雁足镫，为扬州马曰璐玲珑山馆旧藏，曾归巴慰祖，后为程洪溥购得。所谓剔镫，即用细铁针或竹针，剔除铭文或纹饰上的铜锈。画面上分别传拓了雁足灯侧面和倒置两个角度，并由陈庚缩摹六舟小像于盘底之间，一作摩挲古器状，一作握针剔锈状，形象萌态可掬。
在六舟全角拓本中，还有一类构图十分独特的作品—百岁图。百岁图渊源于传统锦灰堆绘画。锦灰堆，又称“八破”、“打翻字纸篓”，它将破碎不全的古旧书画、拓片、古书等文房雅物，通过复杂的重迭堆积关系来构成画面，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颇具后世三维视觉艺术的特点。因为“碎”与“岁”谐音，故这一题材的绘画作品，往往具有祈祷福寿的寓意。 锦灰堆相传是元代画家钱选所创，而以传拓的方式来表现锦灰堆的传统题材，无疑是六舟的一大创新。据《前尘梦影录》记载，六舟曾为阮元作《百岁图》：“先以六尺匹巨幅，外廓草书一大寿字，再取金石百种捶拓，或一角，或上或下，皆不见全体着纸。须时干时湿，易至五六次，始得蒇事。”浙江省博物馆、上海图书馆均收藏有六舟传拓的此类题材作品，其构图之复杂，拓法之费解，至今仍是一个谜。 鉴 藏 在六舟的金石收藏中，古砖可谓大宗。早在宋代，古砖就已为金石家所关注，但收藏古砖成为一时风气，实肇始于乾嘉以后。当时的金石名家，如阮元、张廷济、李遇孙、张燕昌、黄锡蕃、徐懋、吴廷康、吕佺孙、严福基、冯登府等，都有所谓“砖癖”，又以六舟和吴廷康两位“力尤猛”，而六舟所获“奇奇怪怪，时出寻常耳目之外”（张廷济《严氏古砖存》序）。六舟在《磨砖作镜》一诗的小序中说“余性嗜金石，集所得古砖计五百余种”，曾筑“磨砖作镜轩”，专门用来庋藏古甓。六舟所藏古砖，有的出自友人馈赠，有的得自农人出售，但大多则是在访碑过程中，拾得于荒山野寺、颓垣败壁间，其中较著名的有宋鸭子砖、二十八宿井砖、“嬲”字砖等，都可谓稀见之品。 除了古砖，作为一位佛门弟子，造像也是他特别留心的收藏门类，其中以东魏天平四年斳逢受、靳安成兄弟造四面佛龛造像、东魏武定二年刘明造像、武定四年光相寺比丘尼惠好、惠炽造象碑最为知名，曾建玉佛庵供养之，并请阮元题写匾额。
六舟收藏的书画数量也十分可观，尤以唐怀素大历三年、贞元十五年两卷《千字文》最为著名。道光八年，六舟赴新安前夕，于杭州骨董肆购得大历三年怀素《小草千字文》卷。道光十六年，又购得怀素贞元十五年《小草千字文》卷，此卷系文征明旧藏，曾先后刻入文征明《停云馆》、毕沅《经训堂》法帖中，前人誉称“千金帖”，意谓“一字值一金”，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其他重要书画碑帖收藏有：宋米芾《天马赋》、《老人星赋》、刘松年《香山九老图卷》、元方从义《盆石菖蒲小景图》、宋元名贤题南唐徐长侍篆书跋语卷、明夏昶《竹石卷》、唐寅《沧浪图》、祝允明小楷《心经》、倪元璐《枯木竹石图》、薛素素《墨兰图》、张弼草书《千字文》、清渐江和尚山水册、金农自书写真题记、明拓《泰山刻石》二十九字本、水拓本《瘗鹤铭》、宋拓《曹娥碑》册、宋拓《敕字本十七帖》、清拓孤本《唐马夫人张氏墓志铭》轴等。 书画篆刻及其它 六舟在传拓方面的成就，足以使其在清代金石学史上占据重要一席，而其书画、篆刻、刻竹、制砚等方面的才艺，虽不能与传拓等量齐观，但对于我们考察道咸年间的艺术史，也颇具个案价值。 古砖花供图卷 六舟癖嗜古砖，其篆书常见拟砖文一路风格的作品，如嘉兴博物馆藏“民生在勤，士贵自立”篆书四言对联。道咸年间，临习砖文书法者不乏其人，除了六舟，如张廷济、吴廷康、徐懋等金石家，也颇见有此类作品传世。 在六舟篆书中，最为常见的，还是临《天发神谶碑》的作品。如天一阁博物馆藏篆书“读我书庐”匾额，上海博物馆藏“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定风流”篆书七言联等。这类风格的篆书，六舟还常用于册页题端，如浙江省博物馆藏《黄易山水册》，首开有六舟篆书题端，即“拟《天发神谶碑》笔意”。《天发神谶碑》系阮元乡邦重要文物，嘉庆十年毁于火，嘉庆十五年，阮元曾据家藏旧拓本重摹于扬州，其本人篆书也深受此碑影响，六舟与阮元交往密切，其篆书攻习《天发神谶》一碑，恐与阮元的推崇不无关系。
六舟藏有怀素大历三年、贞元十五年小草《千文》二种，自号小绿天庵僧，颜其斋曰“宝素室”，并请陈庚作《拜素图》，他对怀素的膜拜之情，可见一斑。六舟本人的行草书，也深受怀素小草风格的影响。在六舟行草书作品中，尚有一类飞白书体的作品，颇为引人瞩目。如浙江省博物馆、海宁市博物馆藏飞白书七言对联、天一阁博物馆藏飞白书“翠微论古图”横幅等。飞白书相传由东汉时蔡邕所创，一般认为系用硬且扁的一类笔，如竹丝，木片，毡笔等书写，因其笔势飘动飞举，点画丝丝露白，故而得名。唐宋时期，飞白书曾一度是一种较为流行的书体，用于装饰性的宫殿题署，碑刻题额等，但后来逐渐失传。在当时的嘉兴籍文人书家中，如张燕昌、张廷济、徐绍曾、六舟等，多擅长飞白书，从而使得这一书体，呈现出某种地域性流行的特点，这是一个颇值得研究的艺术史现象。
六舟工花卉，尤擅画梅，是道咸年间画梅名家之一，传世作品较多。管庭芬《南屏退叟传》曾言及其绘画之师承渊源：“学画于南屏付法师松光，然杂卉以白阳为宗，画梅兼擅二树、冬心之胜。”除了梅花，兰竹、菊石、秋葵等题材作品也时有所见。
六舟亦擅篆刻，但传世印章不多见，西泠印社、上海博物馆、故宫博物院、朵云轩等单位均有零星收藏。从书画碑帖上的印脱来看，六舟的自用印数量十分可观，总数应不下百方。
六舟还是当时一位制砚名家，天津博物院藏吴越宝正四年砖砚、上海童衍方先生藏晋永宁二年砖砚，均系六舟当年用自藏古砖手琢而成。他还擅长刻竹，传世有六舟款竹刻作品，但往往真赝难辨。 著 述 六舟生平著述有《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小绿天庵吟草》、《山野纪事诗》、《白马神庙小志》、《南屏行箧录》、《祖庭数典录》、《六书广通》、《两浙金石志补遗》等，其中不少著作已毁于太平天国战乱。 本编纂《六舟集》，收录《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小绿天庵吟草》(附《山野纪事诗》)、《白马神庙小志》、《南屏行箧录》等六舟传世著作四种。 《宝素室金石书画编年录》，二卷，系达受自撰年谱，始自乾隆五十六年，迄道光三十年，内容多有关作者生平游历访碑，艺林交往等情况，对研究嘉道咸年间的金石学史，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献史料价值。今据民国元年，上海国粹学报社《古学汇刊》印本点校。
《小绿天庵吟草》，原稿四册，其中第四册为《山野纪事诗》。丁辅之旧藏，后归钱镜塘，今藏浙江省博物馆。收录嘉庆十八年至道光十八年间诗作二百四十四首。民国年间，曾经姚煜整理删节后，以聚珍版印行。本次点校，以浙博馆藏原稿作为底本，收录诗作数量，较姚氏删节本多出将近一倍。
《白马神庙小志》，一卷，是书成于道光二十三年，分碑记﹑建置﹑祖系﹑寄迹﹑溯源、祖泽﹑灵异﹑杂记﹑记游等章节，未见刊行，今据浙江图书馆藏光绪年间张光第小清仪阁抄本点校。
《南屏行箧录》，一卷，有民国间费寅刻本，今据浙江图书馆藏管庭芬旧抄本点校，附于《别下斋书画录》之后。据管廷芬《别下斋书画录序》称，原书应有四卷，此系残本，著录六舟收藏书画十四种。 此外，集中还收录了部分六舟金石书画题跋﹑诗文信札等内容，系笔者从国内各家博物馆﹑图书馆以及私人收藏六舟作品中，搜访辑佚而成。书末还附录有同时代友朋致六舟的诗文选，供读者参阅。 本书点校过程中，承蒙田振宇、况正兵诸兄的大力支持与帮助，在此谨致谢意。
六舟集 作者：释达受著 / 桑椹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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