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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适碑帖题跋中的技法和审美观念(上)

 爱雅阁 2016-10-21
高二适碑帖题跋中的技法和审美观念(上)
  作为现代有成就的学者、诗人、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高二适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书法遗产。他关于书法的一些精彩论述,散见于他的书法论文、碑帖题跋、论书诗文和书信手札中。我们通过对这些散落文献的梳理,整理出高二适书论文字总计约六万余言。这些文字,很多都是高二适在习书和读帖过程中一些灵光闪现的妙语,往往触笔成趣,虽文字不多,却给人以深刻的启迪。我们从其碑帖评论和手批题跋中,拈取其中四个涉及书法技法和审美观念方面的问题,并进一步剖析其丰富内涵,以飨书界同道。


        具体说,斫阵之势,是讲求用笔起收之迅猛果断;疾涩之法,是论述行笔中截要绵韧有劲;夭矫之境,是追求字形体势中充满张力和动感;变化之妙,则集中讨论草书的抒发性灵功能,追求自由之境,契合自然之妙,其核心是关于生命的自由与超越问题。

斫阵之势

        高二适在题《李贞武碑》中说:“写此要有斫阵笔势,方为合作也。”又在题唐太宗李世民草书《屏风帖》亦云:“学唐文皇书,要知斫阵法始佳,否则不成也。”所谓斫阵,就是大刀阔斧、冲锋陷阵之意。在这里,高二适是以兵家打仗的意象,比喻用笔的提按顿挫刚劲利落。古代兵家重视势,书法家也重视势,所以古代有以兵法比喻书法的例子,传为卫夫人《笔阵图》,将“笔”与“阵”结合,就是书法和兵法关联的最好说明。王羲之曾对《笔阵图》作了进一步的解释:“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飏笔者吉凶也,出人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纸为阵地,笔是刀矛,墨为盔甲,砚是城池,心意气度是将军,运笔技巧是副将,结构安排是谋略,举笔即现吉凶,出入则为号令,屈折乃是杀戮。战争的胜负主要靠将军的指挥,书法的成败得力于书法家的意度。


《李贞武碑》题跋

        遣兵如遣毫,遣毫如遣兵。毫有万千,必须凝聚于一束;兵卒无数,必须以一气贯之。士兵固然要勇,但散乱的勇,不但不足以杀敌,反而会成为相互内耗的作用力。包世臣也说:“《晋书》所谓杀字甚安。”用“杀字”代替“写字”,正是以作战喻书法,拒挡挥刺,要迅速而沉着,丝毫不得含糊,此亦说明书法之势也。高二适在题《大唐纪功颂》中说:“「萧斧」,刚利之斧也,摹萧斧伐朝菌。”又在题《临〈元人书帖合集〉》中云:“子山出笔嫌少棱角,杀笔大佳。”“此处笔笔杀纸,最能成吾笔法。”“吾将以长剑斫阵之势,改正元人笔墨孱弱处矣。”“杀笔”、“杀纸”,颇类于晋人所谓“杀字甚安”。在这时,笔就成了“刚利之斧”,毛笔就像是士兵手中的刀剑一样,而指挥刀剑的无疑是“意”,所以意在笔先,实际上也是气在笔先。以一气来充实整个人,贯穿整幅字,自然能创造一个生命的整体。

《临唐高宗大唐纪功颂》

        就像将军发号施令一样,斫阵之法,多用于用笔起收之处。起收之处,要果断勇敢。刘熙载说“起笔欲斗峻,住笔欲峭拔”,斗峻和峭拔,都是地势高而陡,也就是用笔要雄健利落,要有力度和气势。书法的势,是静止的点画形体中所蕴含的动态的力的趋势和方向。所以,斫阵之法实际上是通过有效的笔法,产生视觉上的力量感。这种力,不单是物理上的力,更是审美的力、心理的力。有势就有力,无势就无力,这就是势和力的关系。书法家通过斫阵之笔法,实际上是为了使线条内部冲突起来,产生跌岩多姿的效果。这种冲突越强烈,也就是积累得越深厚,则发势越猛烈,兵家说“一鼓作气”,实际上就是这个道理。斫阵之法尤其重视“气”的作用,勇者在气,气作为勇的素材,具有一种团结性的作用。如果说每一根笔毫都是一个士卒,那么,书法家就要将万千笔毫凝于一气以贯之。在战场上,犹豫和狐疑是勇的天敌,所以勇的关键是一气专定,精神集中,当号令一下,则要忘却自我和死亡,直指敌阵而行。在书法的运笔中,斫阵之法就是要下笔刚狠果断,不犹豫迟疑,即刘熙载所谓“果敢之力”是也。

 高二适在跋虞世南《笔髓论·指意》时说:“适按:此即‘疾’、‘涩’之法。作书缓急互用,得‘疾’、‘涩’之法,书妙尽矣。”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题跋文字。

        疾涩之说的提出,始于汉代的蔡邕。蔡邕言书法之妙,得“疾涩”二字:“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得‘疾涩’二法,书妙矣。”在他的《九势》中,也论到“疾势”和“涩势”。此后,疾和涩便成为中国书法美学的一对核心概念。那么,什么是疾,什么是涩呢?蔡邕将它们定义为笔势,即所谓疾势和涩势。他说:“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内。”琢是短撇,如鸟嘴琢食而急遽有力;磔是波捺,要有曲折流行之势;紧趯是竖钩,趯须快行,才能紧而不散。他接着又说:“涩势,在于紧駃战行之法。”“紧駃”,就如同收住马之缰绳,在快行之中有紧收之力。“战行”,一曰即颤行;一曰如战斗的行动,即不是无阻碍地直行,而是审慎地用力,节节推进,节节顿挫,甚至有时还要退却一下,再推进,也即《书谱》所谓“衄挫”之法。疾,好比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涩,则是愈挫愈奋,愈奋愈进,是在生命意志受到挫折后,而能生出更强大的意志力来战胜困难,在困难面前审慎地前行。


高二适《唐拓<十七帖>》题跋一

        草书发展到字形妍美、笔势连绵的今草、狂草之后,线条由于连绵缠绕很容易失去节节顿挫的内在力量,变成“死蛇挂树”,所谓“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为除草书此弊,高二适在题《唐拓<十七帖>》时说:“此帖笔笔停顿,草法之上乘者也。”“使亲见右军操觚,不过如此而已。”“笔笔停顿”,节节顿挫,才能避免浮怯之病。所以,疾涩之法是行笔之中有快有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行中有留,留中有行,这样写出来的点画线条,便如事实运转之钟表发条,而不是像汤锅烂煮之面条,这样的线条才有力量和生命,也就是高二适所说的“点曳有力,此真草法之秘也”(题《唐拓<十七帖>》。


高二适《唐拓<十七帖>》题跋二

        高二适在跋王羲之《自论》时说:“‘吴人皇象能草,世称沉着痛快。’吾求书法能如此四字,可矣。”什么是“沉着痛快”呢?苏試说,用笔要像乘风破浪的战船和冲锋陷阵的战马,其实也就是疾涩之道。在沉着痛快中,沉着与痛快、疾和涩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疾涩中,以涩为要;在沉着痛快中,以沉着为要。要想沉着,就要下笔时着实,极力揉挫,沉着而不能肥浊,要以沉着顿挫为体,以变化牵掣为用。这样的线条,也就是被书法家们津津乐道的“沉着痛快”,在高二适看来,这才是草书行笔的奥义。

        由于逆涩行笔,节节顿挫,涩涩推进,写出来的点画线条往往不直而曲。这种曲,是逆涩行笔的自然结果,而不能是人为做作的结果。它不是颤抖行笔使然,而是逆涩摩擦的自然效果。线条里面始终鼓荡着一种内在的张力。如果失去了内在的力量,就会流于一种形式化的颤抖行笔,变成机械、生硬之形,反而成为弊病了。所以,高二适在题《曹娥碑》中说:“谨防板滞,板滞即俗作。”因为,涩行的“曲”一旦变成做作的“颤”,其生命力的强弱也有霄壤之别。


高二适《唐拓<十七帖>》题跋三

        高二适在致方智铠的信中还进一步指出:“‘气满中实’,此书法用笔鼓荡而其势峻密之意。养身也可,处世也可。”“气满中实”一说,来自清代包世臣《艺舟双楫》。“气满”,谓气势饱满。包世臣云:“若气满则是来源极旺,满河走溜,不分中边,一目所及,更无少欠阙处。”“气满如大力人精通拳势,无心防备,而四面有犯者无不应之裕如也。”“中实”,指笔画中段沉着有力而不浮弱。包世臣又曰:“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盖两端出入操纵之故,尚有迹象可寻,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者,非骨势洞达,不能幸致。”

        强调“气满”与“中实”,就是重视笔画中途内在力量的充实,即林散之所谓“不看两头看中间”。“不看两头”不是不要看两头,而是不仅看两头,更要看中间。因为笔画两头的出人之迹点画交待清楚,容易被人注意,而笔画中间那种气满和中实的力量感却容易被忽视,容易出现草率油滑的毛病。所以“中实”实际是针对“中怯”而言的,古人常说的“蜂腰”、“鹤膝”之病正是由此而发。“中实”,要靠“气满”来充实线条,所以二者之间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


高二适《唐拓<十七帖>》题跋四

        值得提及的是,“中实”、“气满”等原来颇为碑学家所重视的技法,却被精于二王帖学的高二适频频提及,“疾涩”之法也被注人了新的生命力。这一点,既为碑帖技法的交融提供了启示,也指向中国艺术的一种生命精神,所谓由技人道是也。因为无论碑帖,都需要在技法中体现一种生命的活力和饱满的精神。


高二适《唐拓<十七帖>》题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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