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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尧舜禹汤,昭如日月

 木桩指路 2016-10-22

我永远也忘不了咸阳的那场大火。


夜色如磐,冷风如刀。我和无数同胞惊恐地挤在一起,狰狞的火舌一寸寸舔近,吞噬了我们的血肉。满耳皆是竹销帛裂的呻吟,钻心彻骨,惨不忍闻。


烈焰飞腾中,忽听近旁的《诗经》哽咽低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悲凉的歌声和着烟尘随风飘散,悄然断绝。


我怔怔流下泪来,却转瞬即被烤干。我的浑身都已烧着,感觉灵魂离自己越来越远。我知道自己顷刻将化为灰烬,我只想再看这人间最后一眼。


火光映照夜空,凄厉如血。



二〇〇八,岁在戊子。当一批沉睡两千年之久的战国竹简,在清华大学重见天日时,黑暗尽头似乎仍回响着《尚书》那仿佛来自前世的梦呓。中国文化史上,若说有哪部书命运最为多舛,想来非《尚书》莫属。



《尚书注疏》(二十卷)


《尚书》本名《书》,“尚”是后人的尊称,昭示着其年岁的久远和地位的崇高。《尚书》者,上古帝王之书也。


《尚书》所掌管的绝非寻常的朝廷公文,而是先秦历代圣君贤相颁发的军国政令,关乎彼时诸多军国大事,如尧舜禅让,鲧禹治水,商汤讨桀,武王伐纣,盘庚迁殷,周公止谤等等。或以口宣,或以笔传,或为当初实录,或为日后追述。其文体不外典、谟、训、诰、誓、命六种,典以垂范,谟以建言,训以谏上,诰以谕下,誓以伐罪,命以赏功。


每一篇都不算太长,但却极为难读,诘屈聱牙的文字愈发彰显了其凝炼如铁的气质,简截若刀斩,重拙若斧凿,叩之铿然作响。


相传《尚书》原有三千余篇,奈何岁月更迭,多有散佚,至孔子晚年始编定为百篇,吉光片羽赖斯得存。可惜孔子不会知道,更大的劫难还远在后面。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扫灭六国,硝烟方散,北击匈奴,凯歌复还。秦始皇嬴政志得意满,在咸阳宫大排筵宴,文武百官纷纷致贺,称觞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秦咸阳宫一号遗址复原图


其时在座者尚有博士七十人,以太子扶苏的老师淳于越为首。淳于越本是齐国大儒,齐亡后乃入秦为博士,职掌天下图籍。虽然受秦官,食秦禄,但他内心尊奉的仍是周礼,是诸侯分封,万邦和洽,四海归仁的复古主义。


淳于越正想借机向始皇进言,却听同为博士的周青臣率先把酒赞道:“陛下以秦地一隅平定海内,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今又以郡县制替代诸侯制,从此百姓安乐,万世太平。上古帝王亦不及陛下威德。”始皇龙颜大悦。


淳于越不禁愕然而怒,正色道:“殷周之所以国祚绵长,正在于分封子弟功臣以为辅翼。今陛下富有海内,却不行分封,万一再生六国余乱,何以相救?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陛下切不可听周青臣这等阿谀之词!”始皇不置可否,传令群臣廷下公议。


一场盛宴就此不欢而散,谁也未曾料到,席间微澜竟会掀起轩然大波。



几日之后,丞相李斯集群臣所议上书始皇说:世易时移,各有其治。淳于越等以古非今,不过是腐儒愚见。今天下已定,号令一尊,诸子却仍私学相授,妄议朝政,惑乱黔首,实在非禁不可。臣请凡非秦国史记,非博士职掌,天下所藏《诗》《书》及百家之语,皆应烧毁。有敢偶谈《诗》《书》者弃市,有敢以古非今者灭族。



秦始皇东巡雕塑:秦皇左边为丞相李斯,右边为徐福


这便是为后世文人口诛笔伐的“焚书令”。李斯虽师出儒家巨擘荀子,却与他的同门师弟韩非一样,是不折不扣的法家信徒。


早在九年前,六国甫灭,天下初并,当时的丞相王绾等人皆倡议分封,惟独身为廷尉的李斯力主推行郡县,并向始皇直陈,分封乃是引发诸侯混战的祸乱之源。始皇深以为然,遂采纳其言,分天下为三十六郡。


如今淳于越旧话重提,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斯驳斥淳于越是腐儒愚见,泥古不化今,可谓一针见血,但为禁私议而焚《诗》《书》,就实属矫枉过正而大错特错了。


对于李斯的这番上书,始皇的批复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可。”只此一字,便判定了天下群书的命运,《尚书》首当其冲,自难幸免。只此一字,烈火焚烧,燃遍全国,乾坤动容,风云变色,千载斯文,付之一炬。



秦火焚书(雕塑)



面对此情此景,淳于越痛断肝肠。他已被革职还乡,再也无力谏阻,但他又怎忍心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况且太子扶苏也绝不能因他而受牵连。


离京途中,淳于越泣血上表,终于触怒始皇,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刑场上,李斯与淳于越相见无言。昔日同僚故旧,也曾论道谈学,或许还曾共缅过那久已逝去的稷下之风,此时却一个是监刑官,一个是临刑犯,情何以堪?


淳于越坦然赴死,誓与《诗》《书》玉石俱焚,追随他心中的周礼而去,只留给李斯无尽的怅惘和遗憾。


李斯不解淳于越为何这般固执,但他明白,每一次变革,都必将付出流血的代价。他的前辈商鞅如此,他自己也一样。


可是“焚书令”实在太过决绝,不啻于将自己的记忆亲手抹灭。李斯前半生辅佐始皇创立帝业,建功无数,孰料后半生一错于焚书坑儒,二错于废嫡立庶,最终敌不过赵高这个小人拨弄,落得具五刑而腰斩。司马迁在《史记》中不无惋惜地叹道:“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焚书坑儒(油画,张红年 绘)


焚书是李斯一生的阴影。坑杀儒生或许只是君命难违,矫诏废立或许也只是情势所逼,唯有焚书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断,理智得近乎冷酷,因而也尤其令人不可原谅。


这阴影淹没了他生前的辉煌,也淹没了他死后的凄凉。每当学馆教授“五经”,经师们总会为《尚书》的真伪辩诘不休,而辩诘的无果又总会归罪到他的头上。李斯若地下有灵,只怕也想不到,当初一纸“焚书令”竟会如影随形,纠缠他永生永世。



世事无常,幸与不幸往往只在刹那的抉择。


“焚书令”一下,博士诸生人人自危。伏生没有像淳于越那般强行谏阻,而是冒死携《尚书》出逃,暗藏于旧宅壁中,而后流亡他乡。


江山易主,秦亡汉兴,当伏生终于得以回归故乡,已是二十余年之后。


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下诏解除“挟书律”。伏生欣喜若狂,掘壁寻书,可惜已折损大半,只存二十九篇。伏生珍而重之地捧起剩余的残编断简,禁不住潸然泪下。


自此伏生便守着这仅存的二十九篇《尚书》,教授于齐鲁之间,冀望薪火相传,文脉再续。


转眼又是二十余年之后,吕氏倾颓,文帝在位。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不远千里从长安来到伏生的门前。他自称姓晁名错,忝任太常掌故,钦奉圣命前来拜师求学。伏生惊讶异常,他想不到当今朝廷竟会关注起他这个残年老朽来。


此时的伏生已年逾九旬,行动不便,据说全靠其女羲娥转述,才能将二十九篇《尚书》一一口授给晁错。晁错悉数录出后,学成返京,文帝嘉勉有加,列《尚书》于学官。由于这二十九篇《尚书》是以当时通行的隶书写就,故又称为《今文尚书》。



《伏生授经图》(明 杜堇


《今文尚书》终西汉一代,久盛不衰,支分而脉广。至宣帝时,立于博士者,已有欧阳氏(和伯)、大夏侯(夏侯胜)、小夏侯(夏侯建)三家,均出自伏生门下。


似乎天意不绝《尚书》,伏生于汉文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61年)始卒,年近百岁,时人以为圣。他临终之时,得见《尚书》后继有望,想必也可以无憾了。



秦火之难,伏生并非唯一凿壁藏书的人,孔子的九世孙孔鲋也做了同样的事情。此时还有另一部《尚书》正静候在黑暗里,默默等待命运的转机。不曾想这个转机居然来自一个纨绔子弟的荒唐念头。


汉初,高祖刘邦为保江山永固,一面铲除异姓诸侯,一面分封同姓诸侯。至景帝刘启即位,诸侯割据之势已成。景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54年),任用晁错削藩,七国叛乱一触即发。前述李斯所言,可谓不谬矣!




为换取叛军退兵,景帝无奈只能牺牲晁错,将其腰斩于东市,竟步李斯之后尘。


晁错之死并没有换得叛军的撤离,但却坚定了景帝镇压的决心。是年三月,叛乱平息,七王皆死。景帝将他的儿子刘馀从淮南迁到曲阜,封为鲁王,谥曰恭,史称鲁恭王。


鲁恭王刘馀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为人口吃,不善文辞,一好蓄狗养马,二好修宫造苑。他初到曲阜便萌生了一个荒唐念头,竟起意拆除孔子故宅,以扩建自己的宫苑。


岂料刚拆至一堵墙壁,忽闻壁中传来钟磬琴瑟之声,有五音六律之美。他心下大异,命人轻轻将壁砖揭开,只见里面堆满竹帛简牍,取出一看,尽是蝌蚪篆文,显系先秦旧物。他肃然起敬,不敢再拆,率众退出孔宅,将所获藏书悉数交还给孔子后裔孔安国。



鲁壁


这批藏书极为丰富,其中就有《尚书》若干篇,因系以先秦古文所写,故又称为《古文尚书》。孔安国经过整理,发现《古文尚书》较《今文尚书》多出十六篇,便将《古文尚书》献诸朝廷,奈何古文难读,终被束之高阁。



忽忽又过百年,《今文尚书》倍受尊崇,风光不减,《古文尚书》却在寂寞中徒然消磨了岁月。只因朝廷秘而不宣,民间疑窦丛生,有好事者遂不免借机做起造假的勾当来。


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下诏派遣陈农访求天下遗书,并委任刘向、刘歆父子领校秘阁典藏。


东莱人张霸见势可乘,便将伏生所传二十九篇分为百篇,又采《左传》及《书序》添作首尾,就此拆补成一部所谓的《古文尚书》,郑重其事地献给朝廷。


成帝细读之下,每篇都很简短,文意更是浅陋,便教用秘阁所藏孔壁《古文尚书》对看,果然证实纯系伪书。张霸欺君枉上,罪当至死,但成帝心生怜意,只将张霸投入狱中,且任凭其书流传。直到后来张霸的再传弟子樊并谋反,才将这部张氏伪《古文尚书》毁废。


或许正是张霸的伪书案,促使刘向、刘歆父子对孔壁《古文尚书》格外留意起来。刘向开始用《古文尚书》校勘《今文尚书》,发现了《今文尚书》若干脱简及异文。



刘歆


哀帝时,刘歆又力主立《古文尚书》为博士,却遭到了《今文尚书》博士们的排斥。双方由此爆发激烈的论战,互不相让,这就是所谓的今古文之争。


今文派重微言大义,古文派重章句训诂,两派各执一端,本可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然而学术到底脱不开政治,双方骨子里争的不过是谁居正统而已。


《古文尚书》一直要到东汉,才真正压倒了《今文尚书》扬眉吐气。



西汉末年,王莽篡位败亡,新朝瓦解,盗贼蜂起。扶风大儒杜林流离兵乱,无意中在西州得到一卷漆书《古文尚书》,他爱若珍宝,握不离身,常恐绝传。


后遇东海卫宏、济南徐巡从其受学,便出示此经,喟然叹道:“今得两位贤契,此经得传,斯道不坠。古文虽不合时务,愿尔等无悔所学。”卫宏、徐巡深感此言,益重此经,《古文尚书》遂渐行于世。


杜林博洽多闻,尤精古文,是公认的小学宗师。东汉一代的经学大家们慕其声名,对此经亦颇为爱重,先有贾逵作训,再有马融作传,后有郑玄作注。迨至东汉末年,《古文尚书》已浸浸然超越《今文尚书》,占据上风。学者们也以兼通为贵,不再专主一家。


今古文之争几乎与东汉相始终,东汉亡,而今古文《尚书》亦相继俱亡。西晋永嘉之乱,斯文沦丧,就更无从寻觅今古文《尚书》的踪迹了。早知如此,两派又何苦相争数百年之久呢?甚无谓也!



今古文《尚书》的双双失落,是魏晋文士心头不灭的伤痕,每当挑灯夜读,凝神遐思之际,都会隐隐作痛。


众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晋室东迁,衣冠南渡,而《尚书》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依然杳无音信。


就在人们已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东晋元帝建武年间,一部据说由孔安国作传的《古文尚书》,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皇宫大殿之中。这是豫章内史梅赜所献,与之同时献来的还有一篇《尚书孔氏传》,据说亦出自孔安国之手。


这部《尚书》共五十八篇,从篇目上看,似乎正是两汉今古文《尚书》的合编,因此当时朝野上下在大喜过望之余,均是深信不疑。元帝司马睿视同祥瑞,当即列入学官。


唐太宗贞观五年(公元631年),诏命修撰《五经正义》,孔颖达作《尚书正义》时所据的底本,便正是梅赜所献之孔传本。


南宋绍熙年间,又将孔安国传和孔颖达正义合刊为《尚书注疏》,收入《十三经注疏》之中,历代相传,广布天下,遂成定本。


但习以为常并非一定理所当然,孔传《古文尚书》到底还是引起了世人的争议。


自南宋吴棫、朱熹先后予以质疑后,递经元代吴澄、明代梅鷟、清代阎若璩和惠栋等学者的严密考证,最终判定其中三十三篇系由伏生二十九篇《今文尚书》析出,其余二十五篇则系伪《古文尚书》。二〇〇八年“清华简”的出世,也似乎印证了这一结论。



清华简


时至今日,《尚书》依然真伪难辨,真中有伪,伪中存真,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或许《尚书》早已在秦火中尽毁,后来种种不过是梦幻泡影;又或许《尚书》正在等待涅槃重生,终有一日会王者归来。


保卫钓鱼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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