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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其人其事

 wodedoc910 2016-10-27

贾平凹其人其事

孔明

 

我到陕西人民出版社工作后,才知道贾平凹也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当过编辑。贾平凹当年的同事告诉我,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编辑,没有编辑过一部像样的图书。大家的印象是人不很起眼,但绝对聪明,不得罪人,不惹事生非,一门的心思在写作上。都断言,他不离开出版社,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成就。也有人假设,平凹若是一直干到现在,出版社光“吃”他就足可高枕无忧了。陕西人民出版社总编辑朱玉先生宴请贾平凹,有人举杯时说:“贾老师,您要还在我们陕西人民出版社工作,该是什么样子呢?”在座的都是编辑,我就接过话说:“没有悬念。职称:副高级;职务:副处级!”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说这话不是幽默,是事实。当编辑就是为他人做嫁衣,再有出息,也是编辑。现行的出版社体制,也许有利于作家诞生,却不利于作家发展。平凹是写作天才,就应该有适合他发展的岗位。1982年,平凹调入了西安市文学联合会。可以说得其所哉,所以幸哉!

1991年冬,因为与孙见喜先生编辑《贾平凹散文精选》,我随他第一次去拜访贾平凹,至少有三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的是一敲开门,平凹竟腰系了围裙,脸上、手上都是面粉。他说他正在揉面,中午准备吃油泼扯面。我跟他进了厨房,说:“贾老师,没想到你还亲自做饭!”他笑起来脸如莲花,说:“我不光亲自做饭,还亲自吃饭!人生在世,有些事必须自己亲自去做才有意义,譬如吃饭;有些事呢只有亲自去做才有意思,比如恋爱!”此前听说他不善言辞,不好接近。如今一见面就说笑,平易而幽默,这是我的第二个没想到。告别时他主动送了我一本他刚出版的《抱散集》。这是我第三个没想到。

后来越接近,“没想到”的越多。每一次访问,他的大堂或者上书房都高朋满座。这一拨人坐犹未稳,那一拨人已经推门而入了。正说着话,不是电话铃响了,就是手机响了,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这个叫吃饭,那个请赴宴,几乎天天有饭局,我曾忍不住问他:“你烦不烦?”他无奈地笑,说:“烦很,却没办法,都托熟人,挡不住么!”就这,还有人背后里骂他架子大。实际上平凹从不摆架子。他说:“我吃亏就吃在最不善于说‘不’!”常常心里想说“不”,话一出口却让人感觉不像“不”,所以常有人被拒绝,却仍然找上门来。有一位朋友上门买字,等字写好了,却说没带现金,去时煞有介事地留了借条。之后多次上门,不提钱的事,平凹自己也不好意思启齿。忽有一日,平凹发现借条不翼而飞。他气恨恨地说:“你没钱明说么?我真就钻进钱眼了?这种人我最恨!”话是这么说,人家过半年又来了,他依旧笑脸递烟,不再提借条的事。

忙,说明平凹有人气。一次,陈彦开完省文代会归来,朋友请他喝茶,他绘声绘色地转述文联选举,说:“大会宣布主席、副主席当选名单,念到赵季平,掌声;念到陈彦,掌声;念到其他人,掌声;惟独念到贾平凹,掌声雷鸣,久经不息!”陈彦感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稍不留神,平凹就有新版图书问世,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各种文集以及书画集。朋友都纳闷,他那么忙,还玩牌,哪里来的时间?哪里来的精力?朋友问我,我说:平凹是天才,天假其才,创作就事半功倍,这为他赢得了一半的时间;悟性奇高,总能见微知著,化腐朽为神奇,写的、画的就不同凡响;忙碌在常人是一种负担,在他却是一种生活的个性体验,一种生命不能逃避之重,一种创作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即使休闲娱乐,他也能“一心二用”,于身心解脱中盘算自己的奇思妙想,一旦灵感上头,必然找个借口离去;他还能随机应变,车上、厕上、床上,照样速写文章。一次笔者约他写一篇散文,他说:“你来拿吧!”去了,他却在打麻将。问他文章呢,他说:“你先去参观我的收藏。”他的大堂书房三室一厅,加上过道、厕所、厨房,都摆满了古董文物,抬腿动臂,都得格外小心。一转身不见了他,朋友说他上厕所了。左等右等他才出来,手里竟拿着我要约的稿子,密密麻麻写满了一片纸的两面。我就笑他:“你写作还有这个怪癖呵!”他说:“我不躲进厕所,这伙虎狼之友能让我安坐案头?”这,就是平凹!平日但凡求字求画的,他不急于完成,总要等哪一日家里朋友多又赶不走了,才提笔展纸,说:“我欠人的字,人家要来拿呵!”朋友就聚集他的案头。看他写字作画,也是一种享受。

对平凹字画,一方面有人“砸”,说一钱不值,或说是沾了名的光。另一方面又有人“求”,“求”之不得,也“砸”,说平凹是啬皮加钱迷。平凹呢,不气不恼,反而说:“砸我,其实是捧我!替咱扬名么!”上世纪90年代初,平凹是有求必应,“求”的人多了,不免穷于应付,疲于奔命,他就写了个“润格告示”,挂在门背后,显然还有点“不好意思”。然而,“求”的人仍多。1996年伊始,平凹修改了自己的《润格告示》,堂而皇之悬挂在客厅的正中央。他说:“自古字画卖钱,我当然开价,去年每幅字千元,每幅画一千五,今年人老笔亦老,米价涨字画价也涨。”随即开列了详细的“润格”价目表。这一招果然灵,平凹真就“清闲”了一阵子。怪在越是这样,平凹的字画越是一路看涨,所谓《润格告示》也跟着年年换版本,单今年的字标价已逾万元。褒也吧,贬也吧,反正市场钟情他。当今大名人多的是,不是谁名气大胡写乱画两下就能卖个好价钱。贾平凹字画一看就姓贾,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老子说:“大象无形。”平凹做人就如他的字画,俗中藏大雅,拙中见大巧。今年早春二月,平凹为蓝田山悟真寺门楼题写了匾额。挂匾那天,风和日丽。院子里堆着一个雪人,是寺中住持杏云法师的杰作。平凹一惊一乍:“这是佛么!”与雪人并肩站了,请摄影家木南照相。周围人见状,也争相与雪人合影。挂匾的时候,有人响了一串炮。杏云请平凹为匾揭彩,平凹说:“揭彩也要响炮的。”却没有了炮,平凹就猫腰从地上捡了一个炮,说:“一响也是响。”自己用烟头点响了炮。今年初夏,我写了篇文章名曰《贾平凹》,平凹看了后对木南等在场的朋友说:“吹得太好了!”又说:“我改一个字!”我的原话是:“你说我爱钱,我就爱钱;古今中外,有钱人才不爱钱。”平凹删掉了“不”字,原话就变成了“你说我爱钱,我就爱钱;古今中外,有钱人才爱钱”。不等大家回过味来,平凹又作进一步解释:“有钱人爱钱,所以才有钱;穷光蛋不爱钱,是因为没有钱;穷大方是没钱了才大方。爱情也是一个道理:爱情,才有情;不爱情,情从何而来?”众皆拍手称妙。

大象无形,所以才显示出另一种可爱。去年春,平凹去看黄河古道,见有滑索可以通过峡谷,就要“体验一下”,陪同人忙阻挡,到底没有阻挡住。滑过去后,当地农民听说是贾平凹,都咂舌头,说:“大人物里也有二杆子!”转眼到了夏,我陪平凹去看户县农民画展,平凹瞧见龙窝公司总经理赵明理脖子上挂着一枚玉佩,雕着佛,就要到手里,端详了良久,说:“太繁琐了,系的红绳没必要那么粗。”说着,也从自己脖领下取出一枚玉佩,大家凑到跟前一看,竟是个阳物,圆润光滑,小巧可爱。平凹故作鬼脸,逗得大家直乐。笑问来历,平凹说:“这物是古代的。玉的质地一般,但一经磨化,就十分地可爱了。”我说:“也只有你带了这妙物,才越发显示出了其可爱。”一位摩登女士立即挽了平凹的胳膊,说:“其实贾老师才可爱呢!”过了若干天,平凹接到那位女士发来的短信,“我”和“你”中间夹着两个英文字母“ks”,平凹问我何意,我摇头。马河声说:“好像读‘啃死’,可能是吻的意思。”平凹特别高兴,像顽童一般,歪缩了脖子半捂了脸,故作醉态。又过了若干天,我们去电视台参加一个慈善活动,结束时平凹说:“咱不吃他们的饭,我带你们去吃好饭!”在步行去一家饭馆的路上,平凹取出电视台赠送的几样小礼品,一边走,一边看,到饭馆了还打开看,好像一个孩子得了玩具似的。吃的是水盆羊肉,平凹结账,一共49元,他故意装出大方的样子说:“50,不找了!”大家都笑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也笑起来说:“不是四百九么,要是四百九,我一定给500!”一旁的鲁风对我说:“平凹有此心态,一定活过一百岁!”

可爱,所以才有情趣,这是平凹真正的魅力所在。他自称不会说话,实际上他不但“会说”,而且说得相当“文学”,让人觉得大师就是大师。一次,画家邢庆仁请客,满座皆是文化界名人,李蕾挨着平凹,平凹掏出通讯录,要记李蕾电话号码,李蕾说:“记也白记,到时候又忘了。”平凹说:“你是冤枉我呢,我恨不得每页上都记下你的电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邢庆仁说:“我只恨自己不是个美女!”谈笑间,一尾鲈鱼上来,李蕾说:“贾老师,吃鱼!”平凹说:“我不吃!”李蕾问故,平凹说:“我嫌它丑!”李雷手掩了嘴笑,说:“你也太大师了,吃鱼还要挑美丑?”平凹笑道:“狼吃人也挑美丑,你信不?不信我和你打赌:我们这伙人要是遇见狼,第一个被吃的肯定是你!”说得大家哈哈大笑,李蕾笑得掏出了手绢擦眼泪。马治权举行个人书法研讨会,轮到平凹发言,他说马治权书法“比较平静”,“不老”,“大方”,前途“不限量”。又说马治权有“艺术家性情”,善于自炒,但“炒作得可爱,让人不反感。”他还强调:“爱名是可爱的!”同样的话出自他的口,就别有了滋味在里头。

可爱的人必定善良。只要出自善,平凹明知是“当”,也会“上”。早年,朋友的孩子上学或招工,只要说有平凹一幅字就能搞定,平凹一般不会拒绝。我的家乡蓝田县托我请平凹题词,按行规应付1万元润笔,我说蓝田是贫困县,西安晚报登蓝田的招商广告都免费,平凹说:“党报免费,咱也免费!”过后不久,他慷慨地题写了“关中胜地”四个字。2003年国庆黄金周期间,西安中学举行学生艺术节,托我请平凹亲临一次文学沙龙,与学生作现场交流,平凹说日程活动已安排满,无论如何也抽不开身。我说:“知道你忙,不过请允许我讲一个故事。一次,某国元首访问美国,按照外交礼仪,总统克林顿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去接见,偏巧在同一个时间,有个孩子夏令营活动请总统参加,克林顿毫不犹豫地首选了孩子。”平凹说:“这一定是你编的,编的好。你让学校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去!”到了艺术节那天,平凹果然从商州赶了回来。

2004年夏秋两季,我与木南先生曾经四访平凹故里棣花村。听村里人说,平凹从小就矮瘦,乖巧,勤快,爱读书,不惹事。不论做啥,都要比人强。比如给猪羊割草,人小却贪多,背一背篓草,只见草在动,不见人形。过丹江对岸山上割草,夏水涨而漫过腰,平凹每次背了草过河,远远看去,只见草在水上漂。平凹说:“这就是个子矮的好。水浮着,一身轻,比走路舒服多了。”

村人一致的看法是,平凹当年去苗沟水库劳动,是他个人命运的转机。当时因为他毛笔字好,工地上让他负责刷标语。又因为他表现好,当时的人民公社推荐他上了西北大学。对如今出了名的贾平凹,村中有微辞者,嫌他不给乡党办事。也有人为平凹辩护,说村里事难办。平凹弄了10万元给村里修路,路没修好,10万元没有了。这就好有一比:平凹好心送真经,却被歪嘴和尚念歪了。

如今的贾平凹可谓家喻户晓,偏偏棣花村有人不知道。一伙妇女在二郎庙烧香,问她们读过贾平凹书没有,有两个中年妇女转过头嘀咕:“贾平凹得是新来的乡长?”我们去丹江河边看日落,见三位老乡赶集归来坐在地上歇息,问他们可知道贾平凹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位说:“好像是记者!”另一位立即纠正说:“是作者,写书的,出的书一拃厚,比记者牛!”到底记者“牛”,还是作者“牛”,三个人还发生了争执。

也难怪。参天大树只有站远了才能看得清楚;身在树下,望眼的是一片树叶和树叶底下的阴凉。贾平凹已成参天大树,许多人就在这棵参天大树下一边乘凉,一边说风凉话。但参天大树就是参天大树,下些毛毛雨,又算得了什么?

(原载《当代中国》2006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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