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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林 | 媒介:作为符号叙述学的基础

 花间挹香 2016-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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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林 | 媒介:作为符号叙述学的基础

作者简介

唐小林,文学博士,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四川大学符号学与传媒学研究所副所长,主要研究方向:符号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基督教文化。

摘要:媒介这个有别于传播学的概念,是符号学和符号叙述学的基础。媒介是符号携带意义的感知部分。意义媒介化是符号成为符号的前提,也是文本成为文本的先决条件。媒介特点决定叙述体裁,叙述类型就是媒介类型。媒介隔开经验世界,使纪实与虚构有了可能。媒介范围划定叙述学边界,为有效处理文本世界与经验世界的关系提供学理依据。可以说,媒介隐藏着符号学和叙述学的全部秘密。关键词:符号;媒介;意义媒介化;文本化;符号叙述学

一、符号作为媒介

所谓基础,在思辨的意义上,它是事物之所是的前提条件。说媒介是符号叙述学的基础,即是说离开媒介,符号叙述学无从谈起。这首先可以 从媒介是构成符号的基础说起。

符号即媒介,我已在另一处提出(唐小林144)。意思是说,符号的首要功能是媒介。因此“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赵毅衡2013b:6),也可以说成“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媒介”。这一改动至关重要,它突出了媒介在符号中“第一性”的位置。听《蓝色多瑙河》,首先扣动我们心扉的,是伴随旋律的音符;读《纯粹理性批判》,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文字这个媒介;看不懂新媒体艺术家加里·希尔(GaryHill)的《电子语言学》,并不妨碍我们在屏幕上看到快速移动的图像,即便符号的意义不在,媒介总在。

人类的宿命,正如卡西尔在《人论》中所说,“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人不再能直接地面对实在,他不可能仿佛是面对面地直观实在了。”人的符号能力进展多少,实在世界就退却多少。“在某种意义上说,人是在不断地与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应付事物本身。他是如此地使自己被包围在语言的形式、艺术的想象、神话的符号以及宗教的仪式之中,以致除非凭借这些人为媒介物的中介,他就不可能看见或认识任何东西。”(33)

惯熟辩证法的人,也许不太喜欢卡西尔说得那么绝对。但在这一点上,他的确说对了,除非凭借符号媒介,我们什么也不能认知。尽管他在

《人论》中只论述了神话、宗教、语言、艺术等几种文化符号,但推演开去,尤其在当下,这一论断愈加散发理性光辉:随着低头族(英文单词Phubbing,由澳大利亚麦肯和Macquarie大辞典精心杜撰,意指那些只顾低头看手机而冷落了面前一切的人们)的形成和壮大,小小的手机屏幕,正把一代又一代人带离实在世界。他们已经习惯于生活在媒介之中,哪怕不足一尺见方。生活的媒介化,已是不争的事实。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家、思想家、逻辑学家、符号学家等说了一大堆类似的话。奥格登和瑞恰慈说:“我们的一生几乎从头到尾,一直把事物当作符号。我们所有的经验,在这个词的最宽的意义上,不是在使用符号,就是在解释符号。”(Ogden & Richards 50-51)他们的说法有点奇怪,一直把事物当作符号,实际是说,我们一生面对的事物都是符号。皮尔斯也许是考虑到除了符号世界还有实在世界,否则他不会这样说:“整个宇宙[……]哪怕不完全是由符号构成,也是充满了符号。”(Peirce 394)伯克简直绝了:“没有符号系统,世界就没有意义。”(Burke 6)朗格的说法显然是在回应乃师:“没有符号,人就不能思维,就只能是一个动物,因此符号是人的本质。”(转引自赵毅衡2011:5)因为卡西尔曾经说过:“我们应当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animalsymbolicum)来取代把人定义为理性的动物。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指明人的独特之处,也才能理解对人的开放新路——通向文化之路。”(34)

这些说法无疑论证了一点:符号把我们与实在世界隔开了,使它自身成为联系我们与实在世界的“中介”。正如本维尼斯特所说,这“揭示着人类状况的一个基本的,也许是最基本的事实,即在人与世界之间或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不存在自然的、无中介的和直接的关系,中介者是必不可少的”(转引自利科 354)。换句话说,我们只有经由符号才能与实在世界打交道。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中介”也是“媒介”。符号化的世界,将我们置于符号化的生存。离开符号这个中介,我们一无所是,一事无成,失去人之为人的依据。没有符号,我们不能思考、不能表达、不能交流,整个世界阒寂无声、静默无语,处在意义洪荒。我们直接面对的是符号而不是实在这一事实,改变了我们的一切,也改变了实在世界本身。

先哲们的说法很精彩:我们在实在世界中直接面对的是“符号”。但先哲们并没有明白告诉我们:我们面对的是符号的哪一部分?这个问题并非没有必要,而常常是因为我们对符号熟视无睹,才停止追问。其实无须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我们直接面对的是符号的“可感知部分”。这一部分,在索绪尔那里称为“能指”,在皮尔斯那里称为“再现体”,在叶尔慕斯列夫那里称为“表达层”,在赵毅衡那里称为“感知”,在我这里称为“媒介”。符号的其他部分,无论叫“能指”,还是“表现层”,或者是“对象”、“解释项”等,我们并不直接面对。这些只是符号的“可感知部分”在每个人心中唤起的那些东西。用皮尔斯的话说,是另一些符号。它们并不在场。也因为它们并不在场,我们不能直接面对,才需要符号的出现。是“木瓜”和“琼琚”的相互投报,使男女双方明白“永以为好”。已经“永以为好”的夫妻,再以“木瓜”“琼琚”示爱,难免被视为“作秀”,符号意义大变。注意,符号的意义是解释出来的。

斯图尔特·霍尔真是悟出了这一点:不是符号在“说话”,而是符号的媒介在“说话”。在谈到语言(其实是符号)如何运作,才能生产和传播意义时,霍尔说:

[符号]并非因为它们都是被写或被说的(它们不是),而是因为它们都使用了某些因素去代表或表征我们想说的,去表达或传递某个思想、概念、观念或感情。口语用声响,书面语用词语,音乐语言用调性序列中的音符,身体语言用身体姿势,时装业用制装面料,面部表情语言用调动五官的方式,电视用数码或电子产生的荧屏上的色点,交通信号灯用红、绿、黄色——来“说话”。这些元素:声响、词语、音符、音阶、姿势、表情、衣服,都是我们自然和物质世界的组成部分,但它们对语言的重要性不在于它们是什么,而在于它们做什么,在于它们的功能。它们构成并传递意义。它们意指。它们本身并不具有任何清晰的意义。不如说,它们是运载意义的工具或媒介。因为它们作为代表或表征(也就是象征)我们想要传达意义的各种符号来起作用。换一个比喻就是,它们发挥符号的功能。符号代表或表征我们的各种概念、观念和感情,以使别人用与我们表现它们时大致相同的路数“读出”、译解或阐释其意义。(7)

霍尔的用语特别准确,这些“媒介”“它们发挥符号的功能”,意味着它们还不是符号。至于说“它们对语言的重要性不在于它们是什么,而在于它们做什么”,作为惯常之见,似乎没错,事实上却大有文章可作。忽视或者学术偏见,正是我们缺乏对称号媒介研究的原因。

上面的引文太长了,但是很说明问题:符号通过它的媒介来生产、传播和构成意义,达成其“意指实践”和“文化表征”。接受者通过符号的媒介来解释意义,并使这个“媒介”因此成为“符号”。显然,媒介是构成符号的基础,当然就是构成符号学的基础,也应该是符号叙述学的基础。

二、媒介化即文本化

正如媒介是构成符号的基础,文本是符号叙述学的基础。没有文本,就没有叙述。

叙述文本与一般符号文本不同的只有两点:一是必须有人物卷入,二是必须有时间变化,“‘人物’与‘变化’缺一不可,两者兼有的符号文本,才是叙述”(赵毅衡 2013a:8)。有人物卷入,才有叙述与被述主体;有时间变化,才有事件发生;人物卷入事件,叙述条件就具备,最宽意义的故事就开讲。我们作为主体存在于世,世事沧桑,瞬息万变,无时无刻不处在事件中,故事便层出不穷。所以萨特说:“人永远是讲故事者;人的生活包围在他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中,他通过故事看待周围发生的一切,他自己过日子像是在讲故事。”(Sartre 12: “A man is always a teller of tales; he lives surrounded by his stories and the stories of others; he sees everything that happens to him through them, and he tries to live his life as if he were recounting it”)人的一生就是一个精彩的叙述文本。所以巴尔特也说,种类繁多、题材各异的“叙述遍存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转引自赵毅衡 2004:404)。哪里有人类,哪里就有叙述,人类史就是叙述史,就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叙述长卷。在这个意义上说,“叙述是一种人类共同机制”,是有关“人类学”的问题,是有道理的(刘俐俐 4)。

但无论叙述的面有多宽,叙述的历史有多长,叙述的题材和种类如何多样,也无论叙述文本与别的符号文本有怎样不同,有一点却是确定不移的:文本永远是叙述的先决条件。

文本从何而来?最简答案是:文本是意义媒介化的结果。意义媒介化,既是意义传达之必需,是符号跃升为符号的初始条件,也是文本得以可能的原因。文本是意义的媒介。这看似符号定义的同义反复,实际却道明了意义媒介化的本质特征:它始终是文本化的。意义媒介化即文本化。

倒过来说,更符合今天符号学的潮流。意义是文本解释出来的,文本化即意义媒介化。文本就是“任何可以被解释的东西”,可以是霍尔意义上的任何事物:人、物、事件(霍尔 10)。没有意义不通过文本表达,没有不表达意义的文本。

说意义须媒介化才能传达,很好理解。表达激愤,可以是猛张飞的倒竖虎须、圆睁环眼,也可以是《报任安书》这样的一纸文字。但没有这些媒介,“激愤”这一意义不可能到场。向对方示爱,可以是文字媒介,发短信;可以是声音媒介,直接口头表达;可以是身体媒介,暗送秋波;也可以是实物媒介,送一朵芳香玫瑰,或向古人学习,投以木瓜。至于心中之“志”,既可发言为诗,也可嗟叹之、咏歌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无论哪种方式,都离不开媒介。

意义媒介化即文本化,已经暗含了这层意思:任何一次意义的媒介化,都一定是一个文本。只有文本才能担负意义传达的使命。原因其实很简单:“完全孤立的符号,不可能表达意义,要表达意义,符号必然形成组合。”(赵毅衡 2011:45)单个符号不表意,应该是符号学的一个基本原理。

正因为单个符号不表意,任何一次意义的媒介化,都必然是一些符号组合,都必然形成符号链,而此符号链必然“被接收者理解为具有合一的时间和意义向度”(赵毅衡 2011:43),否则,本次意义活动失败。即便是一字诗,之所以被读成“诗歌文本”,依然是由众多符号构成的。比如北岛的诗《生活》,尽管只有一个“网”字,但文本中不忘给出足够的“空白”符号与其组合,就象中国画和中国书法作品中留出的“空白”一样,使其达成“诗歌文本”的样式,将“网”字置入一个“符号系统”。一旦进入这个系统,如乔纳森·卡勒所说,这个系统中早已习焉不察的文化惯例和文化程序(84),就会自动发挥作用,让接收者用“诗”的方式来阅读、来解释。

没有文本,何来系统?没有系统,符号间的差异又如何存在?没有这些差异,表意如何可能?索绪尔的符号学,在这个意义上并未过时。当然任何一个符号系统,都是在“共享意义”的文化社群中经年累月、长期形成的。它靠约定俗成的一系列惯例、程序和规则生成。这不是单纯加之以“结构主义”、“系统论”可以粗暴否定的。人类是“组织”的动物,因此才天天叫嚷自由。意义不在场,才需要符号助威呐喊。解构主义是可以理解的。

后期维特根斯坦有名言:意义即用法,可谓深悟其道。符号自身是死的,只有在使用中焕发意义。奥格登和瑞恰慈始终坚持“语境论”,也显然是持守单个符号不表意的立场。所谓“使用”,是将符号置于符号组合。所谓“语境”,不过是一些符号与另一些符号的关系,当然离不开符号组合。且这些符号组合,又都只能被理解为具有合一的时间和意义向度,只能是文本。哪里有表意活动,哪里就有文本存在。哪里有表意,哪里就有文本。文本构成我们意义活动的基本事实。

每次表意必是文本,意义媒介化必然文本化,致使文本成为意义的基本单位,成为人文科学及至文化研究的首要出发点。巴赫金说,“文本是任何人文学科的第一性实体(现实)和出发点”(317),洛特曼进一步认为,“文本可以看作是文化的第一要素。”(转引自康澄 19)

一句话,文本是意义媒介,是叙述文本的基础,“如果不被媒介化为符号文本,不可能成为叙述”(赵毅衡 2013a:92)。

三、叙述类型即媒介类型

符号叙述学,力求找到所有叙述体裁的规律。“‘分节’是任何符号全域获得意义的第一步”(赵毅衡 2014:8)。据《圣经》记载,起初大地混沌一团,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区分出昼夜。神说要有空气,便有了空气,如此这般,区分出天地、日月、星辰、生物等等。上帝六天的创世,其实就是在“分节”;“分节”的结果,不仅得到了有关人类的宇宙全域,而且形成了整个宇宙的内在秩序。分节的重要可见一斑,难怪符号学又叫分节学。因此分节,也即对整个叙述全域分类,是符号叙述学最基础的工作,整个符号叙述学的大厦就建基于上。

当然,还有比叙述分类更基础的工作,那就是确定以什么来对叙述分类。事实也是如此,如何划分叙述体裁,成为符号叙述学建构的基点和难点。多年来,叙述学科裹足不前,未曾有重大突破,很大程度上就是困于没有找到合理的分类依据,没有找到那个撬动叙述学科的“支点”。不能有效分类,符号叙述学的意义秩序就不能建立,系统理论就不可能不支离破碎。

以媒介划分叙述体裁,可谓触到了叙述的共相,彻底改变了符号叙述学的面貌。叙述学史上第一部符号叙述学——赵毅衡的《广义叙述学》,正是从媒介出发的叙述分类,创开了符号叙述学的新局面。

《广义叙述学》破例将叙述分类,以表格的形式,一目了然地置于全书之首、目录之前。这个开篇,不依惯例,用心良苦,匠心独运,可谓神来之笔:广义叙述学的重中之重,是分类。类分好了,广义叙述学的篇就开好了,基就奠好了,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了。这个开局也说明,作者首先要告诉叙述学界的是,叙述分类是本书的最大创新。叙述学的“创世”,就在恰当的叙述分类。这个分类的核心标准就是媒介。作者是这样谈论叙述分类的方法的:“沿着纵横两条轴线展开:一条轴线是再现的本体地位类型,即纪实型诸体裁/虚构型诸体裁;另一条轴线是媒介—时向方式,媒介与时向在这个分类上相通。也就是说,媒介分类即时间意向分类[……]每一种叙述,都属于某种再现类型,也属于某种时间—媒介类型。”(赵毅衡 2013a:3)叙述类型即媒介类型。

这个分类,看似两条轴线,实则一个中心。或者说两条轴线最终交织在一个点上:媒介。也就是“所有的叙述”,是“按其媒介构成的品质”来划分(赵毅衡 2013a:37)。其分类的结果是,叙述全域由三种类型构成:记录类叙述、演示类叙述和意动类叙述,分别对应构成时间全域的三种时态:过去时、现在时和未来时。记录类叙述,适用的媒介是文字、言语、图像、雕塑;演示类叙述却用身体、影像、实物和言语媒介;而意动类叙述,任何媒介皆可。还有两类叙述,即记录演示类叙述和类演示类叙述,是否作为叙述学的基本类型,还可考究。作为符号叙述学基本原理,有记录、演示、意动三大类叙述“主型”,分别对应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向,笔者认为就够了。记录演示类和类演示类,分别对应过去现在和类现在时向,其实是记录类和演示类叙述的交叉、融合和发展,可以作为叙述类型的“副型”。也许随着人类进入媒介时代,新的“副型”还会出现。当然“副型”并非不重要,恰恰可能是它引领当代文化潮流的叙述样式,比如记录演示类的纪录片、故事片、电视采访等,几乎挤满了时下的荧屏。再比如对类演示叙述中的梦的研究,近一个世纪以来,成了揭开人类心理机制和艺术创作机制的主战场。

之所以用媒介才能合理分出叙述类型,是因为媒介的特点决定了叙述的特点。这与文本意向性作为分类原则并不矛盾。尽管“所有的叙述文本,都靠意向性才能执行最基本的意义表达和接收功能”(赵毅衡 2013a:23),但作为文本意向性的“内在的意义与时间向度”,最终却落在被接收者解释的媒介中。记录类叙述使用“人造特用媒介”,演示类叙述则用“现成非特用媒介”,而意动类叙述“媒介不限”(赵毅衡 2013a:35)。为何记录类叙述必须是文字或图像类“特制”媒介呢?符号大致上可分为“自然符号”和“人造符号”(赵毅衡 2011:29)。特制媒介,指的是人类“为表意而制造的纯符号”,这类符号“是专为记录叙述设计的媒介”(赵毅衡 2013a:45),其所具有的“持久性”,不仅可以反复推敲,再三修改,而且可供反复阅读,长期保留,而其叙述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历史、小说、新闻、壁画等是最典型的体裁。

演示类叙述,是用“非特制”媒介进行的叙述。非特制媒介,实际上指的是作为符号的自然物和作为符号的人造物,它们原先都不是符号,是被接收者在使用过程中当场解释为符号的,例如实物、身体姿势、表情等,最集中的表现,“是演示媒介的身体性”,“所有的演示类叙述,都以身体为中心展开”(赵毅衡 2013a:45),简称“肉身—实物媒介”(赵毅衡 2013a:47)。其媒介特征具有“临时性”、“即时性”、“实时性”、“在场性”。所以演示类叙述,有时也说成是“用‘现成的’的媒介手段讲故事的符号文本”(赵毅衡 2013a:38)。比如张艺谋精心打造的大型实景剧《漓江印象》,就是以大地山川、日月星辰为背景展开的。进一步说,演示类媒介何时为符号、何时为物,完全依据语境而定,媒介身份的“此地此刻”性,使运用此类媒介的叙述为演示类叙述,叙述的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代表性体裁有戏剧、比赛、游戏等。演示类叙述媒介使用的随时性和方便性,也使其成为人类最古老的叙述,较之“特制媒介”类叙述,即记录类叙述的历史不知要悠久多少。比如远古部落的巫术、图腾仪式等,后来的皮影、木偶、动画、影视、动漫、电游、播客等新媒介或其他新新媒介的演示叙述,不过是对这类叙述的模仿、复制和发展,或许它们的媒介特征和叙述特征已经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依然涂抹不掉其基本叙述类型的某些特质。

意动类叙述,以预言、命令、广告、宣传、祝愿等体裁为代表,“不仅叙述未来的事情,而且预言这种情节将要发生,来劝说或要求接收者采取某种行动”(赵毅衡 2013a:57)。由于文本意向的张力过强,媒介为我所用,不拘一格。正因为没有媒介限制,意动类叙述,是否一定要成为叙述的基本类型,单独成类,还可辨析。也就是说“意动性”主要是一种“文本意向”,还是一种叙述主型,还可从媒介角度再加以论证。如果能够在记录类、演示类叙述中找到意动类叙述的例子,或在意动类叙述中找到记录与演示叙述的证据,符号叙述学的格局,是否还可变动?如果把叙述不恰当地简化为“讲故事”,( 当然,“叙述”的绝不仅是一个“故事”。《广义叙述学》的突破性贡献,就是颠覆了“叙述必重述”的神话。这里仅为方便起见,才作如此愚蠢的简化。看官高明,自会理解。)那么可以说“记录”了一个故事,“演示”出一个故事,说“意动”了一个故事,似乎有些牵强。但就目前而言,三种媒介,对应三种时间方向和三种文本意向,得到叙述的三种基本类型,所构建的符号叙述学大厦,无疑是最完美的。

到此有必要回顾本节开始时的判断,《广义叙述学》“从媒介出发的叙述分类,创开了符号叙述学的新局面”。“创新”二字究竟落在哪里?一言以蔽之,它突破了“叙述即重述”的神话,将叙述全域纳入了叙述学的框架,勾画出符号叙述学的蓝图。既往的西方主流叙述学,坚持叙述学讨论的对象,是业已发生的事情,叙述学的“过去性”立场似乎不可撼动。这可以追溯到持“模仿与叙述对立”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从经典叙述学家普林斯,一直到晚近的新叙述学家费伦和阿博特等,大都坚持“叙述的默认时态是过去时”(费伦 25),“事件的先存在感”是叙述得以可能的条件(Phelan 623)。换言之,他们把叙述限定在“特制媒介”上,认为运用其他媒介不可能叙述。《广义叙述学》一旦将“非特制”类媒介也纳入叙述学,不仅覆盖时间全域,更是覆盖符号全域,“特制媒介”以外的更广大的叙述空间被敞开、被照亮、被呈现,叙述学从一百年的“叙述必过去”的陷阱中突围而出,迈向“符号叙述学”的新境界。叙述学也因此有了一个适应信息浪潮、传媒时代、网络社会的新姿态。

从符号媒介的角度,叙述学从“特制媒介”走向“非特制媒介”和多种媒介的混合,就是它的新发展。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怀疑媒介在符号叙述学中的基础地位?

四、媒介空间隔出纪实与虚构

框架理论,无疑是符号叙述学的重大贡献。它有效地解决了纪实型叙述与虚构型叙述的一系列难题。比如,到底用什么来区分纪实与虚构,是风格标识还是指称标准?是“只有作者能决定”,还是靠“封面标注”?歧说不一,莫衷一是,是叙述学界一直没有解开的死结。框架理论让这些问题不仅变得十分容易回答,而且在实践中还具有可操作性。但让这一理论得以可能的基础,是媒介,是媒介空间隔出纪实与虚构。在这个意义上说,框架理论,实际是空间理论。

框架理论的实质是框架区隔:“所有的纪实叙述,不管这个叙述是否讲述出‘真实’,可以声称(也要求接受者认为)始终是在讲述‘真实’。虚构叙述的文本并不能指向外部‘经验事实’,但它们不是如塞尔说的‘假作真实宣称’,而是用双层框架区隔切出一个内层,在区隔的边界内建立一个只具有‘内部真实’的叙述世界。”(赵毅衡 2013a:73)这个建立在“双层区隔”原则上的框架理论,又可称为“双区隔”理论(赵毅衡 2015:54-60)。

一度区隔是“再现区隔”。它以“再现框架,把符号再现与经验世界区隔开来。一旦用某种媒介再现,被再现的经验之物已经不在场,媒介形成的符号代替它在场”。这个立足于媒介的再现区隔,是双区隔理论的基础。因为“再现的最大特征是媒介化:经验直观地作用于感知,而经验的再现,则必须用一种媒介才能实现,因为符号文本必须通过媒介才能被感知”(赵毅衡 2013a:74)。这也是我前面所说的,可以把符号定义为“被认为携带意义的媒介”的理由之一。说穿了,是媒介在经验世界外隔出一个符号世界,使纪实与虚构叙述既有了一个自主的文本空间,又有了一个可以锚定的实在世界,这样框架理论才有了用武之地。

由于“‘媒介替代’是符号再现的本质”,被媒介一度区隔出来的空间,就“不再是被经验的世界,而是符号文本构成的世界,存在于媒介性中的世界”(赵毅衡 2013a:74)。这个世界就是纪实型叙述所在的位置,是所有纪实性体裁,比如新闻报道、历史、记事画、展览、演示、报告、庭辩、魔术、纪录片、心灵感应等所在的位置。纪实类体裁的共同特点,是直接指向经验事实,媒介的“透明性”既是体裁本身的要求,也是接收者的期待。所谓媒介的透明性,意指体裁追求符号文本与经验世界的最大“象似性”。这种象似性是皮尔斯符号学意义的,既指具体“形象”的象似,也指“关系”和“概念”的象似。当然,这种媒介的“透明性”,在语言学转向以后,尤其在“不是言说者在言说,而是言说在言说言说者”成为主潮、建构主义大行其道、媒介的透明性遭到普遍怀疑的时候,难免被嘲笑与指责。但文化作为“相关表意行为的总集合”(赵毅衡 1994:2),它是解释社群的“共享意义”。它与各种叙述体裁签下的契约,不仅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而且也不是想颠覆就能随便颠覆的,尤其是进入文化实践,更是这样。

二度区隔是“二度再现区隔”,即“在符号再现的基础上再设置的第二层区隔”。它是再现中的进一步再现,也就是说“不再是一度媒介再现,而是二度媒介化,与经验世界就隔开了双层距离”。犹如“画家的床”离柏拉图“理念的床”隔了两层的情况相仿,只是所隔之物的情形很不一样。这个从文本中再度区隔出的空间,是虚构叙述所在的位置,也是所有虚构类体裁,比如小说、神话、连环画、装置艺术、戏剧、相声、笑话、游戏、故事片、梦、幻觉等所在的位置。

关于“一度区隔”与“二度区隔”的区别与联系,《广义叙述学》援引霍尔的例子作了很好的说明,我也不妨在此援引:“意义生产过程,就是用媒介(在他的例子中是心像)来表达一个不在场的对象或意义:我看到某人摔了一个杯子,这是经验。我转过头去,心里想起这个情景,是心像再现;我画下来,写下来,是用再现构成纪实叙述文本;当我把这情景画进连环画,把这段情景写进诗歌小说,把这段录像剪辑成电影,就可以是虚构叙述的一部分,它可以不再是纪实,不再与原先握在手中的那个杯子对应。”(赵毅衡 2013a:76)意思是说,虚构叙述的媒介不仅是不透明的,不仅不是指称性的,而且往往跳过对象,越过指称,直指解释项(赵毅衡 2011:307)。这才是这类体裁的共同特征,虚构叙述就不能在经验世界求证,否则就会犯“范畴谬误”。

但是,无论是一度区隔还是二度区隔,无论是一度媒介化还是二度媒介化,也无论是纪实叙述还是虚构叙述,纪实是其基本品格。在各自的框架内,遵循纪实的规程,是所有叙述文本的共性:被媒介隔出的经验世界,是所有媒介世界的最终锚定点和落脚地。

五、媒介范围划定叙述学边界

媒介的范围,就是叙述学的边界。媒介范围有多大,叙述学边界就有多宽,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而事实就是这样。这又一次显示出媒介的基础作用,它使符号叙述学的边界得以澄明,从混沌中呈现出来。由于一进入解释,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符号,媒介的范围变动不居,广阔无边,在实际操作中,坚持“媒介立场”就至关重要,它是叙述学“守边”行动的立足点。

斗胆说一句:学科意识,其实就是边界意识。没有边界意识,难有学科敬畏,理性与科学,就变得遥不可及。叙述学研究的是媒介化的世界,不是经验世界,因此媒介化是符号叙述学的基础。超出媒介化的行为,对于符号叙述学来说,是越界行动。或者说,看似属于叙述学的范围,但只要不在媒介世界,就不属于叙述学考察的对象。即使在媒介世界,但不用谈符号媒介的方法去谈论,依然可以不认为是符号叙述学。这不是画地为牢,也不是作茧自缚,更不是固步自封,一门学科有它的专业性要求,同时也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样才能对其他相关学科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谦卑。跨学科研究是另一回事,它同样有自己的学科边界。

对于符号叙述学,要做到不越界,还真很困难。比如演示类叙述,《广义叙述学》在谈到为什么它属于符号叙述学的研究对象时,就持守了“媒介立场”。从仪式、戏剧,到足球比赛,到电子游戏,之所以是演示类叙述,是因为它们都是“落在一定叙述框架中的文本,其情节有控制地按一定方式展开:它们不是打架、战争那样‘本来状态’的生活经验,而是媒介替代再现。虽然其媒介(人的身体、手中的武器)几乎与真实经验中的身体与武器相同,但是媒介化的再现与经验有本体性的不同”。再清楚不过了,只有落入媒介、落入文本中的演示,才是符号叙述学考察的内容,不能把经验世界的东西与之混同,因为它们“有本体性的不同”(赵毅衡 2013a:38)。但有些符号学家、叙述学家却没有坚持好这一条。比如麦茨在分析电影的现在时态时说:“观众总是将运动作为‘现时的’来感知。”(20)如果把电影“观众”也看成是电影这个演示文本内部的要素,就相当于把小说的“读者”当成小说文本的构成要件一样,显然是不恰当的。小说读者,同样“感同身受”,同样有电影的“现场感”,林黛玉哭,读者也会垂泪,有关例子不胜枚举,但不能说小说是现在时态的。同理,就不能把作为“接收者”的观众,当作演示类叙述的“受述者”来分析,除非“观众”参与文本建构,实实在在成为这个演示文本的一部分。对演示类叙述之所以是现在时态的考量,在逻辑上应与对记录类叙述、意动类叙述是过去时和未来时的辨析取得一致。

笔者认为,如果从媒介角度观察,记录类叙述与演示类叙述的区别在于媒介自身的静止与运动。只要是静止类媒介,就是记录类的、有关过去的叙述,原因是媒介本身不占用叙述时间。凡是运动类媒介,就是演示类的、有关现在的,原因是媒介本身要占用叙述时间。记录类的“叙述行为是在瞬间中完成的”(赵毅衡 2013a:157),而“演示类叙述的最大特点,是其被叙述时段、叙述时段、接收时段三者的重合”,可谓的论(赵毅衡 2013a:162)。限于篇幅,不再展开。

又比如底本与述本。“底本”究竟在哪里?到底是什么?底本与述本谁在先?等等。回答这些问题,不少叙述学家也越出了媒介世界。有的认为底本是“真正发生的事情”;有的认为底本是“符合现实的故事”;有的认为只要是底本里的,就是“事情本来面目”;有的认为底本到述本的转化除了选择,还需要“被媒介化赋予形式”,也就是将底本视为“尚未被媒介再现的非文本”。即便是俄国形式主义所说的,即底本是“未曾变形的故事”,也与前述诸说法一样,底本容易被理解为“经验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容易被笼罩在底本在先的阴影之下。如果坚持媒介立场,坚持底本和述本是符号双轴运动的结果,那么底本/述本都在符号世界中,不可能一个掉到经验世界里,也当然就都在媒介世界中。而且它们是同时发生的,不存在谁先谁后。叙述无论是分为法布拉—休热特、故事/话语、素材/故事、底本/述本等双层,还是分为故事—叙述行为—文本三层,都不可能“分”到“经验世界”中去。其实“情节”与“事件”也只能作如是观,并不是前者在媒介世界,后者在经验世界。真实作者与真实读者不进入叙述学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在经验世界中,在文本世界外。不是说他们不需要研究,而是他们自有人研究,自传作家、历史学家,甚至社会学家都可能将其作为考察对象。

此类例子几乎涉及到叙述学的所有关键概念,不再一一列举。好在,只要我们意识到媒介是符号叙述学的基础,就会自觉到这门学科的边界,用符号学和叙述学的方式,处理好文本世界与经验世界美丽与深邃的关系。

本期编辑:唐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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