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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池叩庄#养生与养气(下)

 枫雨书轩 2016-10-29

接下来讲孟子养气。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句话影响很大。唐代有个诗人,取名孟浩然,多半取义于此。苏州大学的校训“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也多半于此有关。前些年气功热,很多人都把孟子当成祖师爷,认他为“气功第一人”。

那么孟子是不是气功大师呢?我们还是求证于原文。

事见《孟子·公孙丑上》,开章时,公孙丑把孟子比作管仲、晏婴,谁知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孟子看不上管仲、晏婴,还是如果自己辅佐齐国,三下两下就让齐国君临天下了。公孙丑听了不怎么福气,他追问道,以周文王的德行,尚且需要几代人的积累才能取代殷商,你老先生难道比周文王还牛吗?

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私淑周公,尧、舜、周文王父子,这些人都是儒家共认的“圣王”,孟子当然不敢造次,所以他马上说“文王何可当也”,接着大大赞美了文王一遍。随后话锋一转,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切皆有可能,况且文王的基础是百里小国,而齐国已经是东方大国了。

公孙丑估计还是不怎么服气,所以一边赞美孟子,一边挖了个陷阱让他钻,公孙丑问:如果让您在齐国当上卿相,又把齐国搞到君临天下,你一定会很激动吧?结果孟子不上当,轻描淡写地说:我四十岁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估计被吓坏了,继续赞美孟子,说你老先生比古代的勇士孟贲强多了。谁知又拍了马蹄,孟子依然不高兴。孟夫子说:不动心不难,告子不动心比我还早呢。

如果把《孟子》当成一部小说的话,那么告子就是故事中的大反派。告子一出场,一定是跟孟子唱反调,孟子主张性善,告子就主张人性无善无恶。《孟子·告子上》中记载了告子和孟子的论战,一共四个来回,都是孟子做总结陈词,看起来是孟子胜了。不过这样一个角色,孟子一定看着不舒服,所以言谈之间忘不了拿他出来说事,这种“顺手一击”的做法后来被章太炎、鲁迅师徒学到,还用得非常熟练。

孟子说,告子不动心比我还早呢,这是说不动心不算什么,咱有更了不起的东西。从下面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公孙丑是比较理性的,他虽然尊敬孟子,但不满目崇拜。他随后问了两个问题:一、如何做到不动心;二、您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有什么不同。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孟子又举例,又说理,废了很多口舌;回答第二个问题时,孟子说告子的不动心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但这是不对的,为什么呢?志是统领气的,是主要矛盾,气受志支配,是次要矛盾。所以真正的不动心应该是“持其志,无暴其气”。

注意,从现在开始,孟子要大谈“气”这个范畴了。

公孙丑确实富有思辨,他反问道:既然志是主要矛盾,气是次要矛盾。只要抓住主要矛盾(持其志)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抓次要矛盾(无暴其气)呢?或者说,为什么您已经强调了“一个中心”,却又搞什么“两个基本点”呢?

孟子当然不会被难住,他说:志专一就能够作用于气,气专一了也能够反作用于志。跌倒也罢,奔跑也罢,这些具体事件,都是气这个层面的东西。

公孙丑这时候才问,那么您老人家有什么过人之处呢?按照我们的城府,恐怕一早就问这个问题了。但公孙丑没有这么做,他问了很多问题,排除了孟子忽悠他的可能之后,才问这个问题。孟子的回答很简单: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大家看,这段话里,有“我”,也有“吾”,可知在文言中“我”和“吾”是不同的。《庄子·齐物论》也说“今者吾丧我”。如果引入禅家的概念,或许可以这么说:这个“吾”是真我,而“我”是假我。先不管这些,继续往下看。

这回,公孙丑和我们的疑问一致了,他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接下来这一点非常经典,一般人将“浩然之气”,都直接引用这段话,而把前面的话给省略了。这段话的确是重中之重,但断章取义,并不可取。还是先看原文吧:

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而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茫茫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这段话的信息量非常大。首先,孟子描述了“浩然之气”,以“难言也”开头,却又洋洋洒洒言谈开去。两个“其为气也”,分别确立了“浩然之气”的外形特征和道德品质。

接下来还没有忘记“顺手一击”,说告子“未尝知义”,原因是告子心外求法(以其外之也),是个外道。大家看,外道这个词虽然是佛教传入以后才翻译出来的,但外道的定义早在孟子的时代就已经有了。

再下来,孟子开始讲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宋国人。周灭商以后,将殷商的后裔封在宋国,并允许宋国人保留殷商的风俗。所以在其他国家看来,宋国人都有些奇怪。所以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宋国人当作“笨笨”的代名词。其实宋国人一点都不笨,孔子祖籍宋国,庄子生于宋国,都是超一流的智者,怎么能说宋国人笨呢?但是这里偏偏有一个宋国的笨笨,他做了什么事情——揠苗助长。顺便说一下,现在的小学语文课本,都把“揠苗助长”写成“拔苗助长”,说是为了帮助学生理解。我看大可不必,讲了这么精彩的故事,小朋友还不知道“揠”就是“拔”吗?写作“揠”并不影响理解,而且借此又多认识了一个字,何乐而不为呢?

言归正传,孟子讲完故事,有总结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不耘苗者”,一种人是“揠苗者”,两种人都不可取。为什么“不耘苗者”不配一个故事,而“揠苗者”要配个故事呢?因为世上的懒汉多,不耘苗者多得是,但像“揠苗”那样“勤劳”的人却在少数。或者说,很多人“揠苗助长”,却被误认为是“勤劳”。孟子说,揠苗助长看起来很勤劳,实际上这种所谓的勤劳非但效益,反而有害。

孟子讲故事,无非是为了说明这个原则——勿忘勿助。这四个字也被后世的“气功师”奉为心法。那么孟子到底是不是“超级气功大师”呢?笔者联系上下文,更倾向于认为,孟子所说的“气”,是就“气质”、“气象”而言的,并非“真气”、“假气”这一类的概念。就好比文天祥的《正气歌》所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孟子的《养气章》和文天祥的《正气歌》一样,都不是气功秘籍,而是“人格教材”。浩然之气、正气,就是孟子、文天祥对完美人格的一种描述方式。

孟子自己说得明白:志是主要矛盾,气是次要矛盾。《养气章》虽以“养气”为名,但他要解决的其实是“养志”的问题。但是,用《养气章》指导养生也未尝不可。因为主要矛盾都解决了,次要矛盾还是问题吗?

综观庄子《养生主》和孟子《养气章》,我们发现,我们不能把这两段文字仅仅当作“养生宝典”和“气功秘籍”来看,更应该发掘其深意。

同样是养,庄子的原则是“缘督以为经”,细化一下就是“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孟子的原则是“养吾浩然之气”,细化一下是两个“其为气也”,操作手册只有四个字——“勿忘勿助”。

我们知道,庄子是主张“忘”的,这在《颜回与坐忘》一章中已经论及。笔者以为,老庄、孔孟是一家,他们都讲究“尽人事,知天命”,如果非要说他们有什么区别,那么老庄侧重“知天命”,所以说“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而孔孟侧重“尽人事”,所以说“明知其不可而为之”。按照冯老师(冯学成先生)的说法,老庄关注的是自然性,孔孟关注的是社会性。

那什么是养呢?孟子拿种庄稼做比方,你不能做一个懒汉,怎么都不管;也不能过分勤快,揠苗助长。

种庄稼如此,养孩子何尝不如此?庄子在《大宗师》里也打了一个比方:假设有一个超级铸剑师,可能是欧冶子、干将莫邪的传人,他正在铸造金属,突然金属块从炉子里跳出来,大喊大叫:“我一定要成为‘镆铘’这样的宝剑!”这位超级铸剑师一定吓个半死,心想不得了,妖怪来了;如果说一个小孩生下来,就大喊大叫:“我是人,我是人!”那么造化(今人曰大自然,西人曰造物主)一定吓死了。造化用天地为洪炉,铸造万物,碰上一个生下来就大喊大叫的小孩,还不吓坏了?

小孩呱呱坠地,只会哭,只会笑。但是大人并不觉得奇怪;如果生下来就会说话,会走路,大人倒要奇怪了。无论是牙牙学语还是蹒跚学步,大人都会有无限的耐心。为什么有耐心,因为知道急不来。你要让小孩学会叫“爸爸、妈妈”,你自己先喊了他几千声“爸爸、妈妈”;你要让他学走路,就会看着他爬,看着他不断摔倒……孔子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你急也没用,非要耐心照料、耐心等待,等到因缘成熟的时候——这就是“养”。

孩子不会说、不会走的时候,永远是对的;孩子能说能走之后,永远是错的——这是很多父母的心态。在他们看来,孩子能说能走,说明心智已开,就应该快速发展了,这时候就不再是“养”,而是“揠”了。

冯老师特别推荐“养字诀”,主张“养喜神、养和气”,主张“学必归于养”。这个“养”字,值得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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