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第三十六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执大象,就是抓住大“道”不放手。“道”无形无相,不可执,可执必有“事”。孟子强调“必有事发”,就是强调在“实践理性”中的体验,在实践中“智慧自来”、“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在行事中遵天理而避私欲。这本身就是“执大象”。 在这里需要再提一遍,我们这里的“存天理,灭私欲”和宋儒的观念是截然不同的,我们说的天理是实践中的“智慧自来”,以“无厚入有间”。我们的天理、私欲皆无固定的标准,但一定会显出明显的意识相,你的意识此时只是一面如镜的东西,不经推理,甚至连判断都来不及,你就认定了这个天外来客。如《大学》的“好好色,恶恶臭”。并且明白知道这不是我个人的智慧,它也绝不会误了你,你也不要误了它,你就无往不胜了。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标志,提出供大家参考。“大象”没有自己的私欲,它所行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令一切众生“知常曰明”,令一切生命皆能体认“自然”,即每个生命的自我的本来面目。舍此,“道”无所求。在这个过程中,你的“私欲”也可以相当满足。 人类则不一样,因被“美之为美”的知见怪圈所害,总是会自行立出无数的目的。这也并不可怕,只要知道在我们的私见目的中,本来包含着“道”的最后目的,二者不是绝对相悖就可以了。这个道理明白了,在具体事件中做到“好好色”、“恶恶臭”而“不自欺”,本身就是见“道”。这便是“执”字的本义。 “执大象”一句明显是和上章紧密相连的。第三十四章讲的便是“大象”,即“道”之象。这以后的文字至“用之不足既”,即是说“道”的内含不可穷尽,这明显是话未说完,便接上了第三十六章的“将欲取之,必固张之”等句。这一章的最后一句,“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应是属于第三十七章的首句,与“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正好接应住了。 如若不信,请返回头去看第三十一章、三十二章,老子的本意就明白了。 “道”只有一个目的,令一切众生知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本身就是“归根复命”。但这个目的必须渗透到众生无量无边的“私见”的目的之中;此即“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既然总目的是一样的,也就不妨碍各自为政了。这二者有着内在的统一性。众生无私见便不是众生。反过来说,无众生,“道”就不能证“道”,“道”的存在就无意义了。二者本来统一,其矛盾性则正好使得“道”证“道”的过程波澜壮阔、气象万千。 所以“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往”之一字,运动义,归根义,交错义,复命义,内容极为丰富,不可言状,正是整个“宇宙——生命”系统运动变化的写照。各种各类千变万化的“往”,不仅不妨碍全体的和谐,而且充分保证了每个生命体的高度自由。 自由来自和谐,和谐来自自由。这种和谐与自由不是什么人给的,而是天地宇宙自然形成的,这也就是孔子“礼”的本义。因此整个“宇宙——生命”系统,“往而不害,安平泰”。 “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如果人们将“安平泰”三字仅仅理解为个体人的“安平泰”,那就太狭隘了,这是“归根曰静”的“安平泰”;当然也包括个体生命的“安平泰”。 音乐和美食,可以引得过客驻足以观,“道”却不可能。“道”无法说,一旦说出口,便淡而无味,看它看不见,也不值得看,听它听不着,也不值得听,它就是我们的平常生活。但用它却用不完,怎样用呢? (在具体事件中)将要让它(道所之为物)收敛,必先使之扩张;将让它削弱,必先使之强盛;将要废弃它,便先兴举它;将要取得它,便先给予它。这一切绝对是有先兆的“微明”,可供你观察得到的。 老子在此处把修道人的用心,已经讲得细而又细了。 但是,你如果把这一切当成了你对付外在环境或他人的用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看今人的自以为是的解释: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歙:敛,合。帛书甲本作“拾”。 《韩非·喻老》引作“翕”。“翕”和“歙”古字通用。 之:作“者” 固:有“必然”、“一定”之义。 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废”,帛书甲、乙本作“去”。“举”,通行本作“兴”,帛书甲、乙本均作“与”。古“与”、“举”字通,据劳健、高亨等说改。 卢育三说:“这段话表明老子看到了翕张、弱强、废举、夺与之间的对立转化。但在对待转化的态度上却因人因事而异,对待自己,则防止事物发展到极端向对立方面转化,守虚、守柔、守辱、守雌等则是防止事物向对立方面转化的办法;对待敌人,则促使事物发展到极端向对立方面转化。这里讲的则是促使事物发展到极端向对立方面转化的事例。” 范应元说:“张之、强之、兴之、与之之时,已有歙之、弱之、废之、取之之几,伏在其中矣。几虽幽微,而事已显明也。故曰‘是谓微明’。或者以此数句为权谋之术,非也。圣人见造化消息盈虚之运如此,乃知常胜之道,是柔弱也。盖物至于壮则老矣。 范应元说得比较好,有几分见道的味道,只是局于了心外,事实上这“微明”二字,是老子自观自我心灵得到的消息。范言:“张之、强之、兴之、与之之时,已有翕之、弱之、废之、取之之几,伏在其中矣。几虽幽微,而事已显明也。故曰:‘是谓微明。’或者以此数句为权谋之术,非也。圣人见造化消息盈虚之运如此,乃知常胜之道,是柔弱也。盖物至于壮则老矣。” 这个柔弱,不是对外应对之道的柔弱,而是柔化自我的妄念意识。 高延第说:“首句即福祸盛衰倚伏之几,天地自然之运,似幽实明。‘微明’谓微而显也。” 高亨说:“此诸句言天道也。或据此斥老子为阴谋家,非也。老子戒人勿以张为可久,勿以强为可恃,勿以举为可喜,勿以与为可贪耳。故下文曰:‘柔弱胜刚强’也。”高亨此说近理,但没有落到观心上,还是心外有物的毛病未除。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陈鼓应解:“利器”,有几种说法:一说利器指权道(如河上公);一说利器指赏罚(如韩非);一说利器指圣智仁义巧利(如范应元)。按本章“利器”指权柄军力。“示”,炫耀。 薛蕙说:“利器者,喻国之威武权势之属。示,观也,犹《春秋传》所云观兵黩武也。刚强者,危亡之道也;柔弱者,安存之道也。有国家者岂可以强大而自恃乎?今夫鱼能深潜则常活,不可躁动而脱于渊,不尔则为人所制,而灾害及之矣。譬国能守柔则常安,不可矜齐威力以观示于天下,不尔则势穷力屈,而国家不可保矣。” 陈鼓应的译文:将要收合的,必先张开;将要削弱的,必先强盛;将要废弃的,必先兴举;将要取去的,必先给与。这就是几先的征兆。 柔弱胜过刚强。鱼不能离开深渊,国家的利器不可以随便耀示于人。 国者,心也,力气者,“以无厚入有间”之“智慧自来”,但是这种智慧不到最最恰当的时机是不会自动显示,这种智慧往往是最合时,最合势,最合机。未得到过的人无法理解。 今天的学者误解老子,是怪不得的。在这些伟大的学者眼中,我们这个世界是独立实有的,有没有我们自己,有没有我们生命之“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这个社会都是实有的。我们非常偶然降生到这个人类社会,这个社会人间,就应该积极应对这个人生,这个社会。老子就是如此这般教导我们,教育我们,如何应对这个人生的。 正如前文,老子说: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也有人如此翻译: 委曲反能保全,屈就反能伸展,低洼反能充盈,破旧反能生新,少取反能多得,贪多反而迷惑。所以有道的人坚守这一原则作为天下事理的范式。不自我表扬,反能显明;不自以为是,反能彰显;不自己夸耀,反能见功;不自我矜持,反能长久。正因为不跟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和他争。古人所说的“委曲可以保全”等话,怎么会是空话呢!它实实在在能够达到的。 人们说: 常人所见只是事物的表相,看不到事物的里层。老子以其丰富的生活经验所透出的智慧,来观照现实世界中种种事物的活动。他认为:一、事物常在对待关系中产生,我们必须要对于事物的两端都加以彻察。二、我们必须从正面去透视负面的意义,对于负面意义的把握,更能显现出正面的内涵。三、所以正面与负面,并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它们经常是一种依存的关系,甚至于经常是浮面与根底的关系。常人对于事物的追求,往往急功近利,只贪图眼前的喜好,老子则晓喻人们,要伸展视野,既观赏枝叶的繁盛,同时应注意根底的牢固。 人们啊!你怎么不认真看一看:“诚全而归之”,“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多么重的断言。一般的辩证思维能达到吗? “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天下”二字的断语,古人是不会随意下的。 “正因为不跟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和他争。”说得太轻巧了! 观察一下我们今天的社会吧!中国人在二百年来,和哪个国家争过,辛丑条约、庚子赔款,都是清政府息事宁人的举措,人家就不争了吗? 清政府从来都不争,但清政府获得“诚全而归之”了吗? 清政府垮了,到现在已经垮了一百年了。如果往前推,清政府的“不争”,大概道光、咸丰年间就有天朝谦让之风吧? 话扯远了。再回到第二章,我们这个世界的“天下”之为“天下”怎么来的?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合,前后相随。” 怎么来的?如果人世间没有这些分别相,老子还用得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 如果人世间没有这些分别相,老子还用得着在本章中说: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事实上这一章与“曲则全”的一章基本意思应该是雷同的。只不过二者描绘的对象不一样。 前文是“道”如何对待“百姓心”,这里是老子讲如何对待自己实践过程中的心。 老子在此处不回避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自己的心意识也同样是不受管束的,怎么办? 这一章和三十五章是紧密相连的。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怎么才能执“道”之相呢? 下面的文字完全是描绘人们心中的“良知”爬上心头的状态。 这自来的智慧,往往如“好色”令人喜爱,如“恶色”令人厌恶,几乎完全是一种审美选择,当下你是理会不清什么道理的,只是一个“喜欢”! 这种喜欢,就是“当下”的正合适、无二则,正刚好,别无选。合理、合机、合时、合势,这样的智慧引起的心理体验,没有办法说,说出来人们会认为非常非常简单,几乎只是举手之劳。 对这个过程写得最生动的是《庄子·养生主》的庖丁解牛。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这不就是:“乐与饵,过客止”的美化与引申吗? 庖丁到最后也没有说出该如何解牛,只是说: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到了此时真是无话可说,“官知止”了,哪里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视之不足见”,也就是“视为止”,不是不见,是见而不奇。“听之不足闻”,不是没有声,是听见也不奇怪。“良知”的智慧自来,往往是非常非常平常的事情,但是你主观推理就是推不出来。 到了这样的境界,看似平常又平常,用起来却是没完没了的成功,文惠君赞曰:“吾得养生焉”。 如果说,《庄子》是把这种养生主得大道的过程,分散到了全书介绍,而老子这里则是提纲掣领简单扼要。 三十六章如果要讲,就是心灵的太极拳。只要你不把三十五、三十六章分开,通读下来,你马上明白,老子讲的就是告诉人们如何去“执大象”,即如何把握“道”的运动的心灵操作。 这种“执大象”几乎无外在的对象,完全是老子针对自己心灵意识的,当然也绝不是对外的权术巧诈。 要想收缩它,必将暂且先扩张它。要想削弱它,必将暂且先强化它。要想废弃它,必将暂且先发展它巩固它。要想取得它,必将暂且先给予它。这样与之周旋到一定的时候,本有智慧自会有微露的一刻。“柔弱必胜于刚强”,一句笼括前文的,看似我“张”它,“强化”它,“发展”它,巩固它,实质是试而验之。其实是说,我脑子纷飞念头不管如何嚣张,我都以柔弱之法战胜这一切刚强的妄念,与之虚以委蛇。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如何,一刻也不能脱离实践的过程的心理体验。 这个“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国之利器,是不会轻易出现的。 真正的利器,甚至牵扯重大国策变化,“天”也会给我足够的智慧,但是也不会轻易自显的。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治国的利器虽不可轻示于人,也会显示于我。 正因为我在生命的实践坚持这样的用心,实实在在对付自我,我就可以达到“执大象,天下往”的目的。 这就和第三十七章紧密衔接了。 如果这一套只是我对外人的权诈计谋,这和三十七章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怎么衔接? 历史上许多学者,不了解中国文化,说到底是一个“内省”的文化体系。老子永远面对的是自己的“心”,无所谓的外界,外界对于老子永远只是自我心灵变化的映照物。我需要的不是改造外物,而是透过外物、外相、外事,观透己心的微妙变化的“微明”。 只要我真的观透己心了,我没有“执大象”之心,也是把握住了“道”的大象了。 把这个环节抓住了,三十七章不解也解了,三十八章不解也解了。 请看学者们对三十七、三十八章的解释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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