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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廿回《石頭記》原本眞本試讀(5)

 江山携手 2016-11-11
百廿回《石頭記》原本眞本試讀(5)

原著:曹頫
點校:陳林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一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而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眞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謂黛玉所不及。而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與寶釵頑笑。如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處賈母房中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
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回轉來。

因東邊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帶了賈蓉夫妻二人來面請。
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遊玩,先茶後酒。不過是寧榮二府眷屬家宴,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陪著,歇息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裏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親向寶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裏來。」
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生得嬝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擡頭看見是一幅畫貼在上面,人物固是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他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
人情練達卽文章。

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裏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
秦氏聽了,笑道:「這裏還不好,往那裏去呢?不然往我屋裏去罷。」寶玉點頭微笑。
有一嬤嬤說道:「那裏有個叔叔往姪兒媳婦房裏睡覺的禮?」
秦氏笑道:「阿呀,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麽?上月你沒有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和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
寶玉道:「我怎麼沒有見過他?你帶他來我瞧瞧。」
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那裏帶去?見的日子有呢。」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
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寶玉便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
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對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
芳氣襲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眞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陽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
寶玉含笑道:「這裏好,這裏好。」
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的。」
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於是眾奶媽伏侍寶玉臥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秋紋、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分付小丫鬟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
那寶玉纔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淸溪,眞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
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裏過一生,雖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先生刻責。」
忽胡思之間,聽見山後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寶玉聽了,是女兒的聲氣。歌音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麗人來,蹁躚嬝娜,與凡人不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
但行處,鳥驚庭樹;
將到時,影度迴廊。
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
荷衣欲動兮,聽環珮之鏗鏘。
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
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
盼纖腰之楚楚兮,風迴雪舞;
耀珠翠之輝煌兮,鴨綠鵝黃。
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
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
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
蓮步乍移兮,欲止而欲行。
羨彼之良質兮,冰淸玉潤;
慕彼之華服兮,閃爍文章。
愛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篆;
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
其素若何?春梅綻雪。
其潔若何?秋蕙披霜。
其靜若何?松生空谷。
其豔若何?霞映澄塘。
其文若何?龍遊曲沼。
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應慚西子,實愧王嬙。
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
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
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得忙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裏來,如今要往那裏去?我也不知這裏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
那仙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因今知風流冤孽纏綿於此,是以前來訪察機會,佈散相思。今日與你相逢,亦非偶然。此處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採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可試隨我一遊否?」
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作眞時眞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扁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幾處寫著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
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遊玩遊玩,不知可使得?」
仙姑道:「此中各司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
寶玉聽了,那裏肯依,復央之再四,警幻便看這司的扁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
寶玉喜不能勝,擡頭看這司的扁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寫著對聯云: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加感歎。
進入門中,只見有十數個大廚,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有各省字樣。
寶玉一心只揀自己家鄉的封條看,只見那邊廚上封條大書「金陵十二釵正冊」。
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
警幻道:「卽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
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裏,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個女孩兒!」
警幻微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兩邊二廚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
寶玉再看,下首一廚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廚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廚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
揭開看時,只見這首頁上畫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道是: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寶玉看了,又見後面畫著一簇鮮花,一牀破席,也有幾句言詞,道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下這個,去開了「副冊」廚門。
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乾,蓮枯藕敗,後面書云: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詩道:

可歎停機德,誰憐詠絮才。
金簪埋雪裏,玉帶掛林隈

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知他必不肯洩漏天機;待要丟下,又不捨。遂往後看時,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一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

二十年來辯是非,榴花開處照闈。
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後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也有四句寫云:

才自淸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淸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後面又畫幾縷飛雲,一灣逝水。其詞曰: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弔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後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是陷泥中。

後面忽畫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欲啖之意。其詩云:

子係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後面便是一所古廟,裏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靑燈古佛旁。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隻雌鳳。其判云: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裏紡績。其判曰: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詩後又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妬,枉與他人作笑談。

詩後又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梁自盡。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洩漏天機,便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遊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但見朱簾繡幕,畫棟雕簷,說不盡的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芳芬,眞個好所在!
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
一言未了,只見房中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翩躚,羽衣飄舞,嬌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係何貴客,忙的接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個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久待,何故引了這濁物來污染這淸淨女兒之境?」
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果覺自形污穢不堪。
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經過,偶遇榮寧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蓋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性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可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得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到此處,令其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未可知也。」
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不知所聞何物,寶玉遂不住相問。
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所無,爾何能知!此係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名為『羣芳髓』。」
寶玉聽了,自是羡慕而已。
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香淸味美,迥非常品,因又問何名。
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
寶玉聽了,點頭稱賞。
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對聯,書云:

幽微靈秀地,
無可奈何天。

寶玉看畢,無不羡慕。
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
少刻,有小鬟來調桌安椅,擺設酒饌。眞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說此饌之盛。
寶玉因此酒香冽異常,又不禁相問。
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成,因名為『萬豔同杯』。」
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調曲。
警幻道:「就將新製《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
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開闢鴻濛……

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別,又有南北九宮之調。此或詠歎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卽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曲,反成嚼蠟矣。」
說畢,回頭命小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
接過來,一面目視其文,耳聆其歌,曰:

[紅樓夢引子]開闢鴻濛,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都道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卻說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未見得好處;但其聲韻淒婉,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問其原委,也不究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銷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樂中悲]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妬,過潔世同嫌。可歎這靑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豔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歎芳魂豔魄,一載蕩悠悠。

[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只韶華打滅,那淸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挨過?則見那白楊村裏人嗚咽,靑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菓。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前生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

[留餘慶]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德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很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晚韶華]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題繡帳鴦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己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豈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眞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眞乾淨。

歌畢,還又歌副冊。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歎:「癡兒竟尚未悟!」
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
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嬝娜,則又如黛玉。
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袴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好色卽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聽了,嚇得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幼,不知『淫』為何物。」
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而見棄於世道。故引子前來,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卽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些仙閣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
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
因二人攜手出去遊玩之時,忽然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梁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從後追來,說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
寶玉忙止步,問道:「此係何處?」
警幻道:「此卽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且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遊至此,設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
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響如雷聲,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
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莫怕,我們在這裏!」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付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聞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裏從無人知道,他如何知得,在夢中叫出來?」
正在不解——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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