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鬟取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揭开，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第一支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静绿：怀金悼玉。二女在心中都是美好回忆】【荷香：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便是通部书要写的“情”，非同世俗的风月情浓。】
第二支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陆离：观此句，又想到上句的“怀”字，恐非“怀念”之意，指和宝钗日常生活相对。“悼”字则显沉痛，为黛玉已逝后宝玉心中时时的追思忆念。】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静绿：对林薛态度已出。】【荷香：宝钗是山中高士，黛玉是世外仙姝。前者洒脱，后者灵秀，都非俗人，切不可用世俗的心态去看待她们。更无需将她二人设计成宫心计的主角。终身误，误的是三个人的终身。】
第三支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素约：“今生、偏又”四字表明，今生之遇是隔世重逢，而前生有盟约的是“木石”，宝钗是后天打制的金锁，与贾宝玉没有前生之遇。所以此曲写宝黛。一“偏”字，写尽多少冤家路窄。】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静绿：这支曲子单对黛玉。三支曲子依次：怀金悼玉、对金怀玉、双玉合传】【陆离：同静绿。前一二支从宝玉处写来。第三支从黛玉处写来，没宝钗什么事儿！】【荷香：枉凝眉，此曲是写黛玉的。仙葩：绛珠也。美玉：神瑛也。自嗟者，黛玉也，牵挂者，宝玉也。最后点“还泪”。】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第四支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荷香：唉，“眼睁睁”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少无奈！】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荷香：看来后文一定会有元春托梦。退步抽身，可见元春之死因与贾府非常不利。】
第五支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荷香：佛说人生有八苦，爱别离是其中之一。】
第六支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静绿：不能亲见湘云结局，终究一大憾事】【荷香：不能亲见湘云这位才貌仙郎，终究一大憾事！】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第七支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陆离：太高过洁世难容，不论何时何代。】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静绿：不能亲见妙玉结局，但是无论作者如何具体去写，终究不逃肮脏二字，一大憾事】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荷香：天下之大，竟没有妙玉的容身之地，叹！】
第八支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第九支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静绿：婆娑，又名菩提，是佛教的代表。它的花很有特点，花生于叶腋，不见真面目，称隐头花序。惜春，正是贾府的一位不见真面目的隐身者。她虽然很多活动都在场，但是，状若隐身。】，上结着长生果。  菩提树  菩提花
第十支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静绿：老版《红楼梦》这支曲子配合的画面特别有感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把飞鸟各投林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巧妙糅合进来。】
第十一支留馀庆 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荷香：人生的际遇，总有一万个想不到。凤姐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被当年打秋风的刘姥姥收留。】
第十二支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静绿：昏惨惨这一句按照句式，应该是贾兰。早年丧父青年丧夫晚年丧子。Wan者，完也。】【荷香：同意。且看后句，古来将相只留下虚名，也暗指贾兰早夭。】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静绿：李纨判词判曲，多少会觉得里面有一点点作者忍不住的微微的刺】【荷香：或许就在那句“也需要阴骘积儿孙”吧。似乎李纨做了什么损阴骘的事。她和凤姐，这妯娌俩在这点上正相反。】
第十三支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静绿：这动词用的，棒！】，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③，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第十四支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岂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荷香：很宿命。或许这人世，便是神仙们历练完劫的场所，你我的前世也不知都是什么神仙，都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总之不要太执着名利，秉善心，行善事就好。】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错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静绿：警幻仙姑亲授读宝玉之法。】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静绿：妙极的二字，现在也被玩弄坏了】【荷香：意淫：有情生爱，有爱生敬。】‘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静绿：古今一宝玉耳，宝玉的好处，不是人人懂得。】。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静绿：有趣】，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老兔：薛林兼美是作者的定位，聪明外秀是林妹妹性格‘阳’刚的美；聪慧内含是宝姐姐性格‘阴’柔的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④”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数日来，⑤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荷香：这警幻分明在推波助澜，哪里是让宝玉以情悟道。笑。】【乔治桑：若要悟情，必先解情，不解则不悟矣。】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道：“宝玉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陆离：木居士，灰侍者，槁木死灰之谓？隐喻人心不受外界迷惑，方可稳渡至彼岸？】【荷香：然也。】【静绿：过去读书，总忽略此二人。】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静绿：又八个字。警幻仙姑教读自己前番行为之法。】之言矣。”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⑥。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乔治桑：乐极生悲。】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乔治桑：袭人安抚宝玉来了。】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乔治桑：这里再次提到猫儿狗儿爱打架，从宝玉进门至春梦醒，它们还在打！曹公一向惜字如金，却在文本中三次提及宁府的猫儿狗儿之语，此绝非闲笔，当暗喻宁府的肮脏堕落，丧失人伦，父子聚麀，读者可细思。】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 【荷香:最后两段文字，个人觉得庚辰本行文更合理些。此版是三人一同游玩至迷津，庚辰本是宝玉可卿二人游玩至迷津，警幻后追上来。试想，若迷津代表堕入情欲之中，那么当是宝玉可卿二人之间的事情，警幻怎会当电灯泡与他们一起游玩？最后一段文字则不通顺。庚辰本：“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要顺畅很多。】
③“从敬”，庚、戚、蒙、舒、甲辰诸本同。惟己本作“荣玉”，杨本作“莹玉”。按前文可卿判词末两句以“荣”、“宁”对举，则此己本之独异文字就值得注意，以“皆荣玉”对“首罪宁”，似较“皆从敬”稍胜。 ④⑤⑥按：第五回结尾部分，各本与底本间有一些异文，常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现据己本择要对照如下（他本个别文字有出入）： “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数日来，”：“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 “那日，警幻携宝玉”一段：“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
经吴铭恩授权，本篇校文选自《红楼梦脂评汇校本》，吴铭恩校订，万卷出版公司2013年10月出版。 （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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