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所说的虚实,以有象者为实,无象者为虚,是从视觉感知来区别的;倘若从思维判断来区别,有象者也可能是虚,无象者也可能是实,所谓“真情实意”,就是虚而实者。然则,从这个角度来看化虚为实,便有以虚象达实意以虚景写真情的意象。慢亭过客《西游记题词》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说的是小说中的虚构,故事是幻的,情理却是真的,也就是以幻写真,以虚写实。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说:“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易·睽》有所谓“载鬼一车”,《易·中孚》又有所谓“翰音登于天”,都是心造的幻象,因为是“意之所至”,幻象的构成,也就无不可了。诗人也常以人心营构出来的幻象,表现真情实意。谢臻《四溟诗话》说:“写景述事,宜实而不泥乎实。有实用而害于诗者,有虚用而无害于诗者。此诗之权衡也。”写实,如果不能以少总多,便不能空灵,就会缺少诗味,这就是所谓“泥实”而害于诗;虚写,如果是超越时空而有所寄托,真正意在言外,这就是所谓“虚用”而无害于诗。在诗中,时空可以虚拟。屈原《离骚》有所谓“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朝发夕至,在历来的诗作中成了常用的时间套语,事实上这里的早晚,并非真正表现确定的时间,而是主观心态的一种表述。时间是虚的,心情是实的。空间可以虚拟。楚辞《招魂》有所谓“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下面依次写南方、西方、北方,这里的方位,也是虚拟的。汉乐府《江南》之所谓鱼戏莲叶的东、西、南、北;《木兰诗》之所谓东、西、南、北市,也是虚拟的,都是为了加强内心情绪的宣泄而悬拟的,并无实际意义。所以当我们读到与四方相关的上下、左右、前后等对举的方位词,不要以为都是实写,应当说这种方位的套语,多数是虚拟的。数量可以虚拟。杜牧《江南春》的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寄扬州韩绰判官》的所谓“二十四桥明月夜”,引发许多人考证得不亦乐乎,其实,在我看来,也是虚拟。古人常以三的倍数,表示很多的意思。杜牧就喜欢把虚拟的数字,写得像实数,其实也是三的倍数,极言其多而已。景物可以虚拟,史事也可以虚拟,这类诗例随处可见。这里以李商隐《重有感》诗为例稍加说明: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从诗的生活画面看,显然是把不同时代不同地点不同人物拼凑在一起的。窦融是东汉人,做过凉州(地处关右,即函谷关以西)牧,他向光武帝刘秀上表,表示愿意效命,参加讨伐隗嚣的叛乱。陶侃是东晋人,晋明帝司马绍时,苏峻谋反,他和温峤、庾亮等出兵石头城(今南京),杀了苏峻。这两个人,两件事,在不同时代,也在不同地点,却同写入这首诗中,如果“泥乎实”,就无法理解;蛟龙在水,鹰隼在天,上下相距很远,却合成一个画面,如果“泥乎实”,也是无法理解的。就是说,这里构成画面的象,是虚的;然而所要表现的情,却是实的。唐文宗李昂大和九年(835),文宗和李训、郑注谋诛宦官,事情败露,李、郑被杀,文宗被挟持,这件事历史上称为“甘露之变”。事变发生后,李商隐写了这首诗,希望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出兵长安,清除宦官,使文宗摆脱被控制的处境。用窦融、陶侃两个典故,都暗示刘从谏应当像窦、陶平隗、苏叛乱那样,出兵讨伐宦官。蛟龙指唐文宗,意谓文宗不会长期为宦官所控制;“鹰隼”句是说,难道没有鹰隼高举秋空击杀鸟雀吗!用反激的语气鼓动刘从谏出兵。诗中以忠君之情,把各不相干的事象和物象统一起来了。事象和物象,按思维判断说,非现实的,是虚的,而忠君之情,却是真的实的。刘师培《论美术与征实之学不同》一文说,“庾信《枯树赋》以桓温与仲文同时,此立词之爽实者也,而后世不闻废其词。……则以词章之文,不以凭虚为戒,此美术背于征实之学者”。(见《刘申叔先生遗书》卷十三)刘师培的所谓“美术”,是指文学艺术,说的是文学不同于史学,可以用虚象表实意。黑格尔《美学》说:“诗艺术是心灵的普遍艺术,这种心灵是本身已得到自由的,不受为表现用的外在感性材料所束缚的,只在思想和感情的内在空间和内在时间里逍遥游荡。”也就是说,外部材料是为表现心灵而被运用的,有可能被扭曲,被虚化,外在时空,有可能被化为内在时空,这时,就像歌德说的,艺术家成了“自然的主宰”(《歌德谈话录》),以虚化之象,表现真实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