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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期】古诗意象与虚实

 WENxinHANmo 2016-11-14

人们常说诗之妙,在于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所谓“虚实”,是由人的感官界定的,主要指视觉,人们常说“眼见为实”,意谓看得见的是“实”,看不见的是“虚”,即“意”虚而“象”实。直说“意”,易流于抽象,有概念化之嫌;只写“象”,易流于形似,有空疏化之病。所以,意象的创造,往往实中有虚,化虚为实。宋朝范希文《对床夜话》卷二引周伯弜《四虚序》说:“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意即以景传情,以象达意。心境物化,就是将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状态,用有形的摸得着的景物状态来表现。譬如表现对时间的感觉,表现内心的感情,采用心境物化的手法,就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

诗歌是为了表现心境,才去表现这种时间感的。但是这种感觉如果直说,便没有诗味。像《淮南子》所说的“以日为修”,“以日为短”,是说理文字,没有形象感。《诗经》中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李益《同崔邠登鹳雀楼》诗说的“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王建《将归故山留别杜侍御》诗说的“沉沉百忧中,一日如一生”,这种表现也能收到一定的艺术效果,但比不上用物境来表达那样富于感染力。如李益《宫怨》诗:

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诗写一个被弃置冷宫的宫女,在春天的月夜里,闻到宫中的花香,又听到受宠后妃在昭阳殿寻欢作乐、吹打歌唱的声音。这独处冷宫的妃子,心情是很难受的,所以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的慢,乃至以为宫里的滴漏像添进了海水,永远也滴不完。漫漫长夜的感觉,很形象地表现出来了。这写法,近似于王昌龄《长信秋词》所说“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都是以滴漏这一古代计时器来表现长夜的感觉。时间感之化虚为实,诗人有时会利用神话故事中的事象来表现。东汉李尤《九曲歌》说:“年岁晚暮日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车。”神话传说,羲和驾驭日车,把太阳从东边拉到西边,时间就这样被送走了。于是幻想有大力士翻掉日车,把时间停住。《淮南子》还记载这样的神话:尧时十日并出,羿射九日,只留下一日。李贺《日出行》很巧妙地用了这个典故,云:“羿弯弓属矢,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讵教晨光夕昏!”这里又加进日乌的传说,更增添了一点童趣。类似的写法,如李白《拟古》诗说:“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和他的《惜余春赋》所说“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同一旨趣,都是出于童真的想象,设想用长绳把日乌的脚系住,不让它飞走。这种意象最早见于晋朝傅玄《九曲歌》:“岁莫(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自此长绳系日便成了表现时间感的一种意象,沿用了这种意象的人很多,不只是李白,如江总《暮春还宅》诗说“长绳岂系日,浊酒倾一杯”,张说《奉和圣制观拔河俗戏应制》诗说“长绳系日住,贯索挽河流”,白居易《浩歌行》诗说“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等等,举不胜举,系日用多了会成为俗套,所以又编出童话:煎胶粘日。司空图《杂诗》说“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粘日月”,陆游《醉乡》诗也说“痴欲煎胶粘日月,狂思入海访蓬莱”,都是充满童趣的想象。此外,还有运用鲁阳挥戈退日的神话的,如李白《日出入行》说“鲁阳何德,驻景挥戈”,也是很富于神奇色彩的化虚为实的表现手法。

时间,从广义的角度说,是物质运动的延续性,物质存在的一种客观形式。这种形式本身是不可以眼见的;从狭义的角度说,指年、季、月、日、时、分、秒等,这些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按照地球绕着太阳转、月球绕着地球转以及地球自转,所规定下来的时间标志。从广义的角度说,时间的流逝是无所谓快慢长短的;从狭义的角度说,人们在生活中对年、季、月、日却会产生长短快慢的感觉。长短快慢是相对的,是对着某一事件的具体过程而言的,诗歌里面写到时间,往往不是这种客观的科学统计,而是表现主观的感受。时间长短快慢的主观感受如何,是同处境和心情有着密切关系的。《淮南子·说山训》说:“拘囹圄者,以日为修;当死市者,以日为短。”被囚禁在监牢里面,心情不好,百无聊赖,觉得日子很难熬过去,就像唐庚诗所说的“日长如小年”;要抓去处以死刑的人,则觉得时间很短。晋代张华《情诗》说“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也说明时间长短快慢的感觉,是从不同的处境和心情生发出来的。

形象地表现无形的时间感,是一种化虚为实;将无形的情感加以物化,也是一种化虚为实。人的感情,如忧、愁、怨、恨,按照唯物主义的解释,这些情绪都不是心造的幻影,而是客观社会生活在人的大脑里的反映;但是这些东西并不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眼、耳、鼻、舌、身,是无形的。怎样来表现呢?可以从情绪引起的反应来表现,譬如说“紧锁双眉”,便是说“愁”;说“咬牙切齿”,便是说“恨”,这是从情感外露的形态来表现的,是所谓“表情”的意象;还有一种情感“物化”的意象。曹植的《释愁文》,把“愁”说成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愁之为物,唯惚唯怳。不召自来,推之弗往。寻之不知其际,握之不盈一掌。寂寂长夜,或群或党。去来无方,乱我精爽。”愁之为物,可推可握,能来能去,能多能少,成了一种可以触摸的东西了。庾信《愁赋》说:“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门终不开。何物煮愁能得熟?何物烧愁能得然?”将愁比作城池城门,又将愁比作能煮能燃的东西。这种物化已经有点寓言化了。平常我们说的分忧、积忧、解愁、添愁、抱恨、销恨、饮恨等等,都是把无形的心理,加以物质化,说成像物质似的可以分、可以积、可以结、可以解、可以添、可以销、可以抱、可以饮。这都包含着感情物化的元素。在诗歌中,一般不只运用这类情感物化的词汇,而且往往将情感化为可以眼见的形象或动作。《诗经·小雅·小弁》说:“我心忧伤,惄焉如捣。”说忧如“捣”,就是把忧化为可捣之物。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说:“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说自己的忧愁堆积得像终南山那样高,像广阔无边的洪水那样不可收拾。这同样是把忧给物化了,十分形象。以山水说愁,古来不乏诗例,如赵嘏诗“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春愁一倍多”,李颀诗“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山海说愁,是极言愁的量之多。诗中把愁物化,说成可以斗量,如庾信诗“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可以船载,如辛弃疾词“明月扁舟去,和月载离愁”;可以抛掷,如白居易诗“唯留花向楼前看,故已抛愁与后人”;可以切割,如沈彬诗“一条霸水清如剑,不为离人割断愁”;可以剪断,如李后主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可以洗掉,如刘秉忠诗“一曲清歌一杯酒,为君洗尽古今愁”。这些都是将“愁”物化了。严格说来,这并不是修辞中的隐喻,因为二者之间并没有相似之点;但也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的比喻,因为人对于忧愁的感觉,和对于化实的物质的感觉,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感到愁老是消不了,就以为很多,可以车载斗量;心里想把愁除掉,就以为可以剪割抛洗。这是以物感比心感。也是一种化虚为实。

上面所说的虚实,以有象者为实,无象者为虚,是从视觉感知来区别的;倘若从思维判断来区别,有象者也可能是虚,无象者也可能是实,所谓“真情实意”,就是虚而实者。然则,从这个角度来看化虚为实,便有以虚象达实意以虚景写真情的意象。慢亭过客《西游记题词》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说的是小说中的虚构,故事是幻的,情理却是真的,也就是以幻写真,以虚写实。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说:“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易·睽》有所谓“载鬼一车”,《易·中孚》又有所谓“翰音登于天”,都是心造的幻象,因为是“意之所至”,幻象的构成,也就无不可了。诗人也常以人心营构出来的幻象,表现真情实意。谢臻《四溟诗话》说:“写景述事,宜实而不泥乎实。有实用而害于诗者,有虚用而无害于诗者。此诗之权衡也。”写实,如果不能以少总多,便不能空灵,就会缺少诗味,这就是所谓“泥实”而害于诗;虚写,如果是超越时空而有所寄托,真正意在言外,这就是所谓“虚用”而无害于诗。在诗中,时空可以虚拟。屈原《离骚》有所谓“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朝发夕至,在历来的诗作中成了常用的时间套语,事实上这里的早晚,并非真正表现确定的时间,而是主观心态的一种表述。时间是虚的,心情是实的。空间可以虚拟。楚辞《招魂》有所谓“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下面依次写南方、西方、北方,这里的方位,也是虚拟的。汉乐府《江南》之所谓鱼戏莲叶的东、西、南、北;《木兰诗》之所谓东、西、南、北市,也是虚拟的,都是为了加强内心情绪的宣泄而悬拟的,并无实际意义。所以当我们读到与四方相关的上下、左右、前后等对举的方位词,不要以为都是实写,应当说这种方位的套语,多数是虚拟的。数量可以虚拟。杜牧《江南春》的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寄扬州韩绰判官》的所谓“二十四桥明月夜”,引发许多人考证得不亦乐乎,其实,在我看来,也是虚拟。古人常以三的倍数,表示很多的意思。杜牧就喜欢把虚拟的数字,写得像实数,其实也是三的倍数,极言其多而已。景物可以虚拟,史事也可以虚拟,这类诗例随处可见。这里以李商隐《重有感》诗为例稍加说明: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从诗的生活画面看,显然是把不同时代不同地点不同人物拼凑在一起的。窦融是东汉人,做过凉州(地处关右,即函谷关以西)牧,他向光武帝刘秀上表,表示愿意效命,参加讨伐隗嚣的叛乱。陶侃是东晋人,晋明帝司马绍时,苏峻谋反,他和温峤、庾亮等出兵石头城(今南京),杀了苏峻。这两个人,两件事,在不同时代,也在不同地点,却同写入这首诗中,如果“泥乎实”,就无法理解;蛟龙在水,鹰隼在天,上下相距很远,却合成一个画面,如果“泥乎实”,也是无法理解的。就是说,这里构成画面的象,是虚的;然而所要表现的情,却是实的。唐文宗李昂大和九年(835),文宗和李训、郑注谋诛宦官,事情败露,李、郑被杀,文宗被挟持,这件事历史上称为“甘露之变”。事变发生后,李商隐写了这首诗,希望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出兵长安,清除宦官,使文宗摆脱被控制的处境。用窦融、陶侃两个典故,都暗示刘从谏应当像窦、陶平隗、苏叛乱那样,出兵讨伐宦官。蛟龙指唐文宗,意谓文宗不会长期为宦官所控制;“鹰隼”句是说,难道没有鹰隼高举秋空击杀鸟雀吗!用反激的语气鼓动刘从谏出兵。诗中以忠君之情,把各不相干的事象和物象统一起来了。事象和物象,按思维判断说,非现实的,是虚的,而忠君之情,却是真的实的。刘师培《论美术与征实之学不同》一文说,“庾信《枯树赋》以桓温与仲文同时,此立词之爽实者也,而后世不闻废其词。……则以词章之文,不以凭虚为戒,此美术背于征实之学者”。(见《刘申叔先生遗书》卷十三)刘师培的所谓“美术”,是指文学艺术,说的是文学不同于史学,可以用虚象表实意。黑格尔《美学》说:“诗艺术是心灵的普遍艺术,这种心灵是本身已得到自由的,不受为表现用的外在感性材料所束缚的,只在思想和感情的内在空间和内在时间里逍遥游荡。”也就是说,外部材料是为表现心灵而被运用的,有可能被扭曲,被虚化,外在时空,有可能被化为内在时空,这时,就像歌德说的,艺术家成了“自然的主宰”(《歌德谈话录》),以虚化之象,表现真实之意。

总之,意象无论是感性判断的虚实,还是思辨判断的虚实,都体现出矛盾的对立统一,都充满着辩证规律,这就是艺术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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