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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李四龙:人文学的当代价值

 方略书院 2016-11-17
人文学的当代价值
文/李四龙
  
  人文学的当代价值,其中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人文学”,一个是“当代价值”。

  首先,什么是人文学?简单地说,这是研究人文的学问,关键当然是对“人文”的理解。我们总在说“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在英语里对应的通常就是humanism,相对于中世纪以来西方以神为中心的基督教传统,肯定人性和人的价值。基督教是怎样理解“人”的呢?人是上帝创造的,“神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而“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但这样的理解,到欧洲文艺复兴时受到了质疑:人要发现、思考自身的价值,尤其是通过宗教题材的艺术作品展现神的人性光芒。譬如当时对圣母玛利亚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即是在思考圣母的人性。画像中的圣母抱着圣婴,一位母亲注视自己的爱子,她有了人性的感染力,这在以往的神学里可能要被判为异端,然而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这成了“人文主义”。与此同时,人的理性开始受到更多的重视,继而有了启蒙运动和自然科学的发展。人们用“科学”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改造了社会,甚至有能力去改造大自然。世俗化的进程,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得到不断的发展:科学取得胜利,宗教逐步退缩——这是我们在19世纪末开始大规模接触西方世界时西方文明的基本样态。当时有的西方人甚至断言,随着我们科学的发展和生活的改善,宗教将会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讲到这个地方,大家不难发现,在西方文明里,人是在人神关系里出现的,思考人性、人的价值,就需要联系神创的思想背景。

  现在我们回到中国的语境,我们的“人文”又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们也用“人文主义”的说法,这个词语的内涵可能就和西方不太一样。在西方,人与神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人不可能变成神;但在中国,你想成神,并没有问题。在我们的儒家经典里,人有机会变成神:——只要你生前好好努力,创造丰功伟绩,为百姓平息大灾大难,死后就可能被封为神,得到人民和国家的祭祀。因此,我们对人自身的理解,并不是放在人与神的关系里,而是放在人与人的关系里。我们今天总在提及的“人文”,这个词语最早出现在《周易》里,“文明以止,人文也”。《周易》这部书是讲占卜的,占卜的时候拿一片龟甲烧出裂纹,然后根据裂纹判断吉凶祸福。“文”最初就是指这些裂纹,但在裂纹里,巫师能讲到好多我们意想不到的道理。这些纹路,可以拿来装饰,就是“纹饰”;拿来说理,就是“纹理”。现在我们看的《周易》,实际上有两大部分,一个是经,一个是传,前者主要是占卜,后者主要是哲学上的发挥。巫师主要是看龟壳上、牛骨头上的纹路,但我们哲学家还要看天上、人间的纹路。天上的“文”是什么?是天文。天文有什么特点?刚柔交错,寒来暑往,昼夜交替。“人文”又是什么?《周易》里说,“文明以止”:人间的纹理是靠“止”的方式彰显出来。在座的各位都很会写文章,大家都知道,写文章的时候结尾很重要,在哪里收尾,这是水平。那么,“人文”怎么彰显呢?说得基础一些,是要你有所节制;说得崇高一些,是《大学》所讲的“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在什么地方打住?止于至善。如果你非要穷究什么是“至善”,这可是深奥的哲学问题,但儒家给出了一个方便的结论:礼乐。大家的行为,要遵守礼教,有所节制,合乎时宜,达到“中和”的境界。

  所以,在我们中国的思想传统里,人文的问题,是放在人和天的关系里思考。人是什么?人一定是相对于天。“天”也可以被理解成“自然”,包括天和地,人要处在某种自然环境里才有可能被理解。如果环境没有了,自然没有了,还有我们人吗?说到底,在中国的思想传统里,人、天、地都是一股“气”,有所谓天气、地气、人气,彼此可以打通。道家对此做出了很细致的论证,譬如,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家都能想起《周易》的一句名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人的成就,需要向天、地学习。道家的理想,因此也主要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在一种自然的状态里找到自身的价值。

  儒家对“人”自身的思考,除了天人关系,还有一个核心的概念:“仁”。“仁”是什么?人的价值体现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儒家在讲完天与人关系之后,还要贯彻以“仁”为本的“文明”;和道家的“安身立命”方式不同,儒家在“关乎天文,以察时变”之后,进一步强调“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有一份社会的关怀,以“人文”去教化天下百姓。我们现在讲的“文化”,听上去是一个名词,它在这里实际上是一个动词,也可以说是“文教”。“化”这个词很有意思,在道家那里更像是一个宇宙论意义上的概念,指“造化”;到了儒家这里,则像是一个社会学或教育学的概念,指“教化”。文化是拿来教化百姓的,而其中那些意思,是所谓的“道”,属于“天经地义”的层面,只有这样,老百姓听了才会心悦诚服。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有了“人文”,有了“教化”。交往中的行为规范,就是“礼”。礼者,宜也。尊敬领导,你要合适;关心下级,同样也要合适。合适即“顺应天道”,把内在的东西上升为天道。所以,古人讲,礼是什么东西呢?体天道,顺人情。儒家后来大谈“三纲五常”、仁义礼智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全是人与人的关系,从家庭到社会秩序,人即在这样的体系里得以体现其价值。这里做一个简单的概括,道家对人文的理解,更侧重于人的自然属性;儒家对人文的理解,则主要就其社会属性而言。

  西方文明谈人,是在人神关系里;中华文明谈人,是在天人关系或社会关系里。那么,是不是有同学会问,我能不能只关心我自己?也就是只从人自身去理解自身。有没有可能从“唯我”的立场去理解我自己个体生命的价值?我认为,这是行不通的。

  我怎么可能回到个体生命自身去理解自己?换句话说,脱离你所处的各种关系,人神也好,天人也罢,乃至最世俗的人际关系,你怎么去理解自己的生命?有没有构成你最简单的日常生活的要素?我们现在讲起生命的时候,通常会列两个要素:身体和心灵,这是比较客观的陈述。然而,构成我们生命最本质的特征,是欲望。人生的苦与乐,都在这个“欲望”。有时候,我们对这个“欲望”羞于启齿,就改成“愿望”或“愿景”、“梦想”、“期待”,等等。其实,欲望是生命的基调,没了欲望也就没了生命,欲望本身无所谓好坏,落到现实生活里,有的被认为是好的,更多的被认为是不好的。在座的各位同学,你们拼命念书,是什么欲望在支撑你?有人说我考上北大,将来要当大官,将来要发大财。这种想法,从纯粹个人的角度无可厚非,但从社会的角度就不能提倡。佛教里有一句名言,“欲为苦本”。为什么?欲壑难填。不好的欲望,沉湎于感官的享受,往往难以自拔,好的欲望,譬如“求知欲”,同样也是难以自拔。未名湖是一个海洋,说句实在话,你要想把北大图书馆的知识都搞清楚,这比登天还难。我们从学生时代,到今天成为教授,每天都在感叹接着要读的书太多太多,有时甚至就是在翻书,为了写论文写书。那么,我们该怎么去把握这个欲望?朱熹讲“存天理,灭人欲”,在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我们能做的,只是怎么去节制自己的欲望,或者说,怎么转化自己的欲望。

  欲望如果只为自己,这叫“私欲”。确切来说,凡事我们无法控制、不能自拔的,往往就是“私欲”。与此相对的,便是“公心”——就是为大家服务的欲望。公心固然很好,但真的要为大家服务,这就进入了超出个体的社会关系领域。一旦涉及到公共事务,再好的欲望(美好的愿望)就会变得错综复杂。在座的同学们,你们将来会有体会,“我有心做件好事,怎么就会变得那么难?”所以,你的“公心”就会有很多因素来制衡。真正毫无边际的欲望,只是你的“私欲”。人的成长是什么?说白了,就是让你明白怎样去克制私欲。成长的结果,就是当你生起私欲的时候,你就会去控制。当人人都在节制自己的私欲,就会造就一个幸福和谐的社会。如果大家都从个体的角度去考虑自己,这个社会怎么可能会和谐?彼此怎么可能会有信任?所以说,如果你想单纯从个体的角度理解自己,最终就会陷入“私欲”的苦恼,无休无止。

  以上简单地讲述了各家各派对人自身的理解。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我讲些怎样做人或成人的问题,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人格”的养成。这个问题,取决于不同地域的文明传统,今天我按儒家的说法略作说明。早期的儒家培养一个君子,需要礼、乐、射、御、书、数——所谓的六艺。“礼”是准则、规矩;“乐”简单说就是音乐;“射”是射箭,“御”是骑马驾车,为什么会设这两样东西?我个人认为,可能跟中原地区总是受到游牧民族的侵扰有关。“书”是书法学习、读书认字,“数”并不只代表算数,更有数术的内容,像医学方技、风水堪舆、天文历算等都在里面,有些像我们现在的理工科。在先秦时期,要培养社会栋梁,就需要“六艺”。在我们今天这样的大学里,在座的各位,你们的本科学习也是跨学科的综合培养。为什么北京大学是一所了不起的大学?因为它学科齐全,是综合性的大学,能给同学们提供全方位的素质教育,就好像在春秋战国时期培养一个君子,能有六个方面的知识结构。礼,代表社会交往,是我们的社会学、政治学;乐,是艺术;书,代表文学、历史,在我们人文学部;射御,代表体育;数,主要是在自然科学,属于理学部和工学部。哲学起什么作用?让你明白“六艺”的整体作用。为什么在北京大学可以全校自由选课?这就是因为人格的养成必须是跨学科、跨学部的。

  我们今天是讲人文学在当代的价值,就是要对我们的知识结构做出一番反思,传统的人文学科要有新的气象。我们的人文学科,绝对不能仅仅研究古代的经济、古代的历史、古代的思想世界,我们还要及时地把握当今最前沿的自然科学、当前最新发生的事件和问题。大家想一想,儒家在讲“诚意正心”之前,是说“格物致知”。只有当科学家对于自然、对于人自身有了更深的认识之后,人文学才能更好地发展。所以,在座各位同学,你们在选课的时候,还真的要选一些自然科学的课程,你们一定要对自然科学给予极高的重视。如果你不学习自然科学,用网络的语言来说你就是low爆了,你就很难塑造人文的价值。当然,大家还要有健康的体魄,就好比古人要骑马射箭,用毛主席的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当代人文学的发展,除此之外,还有赖于社会科学的进步。人文学科现在全球范围内都受到了挑战,几乎在所有的大学里,人文学科都有边缘化的危机。这个挑战,我概括起来就是两点:一个是科学的挑战,一个是商业的挑战。科学对人文学的挑战,是因为科学对世界的解释力越来越强大。过去我们说如果你想不得病,就要修身养性,好好休息。但是现在的医学给你动一刀、打一针,病就好了,这就让你觉得“修身”的意义好像没有那么大了。在这种时候,人文学就要去及时了解现代医学对人的生理和心理的理解。只有这样,你才能让人文学继续存在下去,并且发挥人文学的引领作用。至于商业对人文学的挑战,主要是缘自人心的私欲。全世界都在讨伐各个领域的商业化趋势,但各个领域都在继续商业化。人文学科内部的功利主义色彩、极端媚俗,也是屡屡发生。商业化的后果,会让我们失去很多原本可以充实自己的时间与机会。这不是一个现在才有的现象,而是人类一直在上演的保留剧目,差别只在于有的人是在演戏,有的人是在看戏。


  讲到这里,我还是强调跨学科、跨院系在本科阶段学习的重要性。在人文学科内部,文学、历史、哲学、艺术,可以帮助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理解我们自己,理解我们的历史、传统、思想与世界,中文、外语、考古,是帮助我们学习的工具与手段。所有这一切,在人文学科里都很重要。但是,这还不够,我们还需要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知识与方法。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让我们的人文学有用武之地。这个真正的作用是什么?我认为,这是人文的力量,是大学的灵魂。其实,不仅是大学,整个社会的根本是在人文,因为人文塑造了人自身。所有的科学、所有的社会科学,已经做的事情、正在做的事情、将来要做的事情,从根本上说,都是为了服务于人,都应该以人为本。如果我们发现科技越来越发展,最终成了毁灭人类的工具,那我们还要它干什么?人文学科虽然不能产生商品,也不能产生科学,但是它是整个社会建构的杠杆。人文学科要勇于面对我们当前的难题,要敢于直接面对现代社会最根本的难题,我们要善于学习,我们要善于反思,要把大学里的人文学科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学”:从各自不同的领域出发,去建构当代对人的理解、去影响当代对生活的理解、去说服人类对私欲的克制。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大概就讲这些。我期待同学们一起努力,让我们的大学、我们的社会回归人文学,因为这是我们大学、社会的根本。诠释并弘扬人文学在当代的价值,是现代大学的一项重要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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