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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权威以及面包

 lion__ 2016-11-19


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很shit,让人无法忍受,但好在还有很多真挚美好的东西,有深邃的思考,热烈的爱。今天继续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大爷让人崩溃,在人性幽暗的洞穴里包藏了无数难以言说的秘密,他牵着我们的手,一一指明。这种认识秘密的过程是惊心动魄的,但一经开始似乎很难停止。当我们还不能读懂一个人的心灵,必然会以他的外貌和生活作风来判断他的为人,陀大爷是个疯狂的赌徒,四处欠债,生活一塌糊涂。这种人如果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一定避而远之。但随着我越来越老,对他的爱也越来越深。虽然他很难为我涨粉,但如果我能为他涨几个粉,真是非常光荣非常骄傲的事情。

 

接着说卡拉马佐夫家俩兄弟的对话。上回说到,如果无缘无故的苦难是通往天堂的代价,那么,我们付不起天堂的入场券。不要轻易地说“苦难是为了到达最后的大和谐”,大和谐在遥远的彼岸,在我们永远无法到达的“两条平行线相交的地方”,而路途上的苦难才是唯一的真实。如果终点的大和谐不足以成为此刻受难的理由,那么什么才是理由?神如果真的爱我们,这一切无缘无故的苦难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伊凡的追问下,阿廖沙回答说,是为了自由。怎么理解呢?有人说真正的爱是自由选择的权利如果爱等于善,那么必定不会等于自由,这两者是矛盾的,只能取其一。原因很明显,自由必定包含了“作恶的自由”,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一种自由叫“只许行善不许作恶的自由”,这是自相矛盾的。没有选择权的至善的灵魂没有任何意义,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完美的牵线木偶,而神给我们的是自由的灵魂。也就是说,不以自由为前提的善是没有意义的,而一旦给予人自由的权利,哪怕由此犯下滔天的罪恶,神也只能目视这一切,忍受这一切,不干预、不插手,愿赌服输。因为一旦干预,意味着他率先放弃了人自由的权利,放弃了人类“活的灵魂”,使我们瞬间沦落为“死的玩偶”。“上帝不响(不说话),好像一切由我们决定。”我在《繁花》上看到这句话,怦然心动。

 

在爱的理由破灭之后,自由,似乎成为我们理解苦难的唯一的理由,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不依不饶地拷问下去,接下来我们可以看到他是如何把“自由”架在火上烤的。

 

他设计了一场耶稣本人和宗教大法官之间的相遇。一个年轻的衣衫褴褛的过路人(耶稣),和一个威严的九十多岁的老人(大法官),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大法官对年轻人说,“你来干什么?我们不需要你。”年轻人微笑着并不回答。

 

大法官接着说(大意),走吧,你赶紧走吧,如果你不走,明天我就会烧死你,你看着那些人,那些今天还痛哭流涕地说爱你的人,那些亲吻你脚的人,明天一转身就会争先恐后地为你的火刑堆添柴火。你知道这是真的,我丝毫没有夸大其词。所以,你不应该来妨碍我们的事业。我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无所谓权力、财富和其他七七八八的荣耀了,我之所以要把你赶走,不是出于狭隘的私心,而是出于对芸芸众生的爱。因为赶走你是对的,我们的事业是对的,而你的事业是错的

 

一个信仰的代理人(大法官)对他的信仰本身(耶稣)说,你错了,我才是对的。我们经常见到的对信仰的质疑来自于无神论者或者信奉其他宗教的人。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一样,当别人质疑信仰的外表的时候,他直接拷问信仰的最深的内核。他说,你不是给了他们自由吗?现在,他们迫不及待地“自由”地选择匍匐在我的脚下。当他们匍匐在我的脚下的时候,他们比任何时候更坚定地相信,他们是自由的,完全的自由。

 

这话怎么理解?我们不妨打一个比方,我们在任何一个时间节点上所做的“自由的选择”都必然指向不同的结果,我们对未来又完全的无知,所以,一旦承担起自己的那一份自由,意味着任何一个选择都可能是错的,我们因此陷入对于错误选择的担忧和恐惧之中,我们陷入怀疑,陷入对自己深深的失望。起起伏伏,患得患失。那么,怎样才能确保每时每刻所做的选择都是正确的呢?很简单,当只有唯一选择的时候,你的选择必然正确。当然,这必须要加上一层包装,否则就变成了暴君,只有暴君才愚蠢地跟人说,你没有选择,你只能服从。这一层包装就是宗教大法官所提供的信仰,是“假借耶稣之名”的信仰,不是“你只能服从”,而是,“来吧,这是主所指引的唯一的道路”。简单来说,提供唯一的选择,这就是宗教大法官的事业。

 

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样的信仰有多荒诞,如果神的爱是自由,那么宗教大法官的事业则是假借神的名义摧毁自由,这是一种最根本的背离。那么,大法官为什么觉得自己是对的呢?因为人(或者说绝大多数的人),根本配不上神给予的自由。

 

“你(指耶稣)想进入人世,空着手走去,带着某种自由的誓约,但是他们由于平庸无知和天生的粗野不驯,根本不能理解它,还对它满心畏惧,——因为从来对于人类和人类社会来说,再没有比自由更难忍受的东西了!”

 

那么多人高喊着自由,当自由放在眼前的时候,却像叶公好龙一样地躲避不及,为什么呢?因为自由不仅意味着一切由你来决定,同时意味着,一切由你来承担。你决定得了吗?你承担得起吗?有几个人能真正承担起自己人生的重量?人是软弱的,没有力量的,像海边的沙子,像荒原的野草,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不知道为什么要死,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爱,不知道信仰长什么样子,他唯一知道的,是要吃饱、吃饱、吃饱。多么卑贱,多么可怜,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与其说人是神按照自己样子创造的,倒不如说,是按照猴子的样子创造的。人与猴子何其相似,与神何其遥远!在这样刻毒的嘲讽里面,我们或许可以更真实地照见自己的模样。

 

“你看见这不毛的、炙人的沙漠上的石头么?你只要把那些石头变成面包,人类就会像羊群一样跟着你跑,感激而且驯顺……但是你不愿剥夺人类的自由,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你这样想,假使驯顺是用面包换来的,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你答应给他们‘天上的面包’……在软弱而永远败德不义的人类的眼里,它还能和‘地上的面包’相比么?”

 

我们可以把“天上的面包”理解为自由,地上的面包是一切物质需要与物质享受。在人类选择的天平上,“天上的面包”永远是轻的一端。那么选“天上的面包”一定会失去“地上的”吗?不一定,可能会失去,可能会拥有更多,所谓自由,意味着“一切全在于你自己”。神不会要求人们饿着肚子跟随他,神也不会抛弃那些选“地上的面包”的人,不论是先选“天”还是先选“地”,都拥有继续选择的机会。但诡异的难题在于,我们一旦先选择“地上的面包”,就会发现这面包永远不够,永远不够!而且不管拥有多少总是害怕下一秒钟就会失去。而我们中的绝大部分的人,都害怕失去“地上的”更甚于“天上的”。于是我们不停不停地追逐着“地上的面包”,为此奋斗、为此挣扎、自相残杀,天上的面包孤寂而庄严地在那里等待着,但几乎无人问津。

 

于是,谁能许诺并提供地上的面包,谁就能永远得到人们的追随。但是显然,耶稣不愿意这样做。大法官接着对耶稣说,“如果你同意采用‘面包’,你就可以解决每一个人和全体人类的那种普遍的、永恒的烦恼,那就是该崇拜什么人的问题。人一旦得到自由之后,他最不断关心苦恼的问题,无过于赶快找到一个可以崇拜的人。但人们所寻找的总是已经无可争辩的崇拜对象……因为这些可怜的生物所关心的不只是要寻找一个我自己或者另一个人所崇拜的东西,而是要寻找那可以使大家信仰它,崇拜它,而且必须大家一齐信仰和崇拜的东西。”

 

如果人的肉体最渴望的是面包,那么人的灵魂最渴望的是自由吗?不是的,灵魂渴望的是权威,渴望自己和权威保持一致,渴望跟千千万万的人保持一致。一致是安全的,服从权威是安全的,而独特是可怕的。

 

给与一个人自由,不是给他心灵的安全,而是意味着,他将开始独自面对狂风暴雨的世界,他将独自一人踏上人生的征程,没有同伴。难道自由人和自由人不能结伴同行吗?有可能,但希望非常渺茫,类似于茫茫太空之中两颗小行星相撞。我们常说的“知音”就是这样最高贵的相遇,而绝大部分人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一旦拥有自由的生命,就不再像机械一样刻板地运动,人的心灵是变化着的,流动着的,澎湃而充盈着的。这世上螺丝钉长得都一样,但没有两片树叶是完全相同的。这一个自由的人绝不同于另一个自由人,正如这一片拥有生命的叶子不会同于另一片。人一旦拥有并认同自由,那么,在他获得独特生命的同时,他已然丧失了与许许多多别人联合起来的可能性,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他必定是没有同类的,这就是自由可怕的宿命。那么请问,这样烫手的自由还有几个人敢要呢?

 

“人们深切关心的是寻找一个对象,以便把随自己这个可怜生物与生俱来的一份自由赶快交给他。”绝大多数的人不要这危险的自由,他们选择匍匐在宗教大法官的脚下,他们被欺骗,同时也迫切地需要被欺骗。人类抛弃自由,选择面包与权威,这样的真相是可耻的,是人无法坦然面对的,所以,大家需要被欺骗,在被骗中所有人感到心安理得。一旦有人揭穿这样的骗局,其他人会蜂拥而上,群起攻之,架起火刑堆,烧死异教徒。火刑堆的火焰那么高,是因为大法官的贪婪和凶残吗?不是的,是因为人们自己,因为那不可救药的怯懦和愚蠢。

 

大法官接着说,那么,“那些软弱的,不能忍受强者们所忍受事物的人,他们又有什么错呢?无力承受这么可怕的赐予的软弱的灵魂,又有什么错呢?难道你真的只是到少数选民那里来,而且只是为了少数选民而来的吗?”如果你(耶稣)为了少数人而来,那么绝大多数的人你不要了吗?不管不救了吗?如果你是为了大多数而来,那么,很抱歉,大多数人不需要自由,只需要面包和权威。自由与人这种卑贱的生物似乎并不匹配。

 

人自由吗?人以为自己是一切的主人,《圣经》上许诺人类管理天上的飞鸟海里的鱼,但人类却比一切生物更像奴隶,世世代代做牛做马做炮灰。所以,到这里,自由陷入了它的悖论——如果神的爱意味着自由,那么神抛弃了大多数,或者说,大多数人必然会抛弃神;如果神爱世人,包括每一个卑微的人,那么,他不该给人以自由,而应该给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面包和权威。这一场对话最后的结局是,耶稣亲吻了老人,在亲吻之后默默地走了。

 

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由的拷问基本上结束了。这一段拷问是黑色的,是对人类灵魂审讯的现场,我们如同面临一场解剖,如果说之前的拷问我们看到人的邪恶,比野兽更凶猛,比魔鬼更可怕,那么在这一场拷问中,我们看到自己灵魂中的卑贱,比动物更卑贱,更像奴隶。他屡屡把人逼到最绝望的境地,作为一个最虔诚的基督徒,他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他要找到最坚实的信仰,这样的信仰在什么地方?在绝望之中,在地狱之中,在最深最不可救的黑暗之中。什么是信仰?或许可以这样回答:信仰是黑暗中的纯洁,是绝望中的希望,是不可能中的可能。如果不能趟过最深的苦难,信仰终归只是海面上的泡沫,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全部的热忱和悲悯去探索人的灵魂所能遭受的苦难的极限,他要在最深的苦难中寻找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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