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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轩《逝去的武林》

 願隨身 2016-11-22

李仲轩《逝去的武林》

(2016-11-22 01:00:07)



在尚师的子女中,我学拳时只见过尚蓉蓉一人,一直以为她是独生女。那个时代封建,男女授受不亲,尚师家来人多,尚师忌讳人跟他女儿说话。尚蓉蓉的文化水平比我高,听说是在东四九条上的小学,又上了中学,但没有上完。我只是个小学毕业。

一天,我去尚师家,见几个十来岁的小孩缠着尚蓉蓉,说:“小姑,别人要这么打我,该咋办?”尚蓉蓉说:“不怕,这么来。”和这帮孩子在院里玩上了。

尚蓉蓉的出手很快,跟小孩比划不敢带劲,变招巧妙。她对那帮孩子说:“开始打拳砰砰砰,这不对,砰砰砰之后的东西妙着呢。”我看了一会,知道她得了尚师的武学,这也是我见尚蓉蓉时间最长的一次。

尚师不指望她与人比武争名声,因为女子天性有股温 柔,不像男子比武下得了狠手,所以对付一般练武之人绰绰有余,但在性命相搏时,女人天性上就吃了亏,尚师只是希望她能将自己的武学继承下来,流传后世。

师母姓赵,我没问过名字。尚蓉蓉长得像师母,不特别漂亮,但顺眼大方。师母左腿有点瘸,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摔的。我叫师母,而单广钦叫“妈”,他与尚师情同父子。

我在尚门中和单大哥交 情好,由于我学拳的后半阶段是从天津往北京跑,和别的师兄弟就交 情浅了。

尚师家是东厢房三间,厢房比正房矮,但尚师家有电灯,不是尚师有钱了,而是尚师的徒弟单广钦有心。那时同在尼姑庵住的邻居安了电灯,尚师家还是点煤油灯,单广钦说:“咱不能比旁人差。”给尚师家安了电灯。

与尚师同院的邻居中,没有卖艺卖苦力者,多为作小生意的,还有文化人。我是进了尚师的院门,就自己要求自己规规矩矩,别人不与我搭话,我也不与人攀谈。

我从天津来都是吃完午饭再去尚师家,尚师说:“远来是客。”不让我太拘束,让我中午在他家吃,说得多了,我就吃了几次,都是鸡蛋炒大饼。

那时一个警察一个月九块钱,尚师一个月可能有三块钱。我习 武,我父亲非常反对,但我母亲王若南是支持我的,她对我说:“文人就是斗心眼,武将才是真本领,国家有灾要靠武将。”

没我母亲的支持,我是学不下去的。她的爷爷王锡鹏①在浙江 定海被洋人的炮弹炸得只剩下一条腿,她小时候经历过“鬼报喜”的事,就是王锡鹏阵亡后,家里人极度悲伤,幻觉中觉得有人说:“老爷又升了。”结果王锡鹏死后真给升了一级。

我姥爷王燮②在八国联军进北京因抵抗被洋人杀害,有人说他是被押到德胜门给点了天灯,其实是砍了头,我母亲说入葬时没有脑袋,做了个铜头,外界说是做了个金头。

那个时代哪有那么多金子?慈禧太后赏王家女眷,也不过二十个金扣子。我的二姥爷王照协助光绪变法,慈禧杀人时,他剃光头扮和尚逃到日本方捡了条命。

尚师是瞅着我是忠良之后,才收的我,我立下了不收徒的誓言,尚师管我叫“小李子”。

尚师话很少,唐师能和尚师聊起天来,但不管说多久,也只是谈拳,很少说闲话。尚师、唐师都是平淡和善的人,见人来了笑脸相迎,令人感到愉快。

尚师和师母住三间东厢房靠南的一间,不睡火炕睡木床,房里西墙上挂着一个一尺来长的达摩像,是墨笔画,镶在镜框里。

房里有个六仙桌,三个抽屉,带铜把子,有一个抽屉是任何人都不能动的,其中有一本李存义写的《五行拳图谱》。那是窄本线装书,尚师只有一本,唐师也只有一本,唐师的这本书传给了我,但我因生活动荡而遗失。

我能有习 武的心也是因为受了辱。我十五岁的时候,想到北京见世面,通过亲戚介绍,在北京王府井大街的东路“天津中原公司北平分销场”做了售货员,这在我家是降身份的事,但我父亲在南京与人做生意赔了钱,家里一度困窘,父亲很消沉,不管我了,我也就来了。

这个销售场是两层楼,卖百货,规定工作人员不准赌博、不准打架,否则就开除。一天下雨,销售场的后门在胡 同里,下班时较拥挤,许多人没伞都拥在过道,我有伞便往前挤,结果后面人一推,我就挤了前面的人,那人还没打上伞就给挤到雨地里,他回身就给了我一巴掌,撑上伞走了。

我觉得很屈辱,就跟他一直跟到了长安街的公共汽车站。那时是有轨电车,电车开过来时,我扑上去将他脑袋按在铁道上,说:“我要跟你同归于尽!”其实傻子才跟他同归于尽呢,我是真气急了,但还有理智,半撒气半吓他。

他叫饶,我放开他。他和一个相好的同事抡着伞打我,我也回打,结果我们的雨伞都打坏了。他后来到警察局告了我,说我要杀人,给关了一夜。

想到销售场的规定,我想:“与其让人开除我,不如自己走。”其实这份工作是我北京的亲戚介绍的,他有面子,我再闹腾也不会开除我。但我觉得我闹事,首先对不起他,心中有愧,就不再去上班,就这么丢掉了我的第一份工作。

没了工作,只好回家,正碰到唐维禄的大弟子袁斌要教我,就此结识了唐师。津东大侠丁志涛比我年长,但我是他师兄。袁斌教我时,唐师总来看,也就指点了我,只是还没有正式拜师。那时丁志涛仰慕唐师,求拜师多次,唐师都不答应,嫌弃丁志涛是杀猪的,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种人狠,不能教。”

丁志涛就求我,在我的劝说下,唐师才收了他。

结果一收,发现丁志涛练功非常刻苦,资质又好,很快成就了武功,而且没有任何仗武欺人的事,还总帮弱者打抱不平,唐师很满意。

但丁志涛最终自杀而死,他不对别人狠却对自己太狠。点穴是高功夫的人的事,尚师、唐师都能点穴,丁志涛也练到了点穴的程度。一次我和他试手,他一下点在我身上,我觉得身上“腾”的一下,赶紧一抖,算是没有被他点上。

尚师、唐师教过我点穴,但那时我程度不够,实做不出来,拜师薛颠时正处于武功的上升阶段,也是在此时通了通点穴。此次仅简略谈谈,为读者破除一点神秘。点穴的高手在八卦门中有一个,武功与程廷华相当,绰号“煤子马”,卖煤球的,我不记得他的姓名了,老辈人都很敬重他。

薛颠有《灵空上人点穴秘诀》一书,上面都是药方子,实际上没有讲点穴。此书的贡献是将武家的药方公开了,功德无量,但由于年代久远,今人的身体素质、饮食习惯已经和那个年代的人迥异,所以买了此书的读者还是要找专业中医人士请教,方能实践此书上的药方。

武家的药方是一宝,同时也是师承的见证。唐维禄的后人来访我,我将李存义传给唐师的五行丹连并几个药方都写给了他,保证了唐师武学在唐师后人中能够完备传承,算是报了一份师恩,同时也将薛颠的桩法写给了他。我是就事论事,如果论严格传武,不会这么轻易。

我是1915年生人,薛颠提倡桩功,在记忆中大约是在民国四年的时候,他当上国术馆馆长后,桩功就成了国术馆的早课。站桩容易领悟拳学,薛颠说桩功是方便,这是实在话。

但真正神奇的是,尚云祥练武入迷、以神作拳、行住坐卧都是这个,这是上道的东西,不是入门的技巧。李存义和尚云祥通站桩,但他俩平时练功就是五行拳,很少站桩,只是可怜徒弟不长进,方教站桩。

站桩与打拳最关键的要点是一个,对这个要点没体会,练拳不出功夫,站桩也照样不出功夫。这就是“桩法能溶入拳法中,拳法能溶入桩法中”的道理。

尚师对我启发最大的话是:“不要力胜,要以智取。”这是被许多评书话本说烂了的话,在尚师口中说出,却一刹那令我体会到武术的另一层面,比武时顾不上算计谋略,但练武其实是在练心智。

对于交 手的大原则,唐维禄总结为:“身子挂在手上,眼睛盯着根节,冷静。”手上要挂着身体一二百斤的分量,拳谱有“追风赶月不放松”的话,追上敌人容易,身子能追上自己的手,就难了;肩膀为根节,敌人要有作为,肩膀必有征兆,练武人练出眼力容易,养成明察秋毫的习惯,就难了;而最难的是冷静,必得练功夫练得开了智,方能冷静。

首先点穴不是点得人一动不能动,而是一动就痛苦,不舍得动;其次,点穴不是追着认穴追着点,那样一辈子也点不了人,点穴的要诀就是成语“适逢其会”,自然而然地,在你来我往中刚刚好能点上穴,就是了。追着点穴来不及,得等着点穴。

点穴不是点上去的,也不是打上去的,而是撞来的。顺着敌手的劲戳住了,顺手在哪里就是哪里。懂了形意拳的高级打法,也就是懂了点穴,形意门中现精通此术者应该尚有,因为传了高级打法必传点穴。

点穴的手型是剑诀,食指和中指叠在一起。如何练指力?不是戳木头沙袋,而是劈抓,形意拳古谱中有“三顶”的要诀,其中有指顶,指顶有推出之功,如何练到指顶?

不是指头坚挺就是指顶,得把古谱上的“三弓、三抱、三垂、三挺、三圆、三摆、起落钻翻要义③”都练到了,方能成就指顶,也就有了点穴之力。所谓“一有全有,全有方能一有”。

唐师介绍我拜了尚、薛二师,介绍徒弟廉若增拜入张鸿庆门下,张鸿庆也是赌术高手,他赌博的搭档叫任廷裕。我在向张鸿庆求教期间,他偶尔带我去打麻将,一次我输得太惨,就对他说:“您捞捞我吧。”(接我的牌,帮我赢回来),他说:“我不管,你找任廷裕。”

任廷裕笑了,教了我一点赌术技巧,我一看,原来赌博和比武一样,都得眼明手快。麻将总是在桌面上胡 撸来胡 撸去,而任廷裕想摸哪张牌就能摸到哪张牌,其中的道理,跟认穴一样。

至于解穴,只要一个人会了点穴自然就会了解穴,揣摩着点上去的劲,反方向一拍,就解了穴。点穴的奥妙不在指头,不在中医经络图,而在打法。这只是粗浅地将点穴的原理讲出来了,增长一下读者的见闻而已。

【注释:】

①第二次鸦片战争定海保卫战,六天六夜的血肉相搏,将士尸体相枕,王锡鹏、葛云飞、郑国鸿三总兵同日殉国,竹山顶上建有纪念他们的三忠祠。

②王燮,字襄臣,一字湘岑,宁河人。诸生,袭骑都尉世职,历官京城左营游击,加总兵衔。殉难。有《秦园诗钞》。

③起者,钻也。落者,翻也。起为钻,落为翻;起为横,落为顺;起为横之始,钻为横之终。落为顺之始,翻为顺之终;头顶而钻,头缩而翻;手起而钻,手落而翻;足起而钻,足落而翻。腰起而钻,腰落而翻;起横不见横,落顺不见顺。起是去,落是打,起亦打,落亦打,打起落,如水之翻浪,是起落也。无论如何,起落钻翻往来,总要肘不离肋,手不离心。此谓形意拳之要义是也。知此则形意拳要道得矣。(摘自孙禄堂《演习 要义》)

按五拳十二形之起落钻翻横竖数字,学者最容易模糊,即教者亦未易明白指示。盖一手攸忽之间而六字皆备焉。谱云:“起横不见横,落顺不见顺。”又云:“起无形,落无迹”,言神乎其技者之巧妙无踪,受之者与观之者,俱不能知其所以然也。……

手之一动为起,由动而直上为钻,钻之后腕稍扭为横,由扭而使手之虎口朝上时为翻,即至虎口完全朝上,则为竖矣。至竖而近于落矣,然又未必能遂落也,惑离敌稍远,再以手前去而逼之,此前出之时即为顺。谱中钻翻横竖起落之外,又有落顺不见顺之顺字,即此也……

如谱云:“束身而起,藏身而落。”此即一身之伸缩变化而言也。“起如风,落如箭,打倒还嫌慢”,又即一身与手足击人而并言之也。

又云:“不钻不翻,一寸为先。”盖敌已临身时,机迫促无暇钻翻,且不及换步,则将何以功之乎?曰:在手直出。

但手直出,周身之力又恐不整。故以寸步为先,寸步者,即后足一蹬,前足直去,惊起四梢,如此则浑身抖擞之力,全注于钻翻之手,敌人始能仰卧数步之外。以上皆顺字效也。(摘自刘文华《起落钻翻竖横竖辩》)薛颠的象形术有飞、云、摇、晃、旋五法,此次讲飞、摇二法。云是绕,飞是挑,而绕挑并不能概括云飞。

象形术与形意拳在练法外观上的区别是,形意拳是一条直线打下去,而象形术走一二步便转身了,练转身就是在练身法。谈象形术,讲飞必讲摇,在飞、云、摇、晃、旋中,飞、摇是一体相续的。

说拳先说武德。武德是练武人的救命草,没武德伤害他人是一方面,更糟糕的是,会把自己弄得家破人亡。唐维禄逐出的徒弟一个姓李一个姓田,那位姓李的是在唐师教他时,对唐师突然袭击。

姓田的一拳能把土墙掏个窟隆,说要到外地行侠仗义去,把两个儿子托给自己父亲,他父亲不管。他很恼火,顺手给了小儿子一拳,竟然把小儿子给打死了,大儿子跑了,他就把儿子给埋了,埋的时候没完全断气。

如果习 武而不修武德是不会有好收场的。我是由袁斌介绍给唐师的。袁斌一次和媳妇吵嘴,一怒之下把媳妇的脚腕子给掰断了,他媳妇几日后上吊自杀了。我为此登门把袁彬骂了一顿,说:“你把嫂子逼死了,嫂子多好的人,你出手,怎么那么狠!”他很痛苦,说:“我在气头上。我不想这样呀。”

他和唐师都在一个叫“清礼”的民社,奉行不抽烟不喝酒的生活方式,虽然唐师没把他逐出唐门,但师兄弟们都不再理他,他后来找过我好几次,也没能恢复往日的情谊,因为我对他反感了。

不能为富不仁,也不能为武不仁,只有功夫没有德行,人会丧心病狂,练武的该是仁者。袁斌还等于我半个师傅呢,他当年给祁家大院看庙,问我想不想学拳。宁河小南庄子的人练小神拳,是少林拳一种,我上宁河小学高小时学校请小南庄子人来教过,就此种下我习 武的兴趣。

我把母亲家祠堂里的人打发走,让袁斌在那里教我。王家祠堂清静、地方大,袁彬的师兄弟也来练功,最多能有十几个,其中有唐师的得意之徒张鹏瑞,王振国、阎锡坤,王殿。

王殿是个六十一岁的人,会打火炕。唐师这么多徒弟都在我那儿练武,唐师自然会总来,后来王殿在祠堂里打了个火炕;唐师就住下来了。一年后,唐师的徒弟们对我说:“你给唐师傅磕个头吧!”

我就向唐师求拜师,唐师说:“你为人痛快,我喜欢。”收下了我。

形意门规矩大,拜师要有引荐师,我的引荐师叫杨树田,他是开茶馆的。供桌上供有刘奇兰,李存义的名号,还从街上买来达摩画像,都一一磕了头。当时还算了拜师的时辰,用的是“达摩老祖一张金”的算法。因为两处要用到达摩,所以有人也管形意拳的秘诀,叫达摩老祖一张金。

练武的人不迷信,说话讲信用,说出来就算话,还不能有脾气,武艺要教给不使性子的人。练武人都不生气,尚云祥便一点脾气没有,只是有时练武人了迷,他用脑子练拳,吃饭走路都是这个,别人从背后走来,他一返身就是打人的气势,但他一下能醒过来,从没伤过人。

拜尚师的引荐师是唐师,行礼后请尚师到前门外的萃华楼吃饭,加上尚门的师兄们有十来人,赵师母没去。当时用的是日本人在中国造的钱,纸币上有孔子有天坛,民谚讲:“孔子拜天坛,五百变一元。”说这种钱贬值快,此宴用去我一百佘元。

尚师功力纯,薛颠变化多,唐师腿快。唐师学了李存义的全套,包皮括道法、医药,有人问唐师:“形意拳的内功是什么?”唐师回答得特别好,他说:“形意拳就是内功。”

就是这个,不再别有什么内功。①所以,习 者不要对“三抱、三顶”等古谱说词轻易放过,不要以为只是用来校正拳架的。唐师与薛颠缘渊深,唐传形意中串有薛颠的东西。

国术馆在天津河北区,当时天津分河北、河东、西头、下边(租界以南)。国术馆是三间正房,两间耳房,院子很大。李存义作馆长的时代,李振东做李存义的搭档。

关于李振东,闲话多,有人说他是沾李存义的光,有人说是他护着李存义。练拳的人面子薄,一输就一辈子抬不起头,同时又话多,知道有这种习 气,什么话一听就过,最好。

练武的人不讲钱,国术馆背后有财团 支持,来学拳交 不交 学费都可以。国术馆在薛颠时代,吸纳了许多文化人,薛颠把《象形术》一书写出来后,请他徒弟、朋友中的文化人斟酌词句,此书用语极其准确,既有境界又实在,千锤百炼,的确是国术馆的经典。

薛颠写书准确,武功也是求准确。他气质老成,有股令人不得不服的劲,干什么都显得很有耐心。形意拳是“久养丹田为根本,五形四梢气攻人”,首重神气,所以眼神不对就什么都不对了。他教徒弟管眼神,身子步法要跟着眼神走。他说,比武是一刹那就出事,一刹那手脚搁的都是地方,就赢了。所以他校正学员拳架极其严格,不能有分毫之差,说:“平时找不着毛病,动手找不着空隙。”

他是河北省束鹿人,有着浓重的口音,他爱说:“搁对地方。”他一张口,我就想笑。

李存义说:“形意拳,只杀敌,不表演。”形意拳难看,因为拳架既不是用于表演也不是用于实战,它是用来出功夫的。

拳架出功夫可以举一例,练形意拳总是挤着两个膝盖,磨着两个胫骨轴,一蹲一蹲地前进,用此打人就太糟了,两腿总并在一块,只有挨打的份。其实挤膝磨胫的目的,是练大腿根,大腿根有爆力,比武时方能快人一筹,这是功夫。

形意拳专有打法,那是另一种分寸。薛颠的打法,在“占先手”方面有独到之处。示范时,做徒弟的防不住他,他的手到徒弟身上,就变打为摔了,把人摔出去,又一下捞起来,在他手里不会受伤。做徒弟的被他吓几次,反应能力都有所提高。

飞法便是练这份敏捷。飞不是鸟拍翅膀的飞,是另一个字(想不起来,暂以飞字为准)。飞法中含着猴形的精要,薛颠的猴形中有一式名“猴捅马蜂窝”,猴子捅马蜂窝,一捅就跑,它怕蜇着。所以猴形的发力就是一发即缩,飞法就是练习 瞬间收力,收得快,发出去就更快了。以飞法可以窥见薛颠比武速度的一丝奥秘。

就像形意拳劈拳叫“劈抓”,不但要劈出去,还要抓回来,能抓回来的拳才叫劈拳,因为有个回旋劲,一去不回头的拳打不了人。

象形术飞法是八字诀,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后三指握着,像比划数字“八”。八字诀上挑,猴捅马蜂窝般挑敌眼。但握八字不这么简单,拳头也能封眼嘛。主要是挑着八字练功,能把手臂的筋挑通了,比武时方能有灵动,有奇速。

云法握剑诀也是此理,与形意的“挤膝磨胫”一样,练的时候多练点,比武时方能高人一筹。

飞法练收劲,一挑即撤,顺这股撤势便是摇。所以飞法与摇法是一体的,摇不是左右平摇,而是划桨式,就像用一只浆划舢板一样,左划一浆,扭身再右划一浆,力向后下方,要深入。

摇法沉厚,贴身摔人,与飞法相续,由极轻灵变极粘重,习 者玩味日久,遍体皆活。读者修习 象形术,要以书为本,那是大体,我只是举了点例证,勿止于我言,断了追究。

我第一次见薛颠,一见他的状态,就知道是个跟尚师一样的人,一天到晚身上走着拳意。他轻易不说话,一说就是大实话。

比如他送我一对护手钢钩作见面礼,见我很喜欢,就说:“使双钩的窦尔敦也就是在戏台上厉害,能赢人的是剑棍刀槍,这东西没用。”我觉得特逗,哪有这么送人东西的?

但只有这种人才能练到武功的极处。晃法不是摇晃的晃,而是虚晃一槍的晃。薛颠的象形术公开时,并没有引起非议,因为形意门承认它。作为形意拳的旁支,与形意拳的渊源,在拳架上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晃法。

形意拳看似单纯,其实精细,有许多小动作,比如炮拳的落式两臂一磕,不是砸胳膊,而是一手的拳尖磕在另一手小臂的大筋上,劈拳的起式也要用指尖搓着这根大筋。

对此,董秀升为李存义整理的《岳氏形意拳五行精义》上画得很清楚,虽然有的地方画清楚了却没写,写清楚了却没画,但读者只要懂得以文索图、以图索文,就知道这本书将功架交 了底。

形意拳是属蛇的,蛇就一块肉,爬树游水,什么都干了,形意拳一个五行功架,什么都练到了,桩法、内功从里出,打法、演法从里出,唐维禄、傅昌荣、孙禄堂练形意拳甚至练出轻功来了。

五行拳是拳母,一辈子离不开,上手就受益。将五行拳的小动作都学到,方能出形意的功夫。十二形就是从五行拳里变出来的,而练象形术的人能变回五行拳,一练起来,就知道两者是一个脉。

以上说的是练武练通了以后的情况,但在练武的过程中,象形术作为一个可以标新立异的拳学,有其特殊的教法。老辈人觉得薛颠法眼高,认为象形术将形意拳升华了一些,我揣摩不是指象形术比形意拳出的功夫大,而是指这个教法能提拔人。

尚云祥的教法是经验感染,点滴之间就给出个整东西,唐维禄把同门师兄弟的好东西都摘进了自家门,要什么有什么,作徒弟的玩成什么样,他都能把你推上道。

薛颠的教法是立了一个新的功架,但我的个人体会是,练象形术的功架反而对形意拳体会更深,这立新架的教法很卓越,让人自己摸出来。

比如我年轻时在象形术上得了领悟,以后练武却只是集中在形意的崩拳、蛇形上,与人交 手也就是崩拳和蛇形便够了。但我的崩拳一动,里面就有象形术的飞、云、摇、晃、旋含着,如果非要我用象形术打人,飞法一挑,形意拳的劈、崩、钻、炮、横都动了。

只用崩拳和蛇形,是我多年练武比武自然形成的。我的崩拳、蛇形都只是看似崩拳、蛇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顺手就行了。

学武得整个地学,练功夫的时候,一个动作,什么都练在里头,比武的时候也要整个地比,什么都带着,管它用的是崩拳还是劈拳,一出手就是整个形意拳——这是练武人最终必须达到的,而在习 武之初,只用崩拳、蛇形,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练形意的人是属蛇的,因为形意拳打法的初步,先要作到“无处不蛇形”。首先形意拳是“地行术”,蛇是肚皮不离地,一鼓肚皮就蜿蜒上了,形意拳是脚不离地,脚下一鼓就换了身形。

形意拳是一动就有步数,身形得换在点上,看着你的动静,变得越快越好越小越好,犹如好朋友见面一下就搭上了肩膀,得一下就近了敌身。

身形得灵活,身子灵活脑子就有灵性,古谱有言“宁在一丝进,不在一丝停”,犹如蛇在地上盘来绕去,比武时不能想,步数不能断,没招也忙活,忙活来忙活去地就打了人了。

所谓“合身辗转不停势,舒展之下敌命亡”,比武不会换身形不行,蛇形就是练这个打这个。

形意拳的身法不弯腰不抻腿,从不岔胯,从这个身形换成另一个身形,就是舒展。身形舒展了劲也就舒展了,碰上就伤,所以形意拳练时怪模怪样的,打时还怪模怪样就不对了,舒展是比武要诀。练得越难看,打得越漂亮,这才是形意拳。

形意的拳母是五行拳,而五行的拳母是横拳,横拳属土,万物归于土,土含育万物,生发着劈崩钻炮,所以横拳是无形的,横拳劲是形意拳最独特的东西。薛颠在《象形术》上说,练拳既不是练重也不是练轻,而是练一个能轻能重的东西。比如象形术飞法轻灵,一挑即撤,摇法沉厚,贴身摔人,但飞法一挑,碰上就是重创,从摇法里可以打出很快的拳头。勉强说来,横拳就是这个“能”。

横拳是无形的,而有形的横拳就是蛇形,一横身子,就有了兜裹丢顶。我年轻时与人试手(试手是试试,较量是拼命),一下把人打出去了,自己却奇怪上了:“这是个什么动作?”回味一下觉得像是蛇形,连带着横拳也明白了。

以练八卦出名的申万林①有个侄子叫申剑侠,随唐维禄习 武,一年初二给唐师拜年,唐师说:“我也给人拜年,跟着我走吧。”

唐师有个朋友是开镖局的,一去拜年,知道一伙跤场的人几天前到镖局打架,把镖局弄得要停业。唐师就管镖局要了三块大洋,带着申剑侠去了跤场,说:“一个跤三块钱,赌不赌?”

形意拳的功夫在脚下,摔跤也是脚下功夫,绕着圈子跳跨,当时赌跤的规矩是“穿上搭练,摔死无论”。唐师和申剑侠都是两条大长腿,唐师手小,而申剑侠是大手大脚,他不会摔跤,下了跤场就跟人耍蛇形,走几步就把人甩出去了。

跤场管事的人拦住他,说:“赌三十块,再来一跤。”其实整个跤场也没三十块大洋,是管事的人急了,请出个能手,申万林一撞他,感到跟城墙似的,但换了几次身形,还是用蛇形胜了。

唐师也没要钱,把来意一说,跤场就表示不再找镖局的麻烦了。

对于蛇形,薛颠说:“一动手,就是这事,没旁的事。”象形术的摇法对练蛇形有启发,蛇形也对摇法有启发。其实任何一个法都打不了人,打人的是以法练出来的功夫,有了功夫人就活了,天地开阔,无所不是。

至于我所擅长的崩拳,也可以说是蛇形。郭云深有“半套崩拳打遍天下”的名誉,他归附在一品官金禄门下②,在沧州打死了人,县官在监狱旁给他盖了院子,关了两年,算是偿还了人命。

由于金禄总在光绪父亲奕譞③面前说郭功夫高,出狱后,奕譞就让郭云深教他,郭云深来时给王爷磕了头,就说:“我这拳是拜师磕着头学来的,我不能磕着头教出去。”

王爷就免了郭云深以后再磕头。崩拳古传有九法,郭云深教形意的行劲,必然教到崩拳的转环崩,教到这就不愿意教了,说:“您不用学那么多,我包皮你半套崩拳打遍天下。”

崩拳比武最方便,伸手就是,崩拳如箭,发中同时,这份利索是高东西,没法练,修为到了才能有。我习 崩拳的感悟在转环崩上,转环崩是槍法,槍法中有转环槍,就是一槍刺过去,被对方兵器架住,不用换动作,槍杆子一转就势扎过去。将这无形的大槍杆子旋起来,就是转环崩。转环崩厉害了,等于耍大槍。这个转环崩似乎是蛇形。

把直来直去的拳打转了,把转着的拳打直了,这是崩拳的练法。尚云祥的崩拳如箭,我只能作到耍大槍,尚师说:“练得多,还得知道的广,最要紧得有个独门的。”

练拳得找机缘,找出个怎么练怎么上瘾的拳架,一猛子扎进去,练的时候一通百通,比武的时候也就一通百通了,手伸在哪都降人。别人一站到你面前就觉得委屈,这才是形意拳。

“崩拳有九,钻拳有六”,钻拳的六个变招中,学会了两个就全有了。一个是前手压住对方,扯带得后手撵锥子似地撵进去。另一个是,前手一晃,你就撞在他后手上了,变魔术一般,不是障眼法,而是他换了身形。

两者的前后虚实不同。整体说来,钻拳不是钻拳头,是钻身子。旧时代北京很冷,冬天商店挂着沉甸甸的棉帘子,人进商店,前手一撩门帘,身子就往里钻,身子一动,手上搭的份量就卸了,人进了门帘子也刚好落下,有道缝就进了人。这是生活里转换虚实的现象,形意拳的“换影”也是这个。

象形术的晃法类似钻拳的这一变。一晃即逝,让人摸不着你的实在,说不实在,虚里面随时出实在。捕住实在一较劲,实在又跑了,能跑在你前头也就打了你。所以象形术的晃法不是摇晃,而是虚晃一槍。

师傅教徒弟,会和书面教授不同,我所学的晃法和书上的拳架略有不同,披露出来,希望能对现在照书自学的人提供个参考。

薛颠传我的晃法是,一个类似于钻拳的动作,接一个类似于虎扑的动作,再接一个类似于虎托的动作,周而复始。练的就是移形换影,跑实在。④

三个动作,变化无穷,虚实不定。开始练时可以将实在“跑”在虎扑上,钻拳一晃,两手就扑上敌胸膛,要实在得能穿膛破胸。虎托可以更实在,也可以将实在跑了,两手一搅和,变扑为托,实在就不知道给兜到哪去了。就着这个糊涂劲,又晃上了钻拳。

注意,形意拳因为小动作多,所以练时越是一招一式越长功夫,而象形术不是一招一式的,晃法的三个动作是一个动态,钻拳、虎扑、虎托都含在这一个动态里。可以说它就是一个虎扑,只不过虎扑的起手势游移了点,可以说它就是一个钻拳,只不过钻拳的落势有点托泥带水,可以说它是虎托,只不过托得有点不着边际。说它什么都不对,勉强称为晃法。

以上讲的是拳法,拳的根本是“舌顶上鄂,提肛,气降丹田”,没有这个,练拳等于瞎跑趟,较上丹田有立竿见影之效,动手能增两百斤力气,不较丹田,比武要寻思怎么动劲,而较上丹田,不知不觉就动上了劲。

练拳有练悚了的,一练拳就害怕,这是不较丹田的缘故,练得自己中气不足,凭空消耗。较丹田还能治病,我五十几岁得重病,两个月低烧,浑身疼,就较丹田来止痛,跟抽鸦片一样上瘾,哪里痛就自然地调节上哪。

但手电筒不能总开着,丹田也不能总较着,该关就关。练拳是灵活的事,自己照顾自己。尚师不站桩不推手,身子一动,劈、崩、钻、炮、横就有了。我向薛颠习 武后,将薛颠教的都向尚师做了汇报。尚师听了我学的桩法,就说:“站完桩练练熊形合页掌,有好处。”

合页就是门开合的铁片子,这个熊形的动作就是两手在脑门前来回荡悠,忽然向左右撑出去再缩回来,继续荡悠。站桩孕育有开合力,这个熊形能把站桩修得的功夫启发出来。

尚师有言“全会则精”,全都会了,自然就精明,精明了,随便练点什么就全都练上了。不能融会贯通,就练不了形意拳,对于修习 形意的人,象形术是个启发。

象形术的拳架没形意拳精细,它就给出个大的动态 趋势,该练什么自己玩去。这个基本的动态,《象形术》一书中画得很明白,至于它所引发的变化,就没法一一画了,否则读者无所适从,反而不利于自学,所以它的拳架一定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薛颠写书就是希望不会武的读者也能够自学,强国强种。可惜,我觉得练形意拳人有可能自学成功,而没练过形意拳的人便不好说了。

不管这个理想能否实现,先明白薛颠写书是这么个心意。

【注释:】

①申万林是河北省人,曾经学艺在少林寺,学得通背拳、劈挂拳、戳脚翻子拳、少林拳、鹰爪拳、太极拳、形意拳等,有“全拳王”之誉,后在朝廷做武术教习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清政府满足其要求,组建了镇压天津老龙头火车站“单刀李”李存义及弟子的“华捕队”,把申万林编入其中。申万林悉知此事后,为了形意同门情谊,辞官而去,经宁河县商人高长波介绍,来宁河县芦台镇教习 形意拳术,弟子众多。

②以一品官爵而论,金禄也许是荣禄之误,或是荣禄另名?此事待考。

容禄(1836~1903)字仲华,号略园。瓜尔佳氏。满洲正白旗人。官至总管内务府大臣。1874年,同治帝死,荣禄参与确定载继承帝位,为慈禧太后所倚重。1879年,因忤慈禧太后,又被劾纳贿,降二级,去职10余年。1891年底,起任西安将军。1894年,允准入京拜贺慈禧太后60寿辰,适逢中日战事紧急,留京再授步军统领,会办军务。战后,授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督练北洋新建陆军。1898年6月,百日维新期间,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为慈禧太后发动政变的得力人物。旋即内调中枢,授军机大臣,晋文渊阁大学士,管理兵部事务,节制北洋海陆各军,统近畿武卫五军。策划立端王载漪子溥为大阿哥(皇储),谋废黜光绪帝。1900年义和团 运动中,主张保护各国驻京使馆,镇压义和团 。1902年1月,随慈禧太后返京后,转文华殿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1903年病死。谥“文忠”。编有《武毅公事略》,著有《荣文忠公集》、《荣禄存札》。

③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1842~1890),字朴菴。清道光帝第七子,故一般称为七王爷。兄为咸丰帝,第二子载湉为光绪帝,奕譞与侧福晋所生的五子载沣继承醇亲王封号,载沣的长子溥仪为清朝末代皇帝。谥贤,有《九思堂诗稿》、《九思堂诗稿续编》。

④奇门八字连环拳歌诀如下,以供参考虚实变化:

起手鹰捉是真传,钩挂之中把敌斩。上步横肘是截意,退步裹肘原是三。

肘胯双行侧意猛,金鸡上架挑意翻。白鹤亮翅换步顶,云领式中腿相连。

手法、足法:手法者,单手、双手、起手,拎手是也。起前手,如鸦子入林,须束翅束身而起;推后手,如燕子抄水,往上翻,藏身而落,此单手法也。如双手,则两手交 互,并起并落,起如举鼎,落如分砖也。

至于筋梢发,有起有落者,谓之起手,筋梢不发,起而未落者,谓之拎手。总之直而非直,曲而非曲,肘护心肋,手撩陰起,而其起如虎之扑人,其落如鹰之抓物也。

足法者,起钻落翻,忌踢宜踩。盖足起,膝起往怀,膝打膝分而出,其形上翻,如手起撩陰是也。至于落,即如以石钻物也,亦如手之落箱同也。忌踢者,一踢浑身都是空也,宜踩者,即如手之落鹰抓物也。

手法足法,本自相同,而足之为用,尤必知其如虎之宁无声,拢龙之行莫测也。「——李仲轩老人答读者问」

问:仲轩太师爷: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的师承是李存义——刘云及——崔振先这一支。崔振先是我太师爷,他曾被薛颠吸入门下,所以称呼您为太师爷应属份内。我们这一支的教法是,打劈拳时松柔不用力,脚下动步时,要求一提一放,这样使不出劲来,可还得做出趟步的劲来。不知这样意义何在,又如何能做到?

答:你要听你师傅的话。你的师傅是对的。武艺是以气用力,道艺是以神用气,更高一筹。形意拳是道艺,想不明白,是当然的。这是高东西,只能练明白。能和你们联系上,我很高兴,薛颠的武学沉寂了这许多年,以后还要靠你们去发扬。你知礼,你这个后辈我认了。

问:我今年28岁,也喜形意拳,因练习 出了偏差,想向您请教……(列举了自身多种病症);某书中说有种怪现象,凡练功即成时,总有突发之阻挠一一正与我感觉相同。

答:形意拳要用神,神是自然而然的,意是做作的。先从做作到自然,作了意还要入神。你练桩功而肾痛,中医讲久站伤肾,而形意拳是久站强肾。之所以没有收益,是因为你没有入神,练武要像写字画画奏乐般享受,才是练对了。形意拳不是力气活儿,你要学会调养自己,站桩要领、姿势可从拳谱上找,而“入神”要自己体会。至于你说的练武练到一定程度后有魔障,以我的眼光看,不是你到了一定程度后出的偏差,而是你一开始就错了。形意拳应该越练越有受益才对。以你现在的虚弱程度看,要继续求医。读书有书呆子,练武也有武呆子,不要作武呆子。

问:李老师:对于您说的像流血一样的状态,要通过什么桩法方能练得?

答:流血的状态是唐师的后人讲的,我没有这个说词。从拳理解释,要练得身形似水流,打拳不是较劲,站桩也不是死站,要有神,一念之间身上要有感应,形容这种感应可以说流水也可以说流血,这是个好词。你可好好参看薛颠《象形术》中的“武艺道艺之别”的说法。

武艺练气,道艺练神,从力气上出来的功夫不会有这种如水流的感应,从神上出来的功夫,是如水流。没有这种感应,就没有身法的神奇,光会换步还不是形意拳的身法。形意拳是道艺,作为习 者,你要懂得向上求索。

象形术是一种别样的形意拳。发之于外谓之形,含之于内谓之意——这是对形、意二字的解释,如何成为拳呢?含之于内的意,可发之于外,发之于外的形,可含之于内——如此方为形意拳。

形意拳站桩时,目光要远大,眼神放出去。打拳时,目光盯着指尖或拳根,随着拳势而盼顾,但余光仍要照着远方——这都是将意发之于外的训练法。

如何将形含之于内?这是老辈拳师不轻传的东西。以炮拳为例,炮拳总是两臂一磕,顶杠而进,有出手没有收手,其实杠出去后,还有个身子向后一耸的动作,这就是炮拳隐蔽的收手。

说是个动作,便错了,很微,甚至不必作出来,心领神会地一下,即可。有此一耸,就出了功夫。象形术的摇法也如此,摇法似向身后划桨,还有水荡桨的向前一荡,这一荡不是实作,也是心领神会,而且不是揣摩体会,一刹那灵光一闪,想慢了就不管用了。

这两例便是含之于内的形,比武时,真正厉害的,是这种打拳时不打出来的东西。形意拳简单,象形术更简单,但内含的形丰富,如此方能善变,不是打拳时变,变在比武时。不必我一一举例,读者自可从《象形术》一书中找消息。

形意拳先教“行劲”,行对了劲,也就找着了身法。象形术先教身法,晃对了身法也就找着了劲,象形术晃法是在找劲,能找着自己的劲,也就能找着别人的劲,碰上就倒。

不管从何入手,都是要从一个东西里教出两个东西来。身法与行劲,一有全有,一个没有,两个都没有。这是教法的不同,不是本质的不同。不是薛颠法眼高,是有人只应薛颠的机关,在薛颠手里才成就了武功。

比如学书法,总要先从楷书里学出来,学出笔力才算书法。而宋代米芾横平竖直地写了几年,却写不出笔力,结果一看王羲之的行书,笔锋盼顾多变,一下就悟了,笔锋一变也就有了笔力。书法上有米芾的先例,拳法上有薛颠的教法。

年轻时,唐维禄的徒弟中,丁志涛是“津东大侠”,我是“二先生”,有老前辈们戏称我为“小李二爷”。我从小不爱吃干饭,走到哪都要粥喝,当年有“小李二爷爱喝粥”的说法。还有就是说我字好,有一度,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让我留字。

张鸿庆留过我的字,他是我未磕头的老师。我求教他时,他在天津陈家沟子一个店里做事,常年住店,也不知他有没有家人。见不到他练武,只见着他赌钱。他非常聪明,这份聪明是练武修出来的。

形意拳练神不练力,有了神也就有了力。如何生神?要三顶三扣,张鸿庆坐在赌桌前也能养住神。前面说了,打拳时有不打出来的拳,练法是一闪念,在平时生活中也要时不时这么闪闪——张鸿庆就这样,但一般人不能学他,赌博乱性伤神,是习 武者的一戒。

记得以前有篇文章说,形意拳讲求悟性。如果说形意拳是岳飞传下的,那么祖师是三国姜维。姜维传人周侗教出了岳飞,卢俊义,姜维后代教出了罗成的罗家槍。

姜维文武双全,对诸葛亮说:“丞相,文我不如你,武你不如我。”诸葛亮就与他比大槍,结果姜维败了。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贤者无所不能,一看就会,一会就精,若论三国武功,吕布、姜维都要次之,头牌是诸葛亮——这是二十年前,《北京晚报》上的文章,依我看,它说对了,比武比的是悟性。

不能自悟自修,只会跟着师傅,今天听个好东西,明天听个好东西,好东西是听不完的,这样没出路。大部分佛经都是阿难写的,他跟着释伽牟尼,今天听个好东西,明天听个好东西,结果释伽一死,释伽的徒弟里,只有他一个人没能成就。孔子夸他一个徒弟能举一反三,不是夸夸就完,而是说:“举一反三”是学会一个东西的唯一方法。

我已经老朽,望有悟性者能参此《象形术》,以书为师,便认识了薛颠。武林里的奇事多,我有个朋友叫金东林,是个天生的罗锅。但几年没见他,偶然遇上,发现他腰杆直了。他说是个新疆老头给他治的,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还有奇事,就是传说有个绝技叫“喷口溅”。

旧时代练武人时兴访人,练成了就四处走,谁出名就找谁,上门就打架,败了学两招,胜了立刻走。有个壮武师,访到一个老头,老头说:“我多大岁数了,比不了。”

壮武师非要比,这时有个人挑了两桶水过来,老头说:“那就比吧,可你得容我喝口水。”拦住了挑水人,没想到老头一喝就喝了一桶水,壮武师看呆了,老头猛一张口,一口水把壮武师喷倒在地。

我没见过练形意的人练这东西,原本以为是传说,但一次看戏,发现评剧名角高月楼在舞台上表演这个。他在台下也表演,一口水能喷出去很远,离他一步距离,挨他一口水,等于挨一个小拳头。

我小时候是个戏迷,现今也有三四十年没进过戏院看戏了。发电力打人,我的程度不够,拿我无法验证。但练武时一定要有“电力感”,就是敏感。

尚云祥与程廷华作试手,起因在尚师。尚师是矮锉子、大肚子,他到程廷华家拜年,坐在八仙桌后,很隐蔽地用肚子一拱。尚师的劲道刚将桌子催动,程廷华的手就拍上了桌子,然后两人去院里试上了。有人说:“程廷华通了灵。”那是赞叹程廷华的敏感。

有了敏感,才能带出各种各样的功夫。所以形意拳的起势,是“起”敏感。具体动作是,两手像托着两碗水似的向上举,在眉前一转,就举上了头顶。假想中的水不能洒了,慎重了,也就敏感了。

举到头顶后,大海退潮一样退下来,到眉前有了压意。空气就是大海棉,要把海绵里的水挤出来,这样一直压到大腿根。此时要屈膝合胯,整个人蹲下来。蹲下的同时,两只手一提,缩到了腰际。

身子团 紧了,手也要团 紧,像拧一个东西似的,五指一个一个地攒起来。一作起势,周身敏感。两臂上举,大脑就清爽,犹如野兽脑后的毛能炸起来,脖梗子会吃惊。

屈腿蹲身,能生力,犹如野兽一咬东西尾巴就炸开,尾椎子会吃惊。眼睛在正面,人在眼前做事,前身人人都不迟钝,只有后身敏感了,才能快人一筹。

形意起势好处多,学一个起势就可以练功夫了。起势后面的劈、崩、钻、炮、横,这份敏感也得带上。浑圆桩也要敏感,姿态是,两臂虚搭在身前,略有抱意,左右手各对着左右胸肌。薛颠管胸肌叫“猫子”,应该是他的乡音。浑圆桩便是“两手照着猫子”,其他顺其自然,没有别的要求。

浑圆桩是以眼神站桩,两眼要望上高瞟。练武先练眼,眼能生神,所以是练武先练神。人爬上山顶,累得疲惫不堪,但目光一远眺,身上就轻松——浑圆桩是这个原理。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眼神就是这个灵犀。久站磨炼筋骨,但只坚实了筋骨,等于没有站桩。眼神和肉体的关系,是浑圆桩要体味的东西。有了灵犀,才能有生机,冬天过去大地回春,生机一起,土里都是香的,抓把土,粒粒都是活的,站桩也要把自己站活了。

站浑圆桩时身子让眼睛领走了,身子不能做作。拳学是实践之学,对于浑圆桩,我只有这些说词。而校二十四法,是在身上下功夫。

二十四法对人从头到脚都有要求,任何一个拳架里都得有它。要二十四法齐备地校,刚开始作不到,就一法一法地校出来,总之最后要作到身上随时都有它。可以一次次的,每次几秒几分钟地校,也可以像站浑圆桩般一直站下去,但老辈人一般是一次次的练法,李存义的功夫不是久站站出来的。

打完拳喉咙痛,这是没有做到二十四法中的“舌顶”,舌头没舔上上牙床,打拳就差了气,自然喉咙痛。喉咙痛尚是小事,尚师说:“刚学拳的小子,可得有人看着,小心练拳练成罗锅。”

一般体育主要练胳膊腿,而武术要练脊椎,二十四法不到,打什么拳都是畸形的,长此以往,脊椎就别扭了。打拳尚且是活动的,站桩固定身形,容易挫伤筋骨,要懂得用二十四法保护自己。

二十四法上身,是一种轻盈感。站桩不要较力不要找劲,站着站着,身体容易不知不觉较上力,就要懂得松下来。形意拳不怕松就怕紧,形意以敏感为先,一重拙,就不长进了。其实站得轻盈,才是真较上了劲。站空了自己,才是全身都振奋上了。

站得了二十四法,还要打得了二十四法,在运动中得它。这个由静到动的关口很难过,所以在站着时,要学学“打一厘米”的拳。

校二十四法不是摆空架子,拳架的形标准了,还要让形里生东西。架子光分毫不差还不行,架子要有动势。比如摆出虎扑的拳架,就要有扑出去的动势,还要有窜回来的动势。要把这个来回大动势压缩在一厘米间。

摆拳架看似不动,其实筋骨肌肉都牵挂着,扑这一厘米。犹如山谷有回声,身体也有回力,扑出去一厘米,再回来一厘米,要用回力来锻炼,如此易出刚劲。站桩之苦首先是筋骨软弱的疲劳之苦,学会了这个方法,站二十分钟桩,等于打二十分钟拳,也就喜欢站桩了。

不校二十四法,练武不能入门,不学拳架,难成大器。五行拳功架是几百年总结出来的东西,不去体验就可惜了。知道虎扑是前扑之后有回力,脚下能向前窜还能向后窜,这是知道了虎扑的来龙去脉。

我拜师尚云祥后,唐维禄嘱咐我:“你尚师傅是精细人,他的东西是精细东西,好好学。”尚师为人的精细,是他会摆脸色,什么事不合心,嘴上不说,脸上一沉,别人就知道自己错了。脸色摆得是时候是地方,不是光吓人。尚师是个很随和的人,但我也常常在他面前不敢说不敢动的。

尚师拳法的精细,是将功架的来龙去脉梳理得清晰,体会得深。尚师与唐师所传的功架大体一致,小有区别。也就是在对来龙去脉上,有个别地方走得不一样。

学了劈拳就会打虎扑,是因为虎扑等于两只手的劈拳。劈拳是一手前扑一手后兜,虎扑是两手扑两手兜。在学打一厘米的拳时,虎扑容易上手,劈拳稍难掌握,所以也可以是——学会了虎扑,自发地就会打劈拳了。

打一厘米的拳,也是一种动脑子的方法,用这法子,要把所有功架的来龙去脉一一摸出来。

尚师赢得了身前身后名,而薛颠去世后,人们忌讳他。我没有去过他家,随他习 武时,听两句好的,我就上瘾了,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练去了。他那时常晚上一个人住在国术馆,国术馆在河北公园里,只要国术馆亮着灯,公园里的地痞流氓就不敢活动了。薛颠不是神,但也镇住了一片地方。

武术练脊柱,在形意拳中马形是个明显的例子。马形是左右侧弯着上身,晃着脊椎打的拳。马形两手斜分上下,齐出齐转,就像握着个方向盘。一手高一手低,就转了向,一转,左势变了右势,下手成了上手。如此连环不断,犹如炮拳一样,只有出手没有收手,所以被称为“马形炮”。

炮拳两手有前后,马形是两只手的炮拳,两手齐出,好像呆板,但只要转起来,呆板的也就变化无穷了。这个左右翻身的打法,不是翻胳膊,而是要把整个身子的重量从这边翻到那边。所以练马形对出整劲,有好处。马形有践踏之意,动了手就不停,这个打法能先发制人。动手想快,光抡胳膊不行,脚下得踏上劲,手上才能快。所以马形抡着胳膊却练了脚。

马形成就了,脚下有弹力,随时可撩起伤人,冲着敌人的胫骨脚腕,撩上就踏,脚离地的时间越少越好。马形的腿击法,不是明目张胆,在抡胳膊的时候藏着。其中的巧妙,希望初学者,用“打一厘米”的方法好好揣摩,这是个容易使上的防身之技。

练武最好不动武,唐维禄教育我:“别人的好,一辈子不忘;别人的不是,转头就忘掉。这样,你就能交 到朋友了。”年轻人,心胸要大点,不要做“与恶狗争食”的事,只要自己在理,不抡拳头,也能找到公道。

练武人不信仙不信佛,就信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尊重师长,可以学到好东西,帮助别人,可以增长豪情,气概不凡,心智就提高了——这都是善报。

在宁河老家,流传着我二姥爷王照②善有善报的故事。王家世代武官,王照年轻时也是彪悍的人,给乡团 训练兵勇,冬天操练只穿小褂。一年春节,他在街上见到个卖纸笔小贩在风里冻着,就请他喝酒,知道是个落魄的读书人,给了一笔钱要那人考功名。

清朝二品以上的官是慈禧管着,光绪要留着王照做实事,对他说:“委屈您做三品。”百日维新失败,慈禧要杀王照,他得到消息,没回家就逃了,所以身上没钱,逃到浙江 某县发现县太爷就是当年的纸笔贩子,便去相认,那人给了王照四百两银子,王照就用这四百两逃到了日本——这是民间的说法。

清朝灭亡后,段祺瑞看上了王照的声望,聘他做顾问,月薪八百大洋③,王照白拿钱不做事,他有点钱都用在他的发明——官话合音字母上了,印成小册子大批奉送,官话注音字母就这样推广起来了。

我的父亲李逊之不是王照的学生,但俩人师生相称。唐诗宋词清对联,李逊之作对联很机敏,常出风头。王照很欣赏他,当时他死了妻子,我母亲王若南当时已经和山西杭家定了亲,而王照做主,退掉这门亲,将我母亲许配给我父亲。王家的大小姐给人作续弦,王家很多人不同意,而王照说李逊之前途远大,坚持下来。

后来我父亲酗酒早逝,王家姐妹还常给我母亲送钱,觉得三姐受了委屈,埋怨王照办错了事。王琦是我的老姨,比我母亲小十几岁,她出生的时候正是王家躲避仇杀时,因为总哭,一度打算把她在半路上扔掉。她后来嫁给了南开大学教授陈云谷。

丁志涛一个人制止了两村人的武斗,这么危险的事做下来,因而成名。我呢,没做什么事情也成名了,这多少沾了王照的光。当时王照满国皆知,越是练武的就越尊重文化人,一听说王照是我的长辈,便很注意我,传得多了,我这小伙子就成了“二先生”。

青年时,我离家出走后,大事小事都听唐师的安排,但一次唐师要给我说亲,让我娶一个武林前辈的女儿为妻,我犹豫了。这位前辈没有儿子,娶了他女儿,就得把他的名声也承担下来,我只是在这件事上没听唐师的。我怕唐师跟我说之前,也跟这位前辈家打了招呼,所以这位前辈去世后,为避免尴尬,我就没再和他的家人交往。

我年轻的时候,是浪得虚名,老了写文章,又是浪得虚名。我在七十四岁出意外,床上瘫了近两个月,手脚不能动,神志不清。有人说我是煤气中毒,有人说我是在八大处出了车祸,我自己对此没有记忆。病历写的是小脑萎缩、腰部外伤。以我这半残之身来现世,等于献丑。薛颠是我见面就磕头硬拜出来的老师,他当上国术馆馆长后走了文士的路线,接人待物彬彬有礼,我拜师时他好像是五十三岁。

拜师时由于我离家太久,钱都花完了,连拜师礼都没有。他的《象形术》一书,确是可开宗立派的拳学,同时也是在一个新的名目下,将形意拳的要诀公开了。此书用词简约而雅致,可谓字字斟酌,是给自己写传世之作的写法。

形意拳有“劈、崩、钻、炮、横”五行,薛颠有“飞、云、摇、晃、旋”五法。此次讲一个云法,仅作为青年一代自修此书的提示。象形术源于形意拳,先说形意拳的大法则。

《庄子》中有个“庖丁解牛”①的故事,牛肉糙厚,一把刀子杀不了几头牛就崩坏了,但有一个屠夫一把刀用了多年仍然锋利如新,这就是形意拳的大法则——以柔用刚。

有人喜欢形意拳表面的刚猛,结果练成了“伤人伤己”,铁骨头硬茧子,但仍免不了像一般屠夫,剖了牛,刀子也坏了,早晚伤了自己。真正的形意拳是“伤人不伤己”的,要兜着劲打人、扑着身子打人。

之所以用坏刀子,因为手腕僵,刀子入肉后一较死劲,就崩了,只有腕子活了才伤不了刀子。同样的道理,形意拳一出手,身上是活的。不是一个劲,多股劲团 在一起,如此方能游刃有余。

以前天津有位武师,天生一股狠劲,平时将一百张高丽纸叠在一起,两臂翻着打,能打得最底下的一张碎,而上面的无损。这个方法连招式带劲力都有了,与人比武,两臂一翻,别人就招架不住。

唐维禄知道他是好汉,想点拨他,说:“你这是打一百张纸出的功夫,要超过了一百张纸,怎么办?”他说:“接着翻。”

唐师说:“我搭着你,看你能不能翻过来。”他连翻多次,胳膊翻不上来,这是唐师在庖丁解牛。形意拳的劲含着,能控制人,发作起来,犹如庖丁一下把刀子捅到牛体深处,能把人打透了。只有伤人不伤己的劲道,方能无坚不摧,伤人伤己的硬功终归有限。

平时总爆发着练拳,拳头抡得越猛,劲越单薄,竹篮打水一场空,练不出功夫。比如尚云祥绰号铁脚佛,可以脚裂青砖,但他教我们时不让足下用力,要提着脚心,因为在人体力学上,脚跟和后脑是杠杆的两端,打拳时狠劲蹬地,会震伤后脑。练形意拳练得头晕目眩,记忆力减退,就是脚下太用力了。

尚云祥足下的沉重力道是轻着练出来的,好比走钢丝,脚一用力就摔下去了,但想轻,得更用力才能轻得起来。不是在一个劲上加份量,而是多加上几股劲。走钢丝为控制平衡,得调动全身劲道,敏捷变化,既不能踩实了钢丝,也不能踩虚了,掌握住这个火候,方能练出功夫。

练拳要如盲人走路,盲人跟常人不同,蹭着地走路,外表好像很沉重,但脚下是活的,并不只维持着前后平衡,四面八方都照顾着,绊到什么东西,一晃就站稳了,这是以柔用刚,多股劲的作用。这个柔不是软化,是变化。

我听闻程廷华走的八卦桩不是木头,是藤条编的。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一次走在河滩上,泥巴有韧劲,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腿上出了功夫。如果传闻属实,那么程庭华踩“软桩子”是在练多股劲。

八国联军进北京时祸害中国人,程廷华拎着大砍刀在房上走,见到落单的洋鬼子就蹦下来一刀劈死,转身又上了房。他杀的人一多,给盯上了,最终被排子槍(洋兵队一起开槍)打死。他是武林的英雄,八卦门的成就者。

形意拳歌诀有“消息全凭后脚蹬”,形意拳先要提肛,肛门一提,腰上就来劲,腿上跟着来劲,后脚蹬的是腰上的消息,不是用脚跟蹾地。薛颠还说提肛是练身法的关键,不是努着劲提,那样太憋屈,而是肛门有了松紧,臀部肌肉就活了,两腿方能速巧灵妙。

世评薛颠的武功达神变之境,我问过唐师:“薛颠的东西怎么样?”唐师说:“快,巧妙。”

形意拳的功夫出在腿上,腿快的人打腿慢的人,犹如拳击里重量级打轻量级,能有这么大区别,而且腿上出了功夫,拳头的冲撞力就大。所以,说一个练形意拳的人腿快,就是在说他技击厉害。唐师当年和孙禄堂齐名,以腿快著称,他能认可薛颠快,我就信服了薛颠。

至于薛颠的巧妙,体现在他的飞、云、摇、晃、旋中,提取了形意拳的精粹,练的不是拳招,是大势。有一个可解释“大势”的事例——我跟随尚云祥的近两年时间里,没有人找尚师比武,因为按照武林规矩,低辈份是不能向高辈份挑战的,而且都知道尚师功力深,没人动“在尚云祥身上争名”的心思。

但有个军队团 长来挑战,我们不能按武林规矩将他赶走,其实一看就知道他功夫不行。由于他纠缠的时间太长,尚师就说:“比武可以,得先立下武士字(生死文书)。你把我打死了,我徒弟将我一埋就完了,我要把你打死了,你们部队不干呀。”

他有点害怕,但既不立字据也不走,还呆着磨。尚师说:“不立武士字也行。这样,你打我一拳,把我打坏了你就成名了。”

团 长一拳打来,尚师身子一迎,团 长就后背贴了墙。尚师还跟他开玩笑,说:“我能回敬你一拳吗?”团 长连忙说:“我打您,我都成这样了,您要打我,我不就完了吗?”说了服软的话,这团 长就走了,以后再没来过。

尚师的这一迎,就是大势。所谓“大势所趋”,练的是身法的动态趋势。抡着胳膊打人,不是形意拳。形意拳是扑着身子打人,犹如虎豹,窜出去一丈是这个势头,略微一动也是这个势头。

云法的大势,就是身子往前一扑,又把自己拧拉回来,身子刚缩又把自己推出去,一推就转了个身。几次换劲均无断续,要变化在一起。

如果没有这种变化,就很容易将形意拳步法练成交谊舞舞步了。薛颠在《象形术》“桩法慢练入道”的章节写道,站桩时要“慢慢以神意运动,舒展肢体”,站桩也是为了练这种变化的。

薛颠的云法要“荡荡流行绵绵不息”,正如太极拳云手不是手从左摆到右,而是由左“变化”到右。练摆动什么也练不出来,练变化才能出功夫。没有这种天然之动就没有变化,硬性地训练自己,就成了作体操。

有着天然之动,就有了神气,所以薛颠说云法在内功上有“丹田气实之妙”,发劲上有“弹簧、鼓荡、吞吐、惊抖之机”,身法上有“蜿蜒旋转行踪不定之灵”,极尽变化之能,是长功夫的捷径,深切体会,可知薛颠的巧妙。

另,书上没写,但薛颠教我时,说云法可点穴,多教出一个手指翻挺的动作。不管能否点穴,武术一定要练到指尖,手指一弯就是拳,死握着拳是很难练出劲道的。对于云法,薛颠在书上最后嘱咐读者:“学者,最宜深究其妙道。”

再解释一下薛颠在书上讲的“三顶”,头顶有冲天之雄,舌顶有吼狮子吞象之能,指顶有推山之功。

头发根耸起,血气沸腾,好像大鹏鸟随时可冲天而起,令人勃发英雄气概,正是“虽微毫发,力能撼山”。

舌头掀起,浑身肌肉振奋,有“丹田壮力,肌肉似铁”之效。而且舌一顶住上牙床,牙就咬紧了,牙紧手就快,比拼果断。这顶舌切齿,还要有个“舌根一颤,能发出狮子般巨吼”的意念,但不真吼,含在嘴里,如滚滚的雷音。身子扑出去的时候要有个狂劲,好像狮子张口,哪怕是大象也把它吞了,不是真张嘴,但嘴里要咬着劲。有了这股狂劲,能摄敌之魂魄,正是“牙之功用,令人胆悚”。

手指甲里的肉顶着指甲,遍体筋都牵颤。不但手指要顶,脚趾也要顶,缺一不可。人往往一顶就僵,找一点手脚尖冰凉的感觉,就自然地顶上了。人生气的时候,会气得手指发抖,就是牵颤了筋,即便没练过武,这时候打一拳,练武的人也很难承受,正是“爪之所至,立生奇功”。②

三顶不单是激发劲道的比武要诀,也是保养身体的锻炼法,我是奔九十的人了,但没谢顶没戴假牙,算是头发、牙齿保住了,这就是三顶的功效。

云法的要点,是它的特殊之动。练时不要求快求敏捷,那样就成了体操、田径的动。这种动犹如早晨不想起床赖在被窝里鼓悠的动,犹如深夜里倦意一起伸懒腰的动,是一种天然之动。③

【注释:】

①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②参考形意门四稍说:

人之血肉筋骨之末端曰稍,盖发力血稍,舌为肉稍,爪为筋稍,牙为骨稍,四稍用力,则可变其常态,能使人生畏惧焉。

血稍,怒气填胸,竖发冲冠,血轮转动,敌胆自寒,毛发虽微,摧敌不难。

肉鞘,舌卷气降,虽山亦撼,肉坚比铁,精神勇敢,一舌之威,使敌丧胆。

筋稍,虎威鹰猛,以爪为锋,手攫足踏,气势兼雄,爪之所到,皆可奏功。

骨稍,有勇有骨,切齿则发,敌肉可食,皆裂目突,惟齿之功,令人恍惚。

③起落钻翻中的妙动:

拳打三节不见形,如见形影不为能。虚中含实,实中含虚。奇无不正,正无不奇,奇正之变,妙用无穷。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即三回九转是一式也。李仲轩《逝去的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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