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从同事家吃完饭出来，六六紧紧拉着我的手，“妈妈陪我在院子里玩一会吧。我把手机装进口袋。
“劳烦妈妈把我抱上转盘”，她在健身器材边停下。我放下手里的一包玩具，两手叉着她的腰，使劲儿往上举，居然举不起来，这让我有点难过。好像左手托着她的脖子，右手托着脚踝，将她高高举过头顶还是几天前的事。她看出了我的不悦，立刻改口说“都怪我最近吃饭太多，长太胖了，不是妈妈老了。”她很害怕我变老，老到和外婆一样，当她第一次看到我头上有几根白发时，我答她“人老了，都会有白发”，她一下子就哭了。
“那我教你踢毽子吧，这个不费力气”。她从包里掏出毽子，抛起，出脚，没接住，再抛起，出脚，毽子落在地上，“哗啦一下”，圆孔铁片散落满地，我跑过去，她立刻阻止我，“这不是坏了，我自己会装，这点小事怎么好意思让妈妈干呢？”她蹲在地上，认真地捡起铁片，夜风吹着她的头发，灯光映出她小小的影子，她转过身对着我笑。我看着她，觉得很幸福。她边装边说“今天牛老师问小朋友，你们妈妈最爱什么呢？”我揣测她可能会回答“我妈妈最爱我了，或者最爱看书、最爱钱”。结果她说她是这样回答的：“我妈妈最爱玩手机”。有人说，你的爱在哪，你的时间和钱就花在那。想来汗颜。
她又一次央求我：“妈妈你去上海就带上我吧？我保证不哭不闹也不让你抱，我还可以给你拉行李箱呢！”我说不行，这是单位安排的外出培训，不能带小朋友。她眼看无望就伸出手给我拉钩，“那你保证三天就回来”，我违心地说行。她说誓词：“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大树、小草，凉亭都可以作证，我和妈妈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坏蛋。”我注定是个大坏蛋，因为行程是七天。
2.
回到家，我把密码箱从高柜上搬下来，她风一般地找来抹布擦去灰尘，把箱子翻来覆去擦了几遍，又打开箱盖，把我电脑放在最下面，又跑去拿了我的治咽炎的药还有保健的维E、维C，把我拿出来的衣服一件件叠好，甚至还问我带几个内衣内裤，要不要拿睡衣，“宾馆不是不干净嘛！”她呆呆地站着，突然兴冲冲地跑到书房，拿了一本《窗边的小豆豆》，“妈妈，你最爱看的书，看我记得清楚吧”，我说这本刚看完了，她“哦”了一声，又跑到床头搬来《资治通鉴》、《人类简史》、《教师不可不知的心理学》等放进去，我说“这些书太沉不适合外出带，我拿Kindle就行了，真是谢谢宝贝。”
我在为她刷鞋、洗衣服时，她站在旁边寸步不离地看着我，“妈妈真美啊，我要长像妈妈一样的头发，当长发公主，你记得拿梳子哦“。于是她又一阵忙乱，帮我装洗漱用品、纸巾、袜子，甚至没忘了给鼠标套个套，把我平时都不怎么用的毛衣链和耳坠带上，还出其不意放进一瓶青草药膏（治疗蚊虫叮咬、晕车晕船等），我怪她多事，这季节哪需要这个？当我长途跋涉晕车时，当我和同事在公园的树丛里散步遭遇蚊虫叮咬时，药膏排上了用场。她像一个小妈妈一样，照顾着我这个大大咧咧的孩子。
我们一起泡脚，她把IPAD放在膝上，我看见她一低头，眼泪打在屏幕上，溅成几瓣。她先是小声啜泣，一会扑到我怀里嚎啕大哭，“真想回到小时候，还在妈妈肚子里，妈妈去哪就把我带到哪里”，然后一直哭，“说好了我们永远在一起，为什么妈妈要和宝贝分开？”哭得我心烦意乱，我劝她这是工作，分开也就几天，不管妈妈在哪里，我的心都跟你在一起。她紧紧地抱着我，“我理解，但我还是很难过，这是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我就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睡了”。我说你可以让爸爸陪啊。我让她早点睡，她又无限忧虑地说“梦里也见不到妈妈怎么办？爸爸批评我了，你也不能在我身边保护我。你明天早上千万不要悄悄地走啊，我起来送你坐车，就让我再多陪你一会吧”。为此她没有脱掉秋衣秋裤，尽管她非常喜欢裸睡。
她心细如发，多愁善感，我有点难过，这样的性格在以后的人生中难免有大喜大悲。我希望她钝感一点，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未尝离别的伤痛。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我就出发了，她撅着小屁睡得像小猪一样香，我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没有醒。
3.
我离开了，并且我知道，这样的场景会越来越多。
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最终目的，只有一种爱指向分离，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
在分离中，将孩子推向更广阔的世界。
如若不然，则将孩子拉进病态的共生里，
让孩子具有无限可能性，可以肆意绽放的生命，
坍塌会一个猥琐的狭小的点。
所谓真爱，
只不过是懂得分离的艺术。
所谓成长，
只不过是和回到子宫的愿望搏斗，
和妈妈永远会保护我的依赖心理搏斗，
是从温室走向荒漠的
英雄之旅。
不管怎样
我们都想
再陪对方一会儿。
作者 | 关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