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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唐诗】郭沫若:关于白乐天

 liuhuirong 2016-12-06

郭沫若:关于白乐天


             乐天歌新声[长恨][琵琶]情

  晚秋闲居

  白居易

         地僻门深少送迎,
         披衣闲坐养幽情, 
         秋庭不扫携藤杖,
         闲踏梧桐黄叶行。
  ——从明刊本《唐诗画谱》(西谛藏)

  (一)

  1955 年 11 月,片山哲先生来中国访问。我们几次见面,差不多都谈到 了白乐天的诗。
  他对我说,他在从事写作,准备把白乐天作为“大众的诗人”,进一步 向日本人民介绍。白乐天的诗是日本人民所最感亲切的,对于日本平安朝文 学发生过很大的影响。但传到日本的诗,大体上是属于花鸟风月的一部分, 白乐天的最得意的重要部分,如像“新乐府”、“秦中吟”、闲适诗之类, 却没有得到重视。
  他对我说,白乐天的《新乐府》是传达劳动人民疾苦的正义的呼声。其 中有一部分,如《母别子》、《时世妆》之类,所歌咏的内容差不多就是日 本目前的现实。这样歌咏劳动人民疾苦的诗人是不朽的。白乐天是深切地同 情劳动人民的;他的心境洁白,没有自私自利的污浊的想念,他的这种心境, 也充足地表现在他的闲适类的诗中。白乐天是“大众的诗人”,是“为劳动 人民祈幸福的和平诗人”,是“清廉洁白、毅然有所自立的诗人”。
  他对我说,就为了这样,他愿意把这被闲却了的、为日本人民所未知的白乐天的真面目介绍出来,让日本人民能够知道白乐天的全面,从他的诗里 得到应有的教诫,并且也希望把这一工作作为促进中日两国文化交流的媒 介。
  片山先生对于白乐天的评价是正确的,通过白乐天的介绍所想达到的希望是恳切的,他要我为他的著作写一篇序,因而我也就毫不推辞地接受了这 项愉快的任务。

  (二)

  白乐天在我们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位现实主义的伟大诗人,他生在唐德 宗、唐宪宗时代,所谓唐代的“中兴时期”。同时代的文人,在散文方面有 韩愈、柳宗元,在诗歌方面有白乐天和他的亲友元微之与刘梦得。散文中起 了划时代的改革,诗歌中也起了划时代的改革。其主要精神,就是要使散文 与诗歌从六朝以来的形式主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更和现实接近一些,更和 人民接近一些。
  韩、柳的散文改革,在文学史上是得到了充分的认识和发展的,所谓“唐、 宋八大家”——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的文体,在中国一直支配了一千多年。被苏东坡称颂为“文起八代之衰” 的韩愈,在中国的旧时代也是一直被尊崇着的。
  但是元、白在诗歌方面的改革,其被重视的程度,却没有像在散文方面 的这样的盛况。

  (三)

  元、白在诗歌方面的改革,可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形式上的改革,另 一方面是内容上的改革。形式上的改革便是使诗歌平易化,采用人民的语言, 更多地包含叙事的成分,而又注重音韵的优美,使人民大众容易了解。白乐 天的《长恨歌》、《琵琶行》和元微之的《连昌宫词》便是这一改革的典型 代表。当代追随他们的人已经称之为“元和体”。
  内容上的改革,也就是思想上的改革,便是要使诗歌描写人民的生活, 传达人民的疾苦,要把诗歌作为社会改革的武器,而不是为向上层统治阶级 歌功颂德而诗歌或为诗歌而诗歌。在这一方面的典型作品,便要推数白乐天 的“新乐府”了。“新乐府”的总序里面有这样的一句话:“为君、为臣、 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这是元、白诗歌改革的基本主张。 这就是说:他的写作是有社会目的和政治目的的,是要讽刺朝廷、批评时政, 要为人民说话、歌咏人民疾苦,要言之有物、实事求是的。这种主张,甚至 可以说是诗歌革命。
  唐代的统治经过了开元、天宝的所谓“盛世”,社会的发展愈益趋向两 极端化。代表着上层统治阶级的中央政府和地方藩镇,横征暴敛,穷奢极侈, 使下层被统治阶级日益走向贫困,特别在经过安禄山的叛乱之后,人民流离 颠沛,已经到了不能聊生的地步。广大的人民是有着改革的要求,乃至革命 的要求的。
  前一代的诗人杜甫已经体会到了这种要求,他的诗歌博得了“诗史”的称号;元、白承继了他,更企图有意识地在诗歌中卷起改革的风浪。在一个 时期内,他们是勇敢地提出了改革的主张,并实践了改革的主张。白乐天“新 乐府”五十首便是这诗歌革命的实践,那在中国文学中是会永远放着光辉的。

  (四)

  然而,元、白的诗歌革命却是受着了阻挠。 他们所创始的元和体,别名“千字律”,虽然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但却为一般的“庄士雅人”所鄙视。有人认为那样的诗“非庄士雅人所为”,甚至想“用法以治之”(见杜牧《李戡墓志铭》)。 这种形式上的改革就已经遭受到“庄士雅人”的鄙视乃至仇视,等于思想革命的“新乐府”,敢于替劳动人民说话,批评统治阶级,那更是胆大妄为,犯上作乱了。因此,这一类的作品在元微之和白乐天自己确实是冒着危 险做的,白乐天的“新乐府”只作了五十首,便没有再发展下去了。关于这 一类的作品,元微之在给令狐楚的信上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词直气粗,罪 尤是惧,固不敢陈露于人。”这倒是毫无掩饰的真心话。
  那是当然的。在封建统治时代,要诉述劳动人民的疾苦,引起人们对于 封建统治的怀疑,那当然是不能宽恕的犯罪的行为。
  从这里,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形式改良的“元和体”,虽然遭受到“庄 士雅人”的鄙视,但依然有人摹仿,有了一定的发展;而含有革命意义的“新 乐府”就差不多完全被抹杀了。
  从这里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白乐天的《长恨歌》和《琵琶行》之类的 诗在中国的旧社会中一千多年来都脍炙人口,而“新乐府”和“秦中吟”则 很少有人知道;而在日本社会中,情形也完全是一样。
  从这里我们更可以了解:在文学改革的运动中同时并起的元、白与韩、柳,为什么后者受到后人极端的推崇,而前者则受到相当的冷落。 理由是很简单的。韩、柳的散文改革,只是一种改良主义,他们采用古文的形式来宣传封建主义的内容,一千多年来的封建统治阶级当然会欢迎他 们。元、白的“新乐府”可不用说,就是他们的“千字律”也太和人民接近 了——一般地都知道“白乐天的诗,老妪能解。”要想不遭受到“庄士雅人” 的鄙视或仇视,那倒是不能理解的了。

  (五)

  白乐天的闲适诗,应该说是诗人在封建势力压迫下的后退一步。 但这种后退,我们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对于诗人是应该予以同情,而不能予以责备的。 这种后退,与其解释为明哲保身,倒表示着诗人的高洁,不愿意和恶浊的社会同流合污。 在封建社会中,还没有出现更进一步的生产力和新的生产关系的时候,尽管怎样聪明的人,虽然对现实社会不满,但受着时代的限制,也是不容易 或甚至不可能看出社会发展的究极的前途的。因而这样的人便不可避免地在 他的思想上发生剧烈的矛盾,以至每每走入悲观、消极,或者闲适、超然的 道路。
  白乐天在这里也呈出了一个典型。
  白乐天的社会思想基本上是同封建统治者的思想相矛盾的,但又把封建 制度无可如何,有时就只能后退一步求得妥协。白乐天就是在这种心情之下, 接受了老、庄哲学和佛教思想的影响,更在这种思想影响之下,产生了他的 闲适类的诗。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白乐天的闲适,是出于不得已的。他是同情劳动人民的人,但因为受着时代的限制,看不出劳动人民的解放的道路,便以一种 “爱莫能助”的心情,而生出了所谓谛观,不愿意在旧社会中随波逐流而超 然自适。
  在他自行分类的闲适诗里面,有一首《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
  那是他从四川顺长江而下,出了巫峡,看到了洞庭湖的泛滥,而想到夏禹治 洪水的功绩,因而发生的感叹。诗中有这样的几句:
  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
  这就和他所服膺的闲适诗人陶渊明,而有咏荆轲诗的一样,表明他的心 境并不是死心踏地的为闲适而闲适。
  陶渊明也好,白乐天也好,他们的闲适,是对于恶浊的顽强的封建社会 的无言的抗议!

  (六)

  我对于白乐天的看法,就这样基本上和片山哲先生的看法是一致的。 因此片山先生要把白乐天作为“大众的诗人”进一步向日本人民介绍,
  特别重视他的“新乐府”和闲适诗,要把它们译成日本文,我认为是很有意 义的事。
  片山先生是卓越的社会活动家,他这样重视白乐天,在白乐天的诗中找到了深远的共鸣,正证明他是存心为日本的人民祈幸福,祈和平,并希望日 本的各阶层能够“毅然有所自立”的。
  他的这种心境和他的实际行动正相为表里。他在领导着日本人民的保护 和平宪法的运动,并在为增进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为争取亚洲的和世界 的持久和平而作不倦的努力,我们对于这样的和平战友是怀抱着衷心的敬意 的。我们愿意加强友好合作,为我们保卫世界和平的共同事业争取共同的胜 利。
  片山先生希望他的白乐天介绍能够更进一步促进中日文化的交流,那是 毫无疑问的事。人类社会发展到了今天,全世界进步的劳动人民已经能够主 宰自己的命运,像兄弟一样携起手来,向着光辉的远景开辟出前进的道路了。 我愿意借这个机会,向爱好和平与劳动的日本人民,向热爱祖国和反抗奴役的日本人民,表示虔诚的兄弟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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