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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台书话│入手清风词更好——辛弃疾与元刻稼轩词 (一)

 黄埔N期 2016-12-06

芸台书话

在之前的“芸台书话”栏目中,我们向大家介绍了南宋临安府陈宅书籍铺刻本《唐女郎鱼玄机诗》和清代大才子袁枚的手稿《随园诗稿》。接下来,我们请大家欣赏的是辛弃疾稼轩词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版本——元大德三年(1299)铅山广信书院刊刻的十二卷本《稼轩长短句》。我们将以这本书为线索,一窥辛弃疾的生平,欣赏稼轩词的美,自今视昔,看一看藏书之人的哀乐。

在谈论一首诗词好坏的时候,首先需要界定评判诗词好坏的标准。在这个时代谈到词,很多读者或许以为如“大江东去”之类的词,如此气势磅礴,大概也是古人没有争议的好词。尤其是《吹剑录》被屡屡引用的那则:苏轼问幕客自己的词与柳永比如何,对方回答:“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这个著名的故事一向被当成豪放词与婉约词的分别,作为东坡词高于柳词的证据。然而果真如此的话,东坡何必绝倒?恰恰是在十七八女郎与词更相配的主流氛围中,这位幕客的回答是一种戏谑和婉讽——柳永写的是词,您写的不知道算是什么。╮(╯▽╰)╭

日常提到传统诗歌往往举诗词并称,然而与“诗可以兴观群怨”不同,词的地位长期以来并不高。就算纪昀将词曲析出,把词作为有别于诗的另一种文体拈出时,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仍不免加上一句“惟歌词体卑而艺贱”,存着“词为小道”的轻视的态度。而最早的词作者们,写词也大多不过是让歌女有新曲子可唱而已。

后蜀)欧阳炯《花间集序》

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

所以晚清的谢章铤在《与黄子寿论词书》中说:“词之兴也,大抵由于尊前惜别、花底谈心,情事率多猥近。”那么尊前惜别、花底谈心、情事多亲昵乃至下流,在酒筵上由歌女演唱,聊佐清欢、娱宾遣兴的歌词,的确算不上严肃的文体。


清末聊佐清欢、娱宾遣兴的酒宴歌女

如何提高词体的价值与地位,甚至把它提升到隐隐可与诗相抗衡的道德审美高度,清人提了一个概念——“尊体”。但远在清人润色词体之前,钟爱词的宋人已经开始论证词的特殊性。最为读者熟知的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词论》中提到我们现在认为文学史上第一流的大词人时,不但鄙视柳永的词语尘下,对晏殊、欧阳修、苏轼等大文豪的词,也有所不满: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

李清照的不满,来自于苏轼等人作词时无视词的格律的特殊性。词的用字要求严谨,要分五音(宫商角徵羽),分五声(阴平、阳平、上、去、入),分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还要分发音的清浊轻重。简而言之,字的声响要与音乐相配合;而诗只分平仄。词该押上声韵的时候不能押入声,这样写出来的词才适于歌唱。但这些大家作词时,并不在意词的便歌的要求,所以写出来的都是长短不一的诗,算不上词。而像王安石、曾巩这样的古文巨手,文章似西汉之壮丽,经世致用的味道很浓,但这么写小词是会被人笑的。李清照由此得出结论:“乃知词别是一家。”词,应该有词体的正宗写法:协律、典雅、细腻、婉丽。


易安居士李清照像

以此观之,辛弃疾的主体风格显然并不是词体正宗。而词学史上,辛弃疾的出现确实是一大变数。当他还在世的时候,时人已经将他与苏轼并称,以别于花间词以来绮罗香泽“词为艳科”的正宗。但稼轩词的成就与特色并非东坡可以牢笼。《词洁》所谓“世以苏辛并称,辛非苏类”,辛词岂止是别有面目,简直可以说横绝古今,在剪红刻翠之外,开边未已。且辛弃疾这个人更不是点缀升平之辈可以比拟,“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22岁聚众起义奉表南归,以数十骑突袭敌营生擒叛将张安国;在湖南潭州知府兼湖南安抚使的时候创建飞虎军,为江上诸军之冠……有此词心者未必能有此事功,有此事功者未必能有此词心,其行迹其词境,都无待他者而可必传。历代论者谈到辛弃疾,以为辛词算不上词体正宗的大有人在,然而都不得不为他的慷慨纵横所折服。


辛弃疾像

尽管不时有人提醒读者:稼轩也有“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这样风致妍媚的小词啊。但就像没有《锦瑟》、《无题》诸作不足以成就李商隐一样,稼轩词的特色不在这类绮丽纤穠的句子上。他即使处于谗摈销沮、白发横生的境地,在常人不能不陷绝失望的时候,也能用淋漓慷慨的词笔去抒写个人情感志意。

所以如何评价稼轩词?王士祯说他是英雄之词,欠缺节制,但稼轩词依然是天地间第一等的好词。这是因为好词的标准并非只有一种,《花间集序》、《词论》都只是一家之言。文人去写不像词的词,比如苏轼以写诗的笔法填词,在使词不那么正宗的同时,也开拓了词的疆域。“像词”的词固然在承认诗词之别的前提下为词谋得一席之地,避免成为“诗余”、诗的附庸;但“不像词”的词,却让词体分得一部分“诗言志”的功能,提升了词的价值。

一种文体,尤其是格律诗词,当它发展到成熟阶段,形式已固定下来。比如律诗对仗、押韵的要求,比如词牌不同体式的字数、断句、用韵习惯等等。成熟的文体所表现的内容、风格,与谋篇布局手法不断重复,固然留下层层积淀,但也会让读者与作者审美疲劳,从而刺激出求新求变的意识,由此带来变体的产生。变体是相对于正体而言的。所谓的正体,如厅堂房间的布置一样,有一定之规;而所谓的变体,则可以用人力去夺造化之功。以常见的词牌浣溪沙为例,来看一看不同词人的处理: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浣溪沙》/韦庄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浣溪沙》/李清照

“想君思我锦衾寒”,由己推人,代人念己,从自己的角度想象对方如何挂念,笔力曲折。此种词作的本事多附会不可信,“咫尺画堂”句可知词中女性的身份应该是别人家的歌姬之类。结句重提旧约,言之不尽。在花间词人中,韦庄的风格已经是清丽疏淡的了,但所写的还是艳情。而漱玉词里春光春困的慵懒,焚香斗草的消遣,时序的细微变化,以细腻之笔出之,并无情绪的直白表露,但人生永恒的寂寥感隐于其间。不同时期词体的正宗,尽管都有着婉而丽的外在,但由于作者的出身、性别身份、性格、旨趣有别,使其表现内容、风格、语言乃至精神面貌也有区别。写歌姬舞女不妨侧艳,闺秀手笔则有典雅节制的自我要求。

至于辛词,无论下语雅俗,性情总有特别可爱的地方:

浣溪沙

壬子春,赴闽宪,别瓢泉

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朝来白鸟背人飞。

对郑子真岩石卧,趁陶元亮菊花期。而今堪诵北山移。

这首词作于绍熙三年(1192)春,辛弃疾53岁。自从孝宗淳熙八年(1181)以隆兴知府兼江西安抚使被劾落职后,已闲居上饶十年,在带湖瓢泉写了很多词作。绍熙二年(1191),光宗终于起用他为福建提点刑狱,这是他离开上饶时所作的。词中提到的郑子真是汉代谷口人,《杨子·法言》说郑“不屈其志,而耕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元亮是陶渊明的名字。一如首句杜鹃啼声多是劝归之意,辛词拿去写送行;过片以两位隐士做对比,却是为了引出对《北山移文》的翻用。《北山移文》是南朝孔稚珪的游戏文章,讽刺周颙曾隐居北山而终究出仕。春山杜宇不劝归而送行,白鸟也背人飞去,就像北山山灵不许周颙再至。赋闲十年奉旨起复的辛弃疾,没有纪恩的套路,也没有眷慕旧山的作态或踌躇满志之情,却借出处转变,小小地自我调侃了一下。他的风格用典,一望而知与前面两首有别。

这首词当然不是辛弃疾最有自家面目和最好的作品,但能窥见辛弃疾性格、词风的某些重要方面。辛弃疾的好友陈亮说他:“呼而来,麾而去,无所逃天地之间”,十年闲居之后起用,只带一点自嘲便动身,这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性情。

一般而言,成就越高的诗人词人,越难以用一两首所谓代表作涵盖。正如辛弃疾的门人范开所说的:

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故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无他,意不在于作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其问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

辛词风格多变,其词作不能简单地用豪放、婉约二分法简单定性,春幡燕子也不妨是宿志未酬的吞吐之音。不过熔铸经史去填小词,屡出奇兵,表达超出词体正宗的意象气势、情感志意,确是稼轩词的特色。清代词论家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评价辛弃疾时有些矛盾:“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久也。”才华与思想又充沛又鲜明,又有不平之事,这样的人可能不“锋颖太露”吗?

常州词派以意内言外、比兴寄托解词之后,那些情感隐藏在于精美意象之后的词作,很容易因为作者与读者诠释意象意义的层层累积,而被解读为有寄托,比如温庭筠。而辛弃疾明明白白以小词陶写一生行藏用舍:有“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经纶事业股肱王室的慷慨;有“朝来塞雁先还”、“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初志不遂忧谗畏讥的沉郁。他的寄托,有大时代、自身处境、与永恒命题的多重真实。锋颖太露的按语,固然是由于辛词不可一世的气势,也是由于辛词没有留给读者太多解释的歧义与多样性。辛词的用意,不待解词者重新发明。因此,稼轩词的好,对宋至清的读者来说,反而需要跳出词体正宗的审美藩篱,才能不为使事、意象等障目,读出他不可一世之下的深沉悲慨

南宋词人刘辰翁算是辛弃疾的知己:“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此意何可复道,而或者以流连光景志业之终恨之,岂可向痴人说梦哉。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英雄感怆,有在常情之外,其难言者未必区区妇人孺子间也。”

英雄感慨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凭自身经验理解的,这种强烈真挚的个人志意情感从酝酿到发之于词,需要天分。稼轩词难学,学不好不免徒有粗豪皮相。所以刘辰翁又说:“然陈同父效之,则与左太冲入群媪相似,亦无面而返。”很刻薄地用了左思貌丑的典故去嘲弄陈亮:潘岳貌美,少年时挟弹出洛阳道,被妇人围观;左思学潘岳出游,却被妇女们乱唾狼狈而返。陈亮也是个奇人,为人为词豪气纵横,竟在这里被比成一场失败的模仿秀。

而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则另一位与辛弃疾风格相近的词人刘过大开嘲讽:“辛稼轩非不自立门户,但是散仙人圣,非正法眼藏。改之处处吹影,乃博刀圭之讥,宜矣。”所谓刀圭之讥,是另一位吐槽能手,岳飞之孙岳珂,评刘过模仿辛弃疾所作的《沁园春》“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一句所说的:“恨无刀圭药,疗君白日见鬼症耳”。陈亮和刘过都是一时豪杰,却在稼轩的对比下不免支绌。一方面固然是评词者善谑而近虐,一方面也是他们的性情、才力与际遇造就的词作,仍不能与稼轩比肩。因此在“词体正宗”的主流评价体系里,不免受苛评。也可见辛弃疾以一己之力突破的局面,是何等难得。


刘过像

接下来“芸台书话”栏目的主角,正是稼轩词极为重要的一个版本,元大德三年(1299)铅山广信书院刊刻的十二卷本《稼轩长短句》。我们将以这本书为线索,一窥辛弃疾的生平,欣赏一些小词的美,自今视昔,看一看藏书之人的哀乐。


元大德广信书院本稼轩词

作者│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石任之

编辑│赵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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