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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小薇,住在城中村|故事学院

 见素抱朴780 2016-12-06




小薇

文 | 王选


小薇是被房东赶走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那是秋雨婆娑的一个午后,连绵不断的雨水反复淘洗着西北偏南的小城。一切显得恍惚、虚弱。潮湿的霉渍铺排在墙根,南城根的出租屋里,开出了墨绿的花。空荡荡的巷子,飘着垃圾,没有人。


小薇一手提着被褥,一手提着塞满杂物的假LV塑料皮包,摇摇晃晃,消失在了南城根的巷子口。那一刻,秋雨细密,凉意袭人,一个浑身淋湿的女子,眼睛红肿,心怀茫然,和一块她租住了两年的地方,从此再无瓜葛。


年轻房东推门进来,阴着脸。小薇正为一袋方便面是干吃还是泡着吃犯愁时,被身后的黑影惊了一身汗。房东给她放了张纸条,说,这是水电费,赶紧交了,下午搬。


搬?


你还想住?你看看昨天你妈的那泼妇架势,能把人活吃了,我是租房的,不是受气的。


能不能住到月底?小薇用祈求的口吻问。


就搬,没啥好说的。房东出去了,一阵风掀起门帘,涌进屋,吹飞了那张纸条。屋子外,是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着南城根生硬的水泥屋顶。


小薇拨了一串号码,是她男朋友的,电话依旧关机,她开始心灰意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那个男人就再也联系不上了。整夜,小薇失眠,对着一串号码,她反复拨打,都是关机。她想哭,可咬了咬嘴,忍住了。她想一个男人还不不至于如此懦弱如此绝情吧,或许电话是没电了,他没地方充,也或许是没有信号。可现在,她彻底失望了,在她最需要男人的时候,他却了无踪影。



小薇在广场附近的一家足浴店上班,说是足浴技师,其实不过是洗脚的服务人员罢了。


刚进城时,小薇在一个小川菜馆当服务员,端盘子,洗餐具,一个月五六百元的工资。经常起早摸黑,一双手总是冻得跟癞蛤蟆背一样,白天还好些,到晚上奇痒难忍,她就哭。


那时候,小薇胆小、自闭,没朋友,不出去玩,也不说话,跟所有乡里进城打工的孩子一样,像卑微的丑小鸭。每次工资发下来,她给家里四百,自己留一百,买衣服、擦脸油。直到有一天她打碎了老板一个花瓶,老板让赔,她吓得连当月的工资也没要就跑了。


后来一个亲戚介绍她去给一个麻将馆的朋友当服务员,小薇就去了,一个月能发到八百,老板一高兴十元、二十元也偶尔给。在麻将馆,倒是轻松了许多,扫扫地,给客人倒倒水,


从外面提饭,整理一下牌。麻将馆小,只有六张桌,没人的时候,她就到广场、步行街一个人转转,到两元店进去买个特别便宜的小挂件啥的。但经常不敢走远,怕走丢了。刚开始她一点都闻不惯满屋子刺鼻的烟味,浑浊的空气和嘈杂的声音总是让她昏昏沉沉。后来,就慢慢习惯了,跟那些常年泡麻将馆的麻友也熟识了,三缺一时,她就临时替补一阵。


刚开始,客人用色迷迷的眼神看她,说,猛一瞟不咋地,细细瞅还耐看。这让她羞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等她当上临时替补以后,对于这样轻佻的话她早听麻木了,甚至还会回一句,肯定没你们家姑娘漂亮了。说话的人一听,一脸尴尬,也就低头摸牌了。在麻将馆小薇干了整一年。到了冬天,有一次,客人走完了,老板把她留下,从里面把门锁了,然后野兽一样冲过来直接脱她的衣服,惊恐不已的小薇在他手背上使劲咬了一口,才趁机逃了。


后来,小薇还洗过车,当过衣店的店员,甚至还学了几天理发的手艺。但都没有长久。



不过,城里待久了,她身上来自乡下的胆怯、羞涩、自卑,开始像鸡毛一样慢慢脱落了,她逐渐熟悉并融入了城里人的生活。虽然仍在社会底层,但毫不影响她日渐充盈丰富起来的内心。渐渐的,她发现自己蜕变的有模有样,脸白了,胸大了,屁股也翘了。跟城里的姑娘没有多大区别了,她都暗暗把自己划入了“美女”行列。


她买三百元一套的化妆品,她戴假睫毛穿皮裤蹬三寸高跟鞋,她甚至给自己买了一条性感的豹纹胸罩。她有了几个朋友,比如酒吧卖唱的安雅,混江湖的紫毛少年瓜蛋,开出租的四十岁老男人许师,一起卖过衣服的农村姑娘红红,还有一些连她自己都搞不清干啥的男男女女。她跟他们勾肩搭背去喝酒,三五成群去K歌,或者去全城唯一的夜店蹦迪。


刚开始小薇还把每月的工资上交父母,后来,慢慢花销大了,她隔三岔五交一些。那时候,家里正盖砖房,准备给她哥娶媳妇,即使她不交,到月底她妈也会来取钱的。等小薇几乎把自己也当城里人一样看待了时,她基本就不给家里钱了,吃穿玩耍花费之后,她也经常手头拮据。直到有一天,开出租的许师跟她喝完酒,她抱怨钱不经花时。许师带她去了一家KTV,介绍她到里面当“公主”。


干了三天,她就溜了,打电话骂了一顿许师。说是“公主”,其实就是陪酒陪唱陪跳舞,这倒罢了,有些客人借着醉意在她身上捏捏摸摸,还约她去开房,这让她羞愧难当又大为恼火。毕竟农村长大的她还有些保守有些单纯,没到开放随便的程度。当一只手从她胸前拨撩了半天,顺着胸罩开始摸索而下时,她愤怒地打掉了那只肥腻的手,说了句,我不是卖的。结果可想而知,她被开了。



闲了有半个多月的小薇,最终被红红介绍到了那家足浴店。她也搬到了南城根,和红红住在了一起。她们一起上班,一起回家,一起逛街,日子过得简简单单,似乎充满了小幸福。


刚开始小薇对洗脚有很强的抵触情绪,她看着骨瘦如柴的、肥腻臃肿的、沾满污垢的、脚气熏天的一双双脚摆在眼前,怎么也下不了手。她甚至吃饭时一想到那些污浊的臭脚就开始反胃呕吐,做梦时也被一双双脚踩在身上喘不了气。还是红红,慢慢开导了她。红红说,钱难挣,屎难吃。红红说,你就当自己在洗两片砖。红红还说,想想月底两千多元的票票吧。


她就想,全当为了钱,在家里时,什么苦活重活没干过,一口气咽下去,没什么不是人干的,再说,挣的钱总比“公主”干净多了。这样想着,她便慢慢习惯了这份能挣钱的工作。店里给了她18这么一个工号,从此,她就成了18号技师,同事、客人都叫她18号,似乎没人有知道她的名字了。


脱袜、泡脚、肩背按摩、足疗、沐足、腿部按摩、穿袜……每天都重复这样的动作,每天都是各种各样的面孔,每天都是形态各异的脚。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或许是小薇的手法好,或许是小薇长得漂亮。总之她的客人特别多,有些人一来就直接点18号服务。有几个月,她的工资能拿到三千元以上,让很多同事羡慕嫉妒恨。



在来来往往的客人里,有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是常客,一个月来好几次。他自己脱袜、穿袜,需要的按摩也简单,他跟小薇拉家常,说来说去,互相多了几分了解。


男的三十一岁,一家酒店的保安,未婚,也是农村来的。他留了小薇的电话,偶尔会打过来,聊很久。小薇觉得他人不错,稳重,老实,对她也似乎有点关心。他约她喝酒、喝咖啡、看电影。时间久了,小薇的心里竟然装下了这个男人。他抱她,她没有拒绝,他亲她,他还是没有拒绝。


有时候,小薇也觉得空虚,看着满大街搂搂抱抱的男女,她就有些落寞,有些冷。足浴店的同事,连十八九岁的都有男朋友了,一天亲亲热热,满嘴老公。她觉得自己也应该找个男朋友了,那就眼前的这个,虽然年龄大些,但只要对她好就行。他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但似乎默认了小薇就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上街,大多是黄昏以后,他说白天忙,他们一起吃饭,一周也就三两次,他说酒店有食堂。不过小薇觉得这样已经很满足了,她告诉自己,简简单单才是真。


一个大雨初歇的傍晚。小薇和男朋友吃完饭,他约她去圣岸喝咖啡。他们面对面坐着,舒缓悠扬的钢琴曲飘过来,落在桌上,眼前的蜡烛闪烁着。黄昏的光线让一切变得朦胧变得暧昧不清,尤其蜡烛旁边虽已枯萎的玫瑰,但依然散发着幽香。小薇被从未有过的舒适一点点拨弄,直到她有了一种漂浮的幻觉。后来的事情变得迷迷糊糊,除了刻骨铭心的疼痛和几欲爆破的兴奋,她唯一记清的是第二天宾馆床单上那枯玫瑰一样扎眼的一坨红。


一切波澜不惊,一切顺理成章。小薇成了那个男人真正的女朋友,红红搬到南城根的另外一个院子了。听说她也有了对象,但小薇一直没有好意思问她。那个男人有时候来,给她买一些零食,什么麻辣片、橡皮糖、果冻、饼干之类的。到晚上,他就睡下了。时间一长,小薇也适应了两个人挤在一起的生活,虽然他只是隔三岔五地来一趟。


小薇二十四了。她哥也结婚了,家里开始给她张罗对象了。三天两头来提亲的人也不少。有一个包工头的儿子,小薇妈倒是看上了。其实她不光看上了小伙子的精干麻利,还看上了他们的家境。家里人打电话叫小薇回去,小薇请假,就回家了。第一次她也懵懵懂懂,只觉得家里陌生人很多,对她指指点点说什么,她也没在意。第二次被叫回家时,她妈把话挑明了,她说给她把对象瞅好了,人家的定钱也放下了,过几天两个孩子一见面,腊月里看个日子把婚结了。小薇听完,冷汗沿脊背倒流。


晚上她给男朋友打了电话,说了这事,那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什么主见,只说了句,要不听你们家人的。小薇莫名一股怒火,她刚想骂一句,你是死人吗,电话被挂了。第二天一早,小薇偷偷搭了进城的班车,走了。



一天早上,小薇上夜班回来,刚睡下,她妈竟然冒着雨找到城里来了。她的心像捣蒜一样乱跳着,开了门。一见面,她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但无论她妈怎么威逼利诱,小薇就是不答应,最后她忍不住说了和那个男人的关系。


她妈一听,瘫倒在椅子上,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咒骂不要脸的女儿。她的哭声甚至让刚刚醒来的南城根也跟着颤抖了起来。最后忍无可忍的房东推开门,说,一大早哭丧,死人了吗?正在伤心处的小薇妈不分青红皂白把房东大骂了一顿。最后房东满脸泛青,丢了句神经病,上楼了。小薇妈是村里的厉害人,能把死的骂成活的,瞎的骂成跛的,从来没有人敢惹她。


临中午时,小薇妈哭哭啼啼地走了。她说,我把你请不回家,让你爸、你爷请你来。


心如乱麻的小薇给男朋友打了电话,说了上午的事,想听听他的意见,有什么对策,男的除了嗯啊一声,就沉默不语了。小薇骂了句,挂了电话。她想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关键时候变得如此无能,她躺在床上,连饭也没吃,抹了一个下午的眼泪。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房东让她搬,虽然没有去处,但人总不能死皮赖脸。她翻出了皮包,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进去,被褥打了包,其余的杂物都不打算带走了。虽然在这里住了两年,她似乎也没有几样东西。付了水电费,提着东西,她回头把屋子又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屋里,除了墙上的贴花,带不走的旧鞋,掉瓷的脸盆,就只有墙根墨绿的霉斑在暗自生长着。屋子里凉凉的,似乎她就根本没有住过一样。


电话铃声打断了小薇乱糟糟的思绪,是那个男的,一股温暖滑过了她落满泪水的心。她赶紧接上,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叫小薇是吧?小薇应了一声,隐隐听见了一个小孩尖细撕裂的哭声。


你个不要脸的婊子……


一只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了小薇脸上,她看见眼前冒出了无数血红的花朵,沉重的眩晕像砖头一样击到了她的大脑里。


没有人知道小薇去了什么地方。


那是秋雨连绵的一个午后,冰凉彻骨的雨水反复揉弄着西北偏南的小城。一切显得虚无、苍茫。潮湿的霉渍织满了墙根,南城根的出租屋里,开出了散发着尸骨气味的墨绿色的花。


节选自《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王选/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6




作者:之恒,深媒体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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