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历史剧）
编剧 陈亚先
由上海京剧院演出的新编历史京剧《曹操与杨修》历经多次修改。此次收录的剧本以1986年6月20日第十次整理稿为底本，参照陈亚先剧作选版本，取二者所长，斟酌删定，对于出入较大或各有千秋的改动之处，采取均予保留的做法，以便读者往返对照。凡置于原文处的为86年版，附加括号内的文字为剧作选版，这是需要说明的。
时间：后汉建安年间
地点：洛阳、斜谷等地
招贤者 （夸张地）汉相曹操，兵败赤壁，招贤纳士，鸿图大业，招贤吶……。（隐去）【曹操率鹿鸣女、蒋干、公孙涵、曹八将，在墓前祭奠】曹操 大汉丞相曹操，率督护将军曹洪、陈桥太守夏侯惇、中郎将张辽、许褚、李典、徐晃、张合，中秋月明之夜，祭扫故参军郭嘉之墓。招贤者 招贤啰，招贤啰！汉相曹操，兵败赤壁，招贤纳士，重图大业——唉，丞相十三万人马，败在东吴三万兵将之手！咱比人家少点什么？唉！可叹丞相麾下没有周瑜、诸葛亮那样的能人，所以……曹操 明月之夜兮，短松之冈；悲歌慷慨兮，悼我周郎；天丧奉孝兮，摧我栋梁；曹操 哀哉奉孝兮，伏维尚飨！（白）郭嘉呀奉孝！你若不死，我岂有赤壁之败呀！（哭）公孙涵 丞相如此礼贤下士，天下贤士必然闻风来投哇。公孙涵 鹿鸣小姐即兴续诗，与你老人家的气韵、意境天衣无缝，中原才女果不虚传！曹操 鹿鸣女儿，虽非亲生，胜似亲生，她的才思不在蔡文姬之下，当初老夫欲将她许配郭嘉，只恨苍天不佑，郭郎弃我而去了……杨修 （下马，醉步，唱）冷眼观孙曹刘三霸争强，欲报国无明主心中惆怅。杨修 年年今日，只有我杨修前来祭扫这冷落的坟台，今年为何这样地热闹起来了？僮儿 相公，这祭扫人的名字叫曹孟德！（笑看松林深处，示意曹操在近处）杨修 （故意高声地）哈哈哈，你说的是那个曹孟德么？（唱）曹孟德他也曾东征西讨，得荆襄灭刘表意气自豪。 残兵败将逃至在华容道，幸遇着关云长他本是老曹的旧知交。曹操 （更成便服上）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既知曹操招贤纳士，先生何不投在他的麾下，以展济世之才？曹操 先生乃是当今奇才杨德祖，那曹操正愁寻你不着。曹操 方才先生说过，“年年中秋，只有我杨修祭扫这冷落的坟台……”。杨修 哈哈哈，老头儿，你当真叫我去投曹操？但不知曹操能封我一个什么官儿？杨修 哈哈哈……不要小看这仓曹主簿，那曹操如今是军中缺战马、仓中少米粮，他的当务之急，乃是国库空虚！曹操 （大喜）哎呀呀，先生定有富国之策，来来来，老朽洗耳恭听。杨修 丞相求贤一片诚，今晚焉能无此行？（丞相不也早知杨修到此么？）曹操 ……今宵月色正好，我要与德祖先生安步当车，列公先行一步。杨修 杨修岂止爱其诗文，更敬其人忧国忧民的襟怀如斯也。曹操 明日就请先生任理事如何？
杨修 敢立军令状，半年之内，军粮满仓，战马充厩。曹操 他与我有杀父之仇。
杨修 这个……
公孙涵 丞相不信请看，我这里记载得一清二楚，数月来，他乔装改扮，单人匹马，与敌国交往，去年腊月初七，他西出龙门，北转雁门，进入匈奴地界半月有余。公孙涵 今年正月初八，他过长江，下洞庭，辗转东吴七十余天！公孙涵 三月二十九，杨修与他执手相送。那孔闻岱入汉中，走栈道，到了刘备的成都，如今方才回到洛阳。公孙涵 孔闻岱回到洛阳正要去见杨修，被我略施小计，诓到辕门，请丞相定夺。曹操 不、不、不、不好了，
孔闻岱北出雁门阴山道，
西入巴蜀把敌交，
南联东吴孙仲谋，
三面夹攻欲灭曹。
公孙涵 你跟杨修计议的是什么？意欲何为？
曹操 自然是筹措军粮、战马，你道是也不是？招贤者 大汉丞相，明察秋毫，奖功罚罪，胜似舜尧。招贤啰！东吴粮商 大老倌，请问你一声讯，孔闻岱先生住啥场合？东吴粮商 他到东吴跟我说好了大米生意，我带来了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石江南大米。招贤者 怎么？孔闻岱到你们那里，是去做生意？你别找他了，我领你去找一个人，管保他买下你的大米。（二人下）【灯亮，仓曹主簿府后花园，丽日蓝天，风送鸟语，杨修在操持公务，小炉上在熬着汤药】僮儿 （内喊）老爷，大喜了！（急上）老爷，大喜了！僮儿 一点儿也不错，数不清的胡马，一群一群的从北边运来，千船米粮顺着洛水、黄河，从西南两路而来，都快到京城了！杨修 怎么？你们是孔闻岱的好朋友？哎呀呀，失敬了，失敬了！西蜀米商 老子天府之国上等大米五千船，顺长江绕洛水一直到了洛阳。杨修 也罢，三位念在孔贤弟的份上，下官筹些银两买下你们的粮马。杨修 好商量就好。这样吧，石米半两银，匹马二钱金，这样的价钱三位意下如何？东吴米商 哦哟大老倌，你比苏州人煞半价还要结棍嘛！僮儿 哎，你们别走，别走呀！老爷，你怎么让他们走了？
杨修 嘿嘿，放心，他们三位还要回来的。杨修 啊丞相，你这个不速之客敢是拿我这仓曹主簿官的弊病来了也！曹操 说什么花间饮酒，杨主簿终日操劳，以药当酒，难道老夫不知？杨修 丞相，你的仓曹主簿官实实地难办得很啊！我们到了家无隔宿之粮的地步了，不过且喜今日——杨修 三位为何又回来了？
西蜀米商 左思右想实无奈，杨修 方才言过，石米半两银，匹马二钱金，这样的价钱已是倾其所有，价钱抬不得了。杨修 且慢！运回去？想要运往哪里去？你的十万战马运往匈奴？千船米粮运往东吴、西蜀？可晓得，在这大汉京都之地，岂容你们将军粮战马资助敌邦？哎呀呀，这样的话若被曹丞相听见，你们不要命了？嘿嘿运回去……东吴米商 我伲东吴人在赤壁之战的辰光，看过伊的交关多，格老赤佬生得是青脸红发，锯齿獠牙，杀起人来是白相样！我看还是保命要紧，便宜给伊算了！东吴米商 大老倌，我伲便宜卖给你了。不过，方才两句不二不三的闲话你勿要告诉曹操。杨修 好了，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僮儿，带他们到有司交割去吧。杨修 啊，丞相，我用这点银两，办下这军粮战马，这个仓曹主簿官，可以交得军令状了吧？曹操 杨主簿，我来问你，这三位外邦客商，是怎生到此？杨修 丞相容禀：就是那孔闻岱，他在半年之前，乔装改扮，单人匹马，西出龙门、北转雁门，走遍塞外匈奴，历尽千辛万苦，又从华容道，东过长江、下洞庭、绕柴桑、入巴蜀，置生死于度外，谋大事于敌帮，这才赚来这十万胡马、千船米粮，解我军国大难，立下不世之勋，丞相你要格外的升赏！曹操 杨主簿，这军粮战马，解了我军国大难，真乃不世之勋，老夫升你官阶三级，为丞相主簿！曹操 来来来，这件锦袍，随我栉风沐雨已有年矣！赠与先生，聊表孟德寸心！（解下锦袍，授予杨）杨修 （接过锦袍）杨修肝脑涂地，当报知遇之恩，只是这军粮战马的首功孔闻岱，丞相如何升赏？曹操 这孔、闻、岱么……！老夫素有夜梦杀人之疾，昨夜，孔闻岱回到洛阳，相府回话，老夫正在书房朦胧困睡之中，不想一剑哪……【招贤者画外音：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招贤纳士，一片诚心，招贤啰！招贤啰！】【曹操拾起锦袍为杨修披上，曹操捶胸顿足，痛悔不已】
招贤者 大汉丞相曹公礼贤下士，升赏主簿杨修，大礼祭奠孔闻岱，升赏主簿杨修，犒赏三军将士，再下求贤之令，招贤吶！嗨，想使劲，我都没法使了。蒋先生，您这是……？蒋干 唉，丞相夜梦杀人之时，这把宝剑若不在身边，丞相焉能误杀。曹操 （念）梦中失手，错杀无辜，痛悔何及，泪落如豆！杨修 不可、不可！倘若丞相又患夜梦杀人之疾，如何是好？杨修 （有恃无恐，调侃地）我死事小，丞相的大业要紧。倩娘 那杨修为了相爷的军国大事，日夜操劳，就是相爷的起居冷暖，他也常挂在心。适才，就是他去至后堂，请我来为丞相添衣。招贤者 杨修这是好意提醒你：你要真有夜梦杀人的毛病，你天天和你老婆睡在一起，你杀不杀？倩娘 （唱）曹丞相手握重兵天下纵横，（曹丞相手握重兵天下驰骋）【曹操扶起倩娘，倩娘推开曹，至灵前取剑自刎，曹悲痛欲绝】杨修 曹丞相你……你这梦中杀人之症，就如此沉重么？曹操 好！老夫作主，我女儿鹿鸣……许配杨主簿为妻！招贤者 （上）丞相千金之女，下嫁主簿杨修，再表求贤之诚。蒋干 回来了，诸葛亮已经批回了丞相的战表，但不知丞相今在哪里？招贤者 昨夜曹丞相在军中宝帐议论军机大事，与杨主簿争得面红耳赤……您瞧，天一亮他们又踏雪巡营去了。蒋干 禀丞相，诸葛亮将丞相的战表批了回来。上写小诗一篇，刁钻古怪，令人费解，丞相请看。蒋干 啊呀，到底是杨主簿聪颖过人，想必已然解得诗中之意了。蒋干 我蒋干手捧此诗，在马背上猜了十里之遥，尚未解出，夏侯将军你么……蒋干 马行十里之内，你若猜了出来，我情愿与你牵马坠镫！杨修 诸葛亮用心险恶，分明要激怒丞相，你要三思而行。公孙涵 杨主簿，丞相不是说过了吗，今日不议军国大事，咱们还是猜诗吧！曹操 ……，马行十里，我若猜不出诸葛亮诗中之意，老夫与杨主簿牵马坠镫！杨修 呸！左营到右营，分明二十里了。就是你我胯下的畜生，它也明白！曹操 乃是一个“死”字，诸葛亮的战表是“汝、来、受、死”四字！曹操 唉！说什么大智大慧，老夫之才，不及杨修三十里！杨修 （冲动地）丞相啊，说什么不及杨修三十里，智者千虑，也有一失，这兵出斜谷之事……曹操 你千方百计，定要说老夫兵出斜谷是错了？（（断然的）今日不议军机，休要多言！）
杨修 当初我再三劝阻丞相，休要发兵西蜀，如今被困斜谷，危机四伏，眼见又是一个赤壁惨败……
曹操 住口！用兵作战，大计已定，谁敢扰乱军心，军法无情！招贤者 人家嘴里说才华不及你三十里，可他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吗！杨修这号人，确实有点儿讨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没有这种讨厌的，那就讨厌了！讨厌喽！噢，不对，招贤喽！（下）丫鬟 鸡汤都熬干了，老爷怎么还不回来？
鹿鸣女 先取鸡汤一瓯，待我送与父相暖暖身子。蒋干 鹿鸣夫人，杨主簿可曾回营？
鹿鸣女 我正要问你，我父相已当中军帐，杨主簿为何不见回来？蒋干 这个呆子往哪里去了？哎呀，杨主簿，你为何方才回来？蒋干 恕蒋干直言不讳！杨主簿哇，你今天又有些过分了！蒋干 听忠厚朋友一句话，去向你的岳父大人赔个笑脸，认个不是吧。杨修 怎么？叫我去赔个笑脸认个不是？
蒋干 认个不是。蒋干 这个……唉！他是丞相，是你的岳父大人，他是尊你是卑，他是主你是从，就是错在他，你也不该……好了好了，你去赔个不是吧？
杨修 这样的事儿，杨修干办不来。鹿鸣女 ……父相为你牵马，你干办得来，去对他赔个笑脸，你就干办不来了？（老爷恕妾直言，今日巡营，当着满营将士，你叫我父相与你牵马坠镫，此举忒过了！）杨修 事已至此，你们父女欲将杨修如何处置，但请明言！到如今兵出斜谷枉费我婆心苦口（讨西蜀枉费我婆心苦口），夏侯惇 丞相适才传下军中口令，乃是“鸡肋”二字，不知何意？夏侯惇 丞相捧着鹿鸣小姐送去的鸡汤潸然泪下，言道：“女儿倒有这父女之情……”丞相举起一块鸡肋，叹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言罢，便传下鸡肋口令。杨修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兵驻斜谷，进而无望，退而又不甘，看来他是决计要退兵了。杨修 许褚张辽，屯兵险要之地，我也要叫他们早作防范，正是：杨修 丞相数十万大军，尚且不能前进一步，我一介书生上阵厮杀何用？曹操 老夫并未传令退兵，是哪一个自作聪明，乱我军心，该当何罪？杨修 啊呀丞相，我屡屡进言，你充耳不闻，杨修唯恐大事有失，不得已而为之。曹操 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今日三军统率还不是你！公孙涵 你扰乱军心，罪当斩首，丞相命我前来接替主簿之职，交印吧！杨修 这小小的主簿印信，你竟然垂涎已久！可叹哪可叹！世上多少大事都坏在这个东西上面了！拿去吧！【斜谷冷月如盘，空旷的斩台边，曹操与众将肃立，刽子手押着杨修来到】杨修 嘿嘿！诸葛亮派出奇兵，要断我运粮之道，你道是也不是？报子 报！敌军袭击我运粮之道，中了许褚、张辽的埋伏，他们大败而去！蒋干 啊，丞相！杨修虽犯将令，但已将功折罪，丞相若不杀他，乃实仁者之怀，三军将士无不心悦诚服。夏侯惇 蒋先生所言极是，若非杨主簿，足智多谋，大军危矣，末将夏侯惇愿保杨修不死。杨修 （对众人连连作揖）列公啊！你们帮了倒忙了……曹操 老夫有话要对杨主簿讲，列公各当队伍（你等退下）……！曹操 （由衷地）杨修哇杨修，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坐到下面来，（你委实太聪明了，坐下来，坐下来），我二人谈谈心……！杨修 （高坐斩台之上）我乃临死之人，你还怕我高你一头么？【曹操语塞，拾级而上，与杨修同坐，二人背后，对着一轮皓月】杨修 （抬头望月）哦，今日是冬月十五了，好月亮啊！曹操 曾记得，老夫与你相逢在郭嘉墓前，也是月圆之夜，转眼又是三年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 （吟诵）生死永别兮，促膝谈心。杨主簿，事已至此，也该听老夫说几句真心话了。杨修 说什么促膝谈心，只怕你的真心话，不敢对人言讲。杨修 丞相杀孔闻岱时，你实在是已经有意杀我，此乃一也。杨修 你假借梦中杀人，被我点破，你又有诛我之心，此乃二也。曹操 杨主簿啊！三次要杀你的是曹操；三次不杀你的，也是曹操，我已费尽苦心了。今日，我也实实不想杀你，却又实实地不得不杀！杨修 敢问丞相，你那内心之中，到底为何不得不杀我呢？曹操 ……你当初对我立下誓言，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此心此志，如今安在？杨修 当初，天下百姓五千万人，群雄混战，杀得只剩七百万口，你思之断肠，招贤纳士，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此心此志，如今还在也不在？【招贤者上：他们二位都不明白。诸位，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吗？】招贤者 大汉丞相，斜谷惨败！招贤纳士，再图大业！（咳嗽）招贤喽……！【招贤者隐去，他的呼声回荡在空旷的舞台，有顷，大幕沉重地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