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戈
第26师自1943年副师长曹天戈升任师长后,一直是防守在兰溪、龙游、汤溪之线,与盘踞金华之敌对峙中。1944年6月8日,才接到第49军军部通知说:军已饬第105师于明日(9日)开往龙游,接替第26师全线防务,限12日前交接完毕具报,并着第26师交代完毕后,开回衢州集中整训。第二天(9日)一早,第105师师部及其先头部队陆续到达龙游,当经双方师长协定,准于11日晨开始交接。第26师师部也分饬第一线各团作好交防准备,并按军部指示先以一部送大行李等去衢州驻地。 不料,11日晨情况突变。第105师师部直接通知第26师说,顷奉军部电令,限第105师立即开回衢州,第26师防务改由第79师(当时第79师不属于第49军建制)接替。问其突变原因何在,答:“不知道”。追问军部也推说是上级命令,原因不明。当时,我深感疑虑,哪有无缘无故来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突变的怪事,没奈何,只得探问一下第79师再说。我摇了半天电话,没有接通,晌午接通了,却说他们师长出去了,不在师部。直到午后,第79师师长才来电话,他说:“对不起,你来过几次电话,我都不在家。接防命令已经收到,可有个难题请你帮个忙,要求你师架设的电话线路不忙拆收,借用一下,行不行?”我攒着眉头反问说:“电话线不拆,留下来,那我们怎么办?从来没有过类此交接先例。”他答:“你既然无法通融,我们也无法如期接防,再看吧。”话筒就搁上了。我对这一天的遭遇,真感到诧异出奇:昨天第105师匆匆开来,今早又急急回去,而军部竟推说原因不明;另一个师长奉命接防竟敢借故推拖,究竟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使人发呆。迫不得已,只能再向军部反映刚才联系经过,并请军部直接责成该师遵限接防。军部还是答复说:“防务第79师必须接,通信线路第26师必须拆收。”好吧,只能硬着头皮等消息。直到日薄西山,译电室送来军部急电,打开一看,并不是什么有关防务交接的指令,而是霹雳一声,命令我26师立即准备战斗。天哪!第一线全体官兵捆好行装正在等候交接;我本人呢,一整天除了反复探问防务交接和揣测军部意图外,没有干过一件别的事,更想不到在交接防务问题上,竟会掩盖着一幕哭笑皆非、穷于应对的恶作剧。最焦灼而使人不安的是,经过这一天不应有的捉弄,导致了全师官兵情绪恶劣,士气沮丧,万一敌人在我们毫无准备情况下就采取行动,将怎么办?看军部电报要旨大意如下:奉长官顾(祝同)电,叠据密报,连日来,兰溪、金华、汤溪方面日军调动频繁,金华敌军显著激增,有迫切西窜,再犯龙衢模样等因。军为防止当面敌人全线突击,保卫龙衢,迟滞敌人西窜,着饬第26师前线各团就地配置警戒,监视敌人动态外悉趁本日(10日)晚向龙游县城南北两岸之线转进……。 到此关头,大敌当前,我明知已无申辩牢骚余地,立即要求前线各团停止一切空想,坚决准备战斗,并根据军部电报要旨,分别指示大意如下: 一、着兼第76团团长李佛态立饬中校团附龙霖带一个营,驰开龙游,加强城防工事,确保县城。 二、第76团、第77团(欠一个营)归副师长李佛态统一指挥,并于即晚天黑后,除配置警戒、严密监视敌人行动外,应迅向龙游县城东郊转进并迤南北之线展开;保卫龙游外围。 三、第77团何骏武营暂归师直接指挥,应于本晚夜暗向寺后师部南侧高地附近转进,集结待命。 四、守备兰溪的第78团应酌量当前敌情,加意监视敌人水陆动态,相机趁即晚夜暗向龙游西岸转进待命。如情况许可,应尽可能在龙游西岸征封渡江船只(已明知是不可能做到的要求)。 五、师前进指挥所在寺后以西8公里处X X X,原寺后师部决定于即晚24点撤销,撤销前余仍在寺后。 同时通知龙游县长陈谟迅即疏散城厢居民,并请其大力设法在江北征封船只50艘,以备必要(据其答称,本晚已无可能,且看明天情况再说)。 匆匆处理了以上必要措施,已是初更时分。当时万般无奈的我,唯一祈求的有两件事:首先是但愿明天一天太平无事,没有敌情,稳定一下士气,加强一下攻防手段,能控制到渡江的必要船只;其次是但愿各团、营部队能如期到达指定地点。 当晚第76团中校团附龙霖率同一个营首先进入龙游;副师长李佛态带同第76、77团各两个营亦于午夜光景相继到达预定地区。惟兰溪第78团与第77团何骏武营尚无消息,感到焦虑。为防万一,嘱咐参谋长黄惕斋带同师部官佐和部分直属连队先去指挥所,并向军部和龙游部队保持联络;同时派传令军士几人立即过江与第七十八团取得联系。我为便于等待第78团及何骏武营的消息,仍留在寺后,可是内心越焦灼而时间过去亦越快,12日拂晓终于伴同着隐约疏落的枪声而来到,看来,今天的一场仓卒应变的战斗是无法幸免的了。 时间已经过了6点,城郊枪声越来越近,江北于丕富团和江南何骏武营仍无信息,决定结束寺后师部,先到指挥所再说。不料出门向西行,不到几分钟,便遭到师部南侧高地上一小撮敌人的猛烈射击,那正是我指定何骏武营集结待命的地区。当经我随身侍从散开反击,我循着一条北向的干沟前进,边走边想:这一堆敌人有可能是乘隙而入的敌左侧支队的搜索兵,万一有后续部队的话,那就糟透了,会立即威胁到我龙游部队的侧背退路,一个光棍师长简直如身临麦城。好在随即据报,一小撮敌人已经退走,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最坏局面。再一想,当面日军第22师团的一个旅团正开始用飞机、大炮联合轰击,对我发动攻势,我们匆促应战的五个营能苦战多久,是很难设想的。一旦我龙游守备部队支持不了而被迫撤退,则在我第78团尚在西岸无法渡江、何骏武营又迄无消息的情况下,我这个“光棍”师长束着手死呆在这里,等于待毙;而先回指挥所去束手呆着,也同样无济于我撤退官兵被动挨打的悲惨局面。由于第49军的这个“螟蛉子”第26师一到危急关头是从无兄弟见援的,因而我抱定决心立即过江,确实掌握到第78团为第一着,与其无所为而束手看着部队挨揍被吃,何如有所为而力争主动。说也凑巧,我走出干沟后,不知不觉已接近江边,望见了派去联络的几个军士已经过来,据告,他俩尚未见到第78团于团长,部队正在陆续来到;又据告,昨晚兰溪江面也出现一些敌情,可能因而耽搁了撤退时间,在此情况下,征封船只更是无法办到,现在对岸还留着两个联络军士正在等候于团长的到来云云。我听了立即将眼前情况和我个人的决心以及必要时后撤的意见,分头派人送信告知指挥所黄参谋长及前线李副师长后,立即带着随从过江。旋即见到了于团长,他向我报告了一遍昨晚扼要情况,并对昨天防务交接纠缠造成今天尴尬局面感到愤慨。我也将我的决心和打算告知之。及等到部队到齐,时间已近晌午,立即命他们继续向衢州疾进。当时听龙游方面枪炮声已经相当激烈,焦念之余,不禁使人想到,如果没有昨天纠缠,早些告知敌情,早些备好船只,让第78团能及时渡江,今天就大有应对回旋余地,何至狼狈至此。 可是,当天部队行进速度快不起来,走到夜暗还没走到五十里路,显见官兵饥饿疲乏,猛一想,拖垮了上火线也不中用,干脆叫他们停下来,边造饭,边休息,一早带饭赶路。到达衢州北岸时,雨后水涨,过江浮桥正开着,为找寻浮桥管理人员合拢浮桥花了不少时间,直到部队过江进城已是午后黄昏光景。我与军部前进指挥部副军长王克俊取得联络,得悉敌人先头已越过衢州以东二十五公里的安仁附近,我第76、77团已如预期,排除万难,到达衢州东郊沿乌溪江西岸的花园之线转进。我根据上述情况,立即率同78团出城,接着第76团的左翼展开,加强了衢州正面防务力量。上灯时分,从警戒线撤回的哨兵报告,敌军先头已逼近我防线正面,同时也听到了零落的枪声。 14日凌晨,敌军开始全线进攻。六时许,敌机也轮番出动,敌人步兵在其炮、空协同轰击掩护下,疯狂猛扑,企图一举夺取我方阵地。经我全线官兵沉着反击,在我炽盛火力交织下,敌死伤累累,寸步难进。敌恼羞成怒,继续硬拼,一波才退,一波又上。这一整天,在敌我双方反复较量中,炮火、枪声之激烈,战况之紧张,达到了惊人的高峰。最近,我偶尔看到一位老前辈徐映璞遗著《甲申衢州抗战记》结尾一段中说:“南路26师鏖战之烈,为浙东诸役所仅见,若人尽如此,扫净倭寇,收复失土,可也!”虽其言推奖过甚,但说明了人民群众的眼睛毕竟是雪亮的。当时巡视阵地,我对李佛态、于丕富等说:“为民族尊严,为第26师荣誉争口气,今天我们大家只能咬紧牙关,支撑下去了!”直到黄昏,我军部前进指挥所发现我右翼东南侧出现敌骑,似有敌后续部队增援模样,为增强衢州防御,命令第26师趁即晚夜暗分头向衢州东郊乌溪桥及其向南延伸的黄家之线后撤。 15日凌晨,突然发觉敌人紧逼跟踵而到,行进速度远出意外,似有蓄意报复昨天一战之恨的企图,乘我立足未稳,突破我中央,分割席卷我右翼师部。至此,师部迫不得已,只能伴同负伤营长杨继先及一些伤员撤过江山港,向后溪街军指挥所报告当前情况,并奉命如下: 一、左翼第78于丕富团暂归军直接指挥,保卫衢州。 二、第26师师部及其第76、77两团过江官兵,应即撤至江山地境,整休待命。 从那天起,除我第78团守卫衢州外,全部战防任务才交由第105师接替。但当日26师全体官兵对我78团处境感到十分不安。也就在那二天,77团营长何骏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嗫嚅而支吾其词的打算向我说明事由,我立即摇着手说:甭开口啦。如果今天我思想上不是清算了军对师这笔总账,全师官兵非要尔脑袋不可,现在撤除你的职务,姑且留下你一条老命,准备去管理农场过活吧。 保卫衢州的战斗,连续几天,互有进退,相持至25日,敌又开始用飞机、大炮联合轰击,准备攻城,当晚炮轰衢州城墙尤为猛烈。第二天凌晨,衢州东城已被轰毁坍塌,敌军由此冲入,蜂涌登城,首先击溃了专守东城的第105师的一个营,跟即分向西、北方向扫射疾进。我第78团在团长于丕富指挥下,奋起反击,浴血苦战,但终于在上下敌人火力交叉下,官兵死伤过重,无法立足,被迫冲出西、北门,打算泅水强渡,过江再说,可奈仍在猛烈敌火有效射界之下,不死于城,便死于江,幸存生还者,寥落无几,真可说“血战江城赤,骨铮视死归”,壮哉烈也!衢州经过这场拚搏,再度失守。此番衢城保卫战中,伤亡之多,可能不亚于1942年浙赣会战中衢州城里官兵牺牲的人数,约而计之,除第105师的一个营伤亡惨重外,我第26师的78团牺牲团长于丕富一员,营长张雄虎、陈檄文两员,其下尉级官佐、士兵伤亡之数可以想见。 衢州陷后次日,北岸居民在江边捞起浮尸一具,见到衣袋中符号,知是第26师团长于丕富,事闻于衢州行政专员姜卿云,特为之筑坟立碑焉。 日军于26日入占衢城后,由于孤军深入,伤亡既大,补给亦难,更慑于我三面大军增援,不敢久恋,到29日就撤出衢州。 当衢州失守之日,我第49军军部呈送笫三战区长官部的战报中,竟然将衢州陷落的责任归罪于第26师于丕富团,幸经当时长官部参谋长温鸣剑仗义执言,严正指出说:此次负责衢州城东门防守者是105师第315团的一个营,而敌军正是首先攻破东城而入的,诿罪于第26师于丕富团是无理的。这才把第49军军部说得哑口无言,也才免除了于丕富团为保卫衢州而英勇牺牲的官兵一场含恨九泉、死难瞑目的不白之冤。说句迷信话:温公一语积得阴德不浅! 时过四十多年,痛苦的记忆已经随着岁月的消逝而淡忘,满不打算无聊地到今天再来对人揭疮疤,算老账。可是最近见到一位东北老同事写的一篇避实就虚的有关《龙衢战役》的史料中,竟只字没有提到我78团为保卫衢州、血染城河的事迹,立即引起我“天良”难安。为使我对得起那次在龙衢战役中为国牺牲的第26师官兵,和那八年浴血抗战的第26师应有的历史评价,无论如何,我有根据当年那次战役经过的是非得失,原原本本如实反映一下的职责。
(注解:作者当时系四十九军26师少将师长。)
曹天戈师长 曹天戈师长:(1901—1995)中将。字宣麾,号寒玉,浙江镇海(今属浙江宁波市)人。生于1901年(清光绪二十七年)。1922年毕业于上海英文高等专科学校。后曾任教师、翻译。1925年2月入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四期步科。毕业后参加北伐,历任排、连、营长、团长、师参谋主任。1934年入陆军大学第13期毕业。抗日战争爆发后历任预备第3师团长、第25师参谋长、第3战区干训团少将副教育长兼教育处长,1942年任第49军26师副师长,参加浙赣会战,1943年12月任第49军第26师师长,1945年6月28日授少将军衔。抗战胜利后,1946年任浙东师管区司令,1948年1月15日任总统府中将参军,7月任第8军副军长,参加淮海战役,1949年3月任第13编练司令部副司令,4月任第6编练司令部副司令,12月任第8兵团副司令官兼第8军军长,1950年1月23日滇南战役中,在云南元江被俘。1964年12月28日获特赦。后任浙江省政协文史专员,1984年参加民革组织,担任民革浙江省委副主委,浙江省政协常委兼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市黄埔军校同学会副会长兼浙江组组长。1993年11月当选为全国黄埔军校同学会理事,1995年4月在杭州逝世。著有 《龙衢之役中的第二十六师》、《蒋军残部流窜云南被歼经过》、《滇南战役国民党第八兵团兵力简况》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