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姜姗,赵京生|从“针解”以“气”释文到古人“气”观

 看文海 2016-12-13

作者简介:

姜珊,中国中医科学院博士研究生;

赵京生,知名针灸学者,中国中医科学院教授。


今日摘要

《小针解》是《九针十二原》的最早释文,其中以“气”释义有24处较为特殊。基于原文,将“气”的释义方式分为三类,并通过分别与原经文对比,以推理其语义特点、参照历代注家对释文中“气”的理解与评注,梳理古人对“气”之丰富内涵的发展源流,为这种独特的“气语言”与“气”世界观之形成提供了历史佐证。对今人有关“气”的理解与诠释具有启发性意义。


《九针十二原》为《灵枢》开篇之作,其内容对后世针灸理论的建立与发展影响深远。《灵枢·小针解》作为对《九针十二原》的最早释文,是对《黄帝内经》时代古人经文解读方式的呈现,也是对当世思想特点之还原。释文,顾名思义,是对经文的解释,因而能够反映其时代相对通俗、易于理解的语言与思维习惯。与《九针十二原》相较,《小针解》中“气”字的频繁出现引人注目,其中经文未言“气”,而释文以“气”解,便有24处之多,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及其背后观念的驱使,实值得探讨与挖掘。


“气”解有三


《小针解》之以“气”解文大致有三种不同情形:以“气”释“神机”;以“气”明理;以一“气”解他“气”。


1.1

以“气”释“神机”



“神”与“机”均玄妙难言,而《小针解》中则多以“气”对二者进行替换性诠释①上守者,守人之血有余不足,可补泻也。②者,正也。③者,邪也。此三处直以气(血气)代指神,其中“客”于文中与“神”对立而存,亦可视归同一类属。可见,气于古人的思维方式中,是较神更为具体、直观、形象的存在。

 

而以“气”置换“机”的条文更为丰富。①上守者,知守也。②之动,不离其空中者,知之虚实,用针之徐疾也。③空中之,清净以微者,针以得,密意守勿失也。④来不可逢者,盛不可补也。⑤往不可追者,虚不可泻也。⑥不可挂以发者,言易失也。⑦扣之不发者,言不知补泻之意也,血已尽而气不下也。⑧知往来者,知之逆顺盛虚也。⑨要与之期者,知之可取之时也。

 

以上九段条文,虽部分未明言“机”,但从其语境可知,均是论说对针刺之机的把握。而在理解难以琢磨的玄妙之“机”时,古人善用“气”的虚实盛衰等变化阐释。可见,相对象征抽象原理的“机”,“气”则代表着具象、可感知(或检验)的变幻之基。


1.2

以“气”明理



《小针解》中部分条文,其所释经文中也未见“气”,但释文并非以“气”诠释某一概念,而是在说理过程中以一“气”贯串原理之始终,以使理得以进一步明晰。①在门者,邪循正之所出入也。②粗守关者,守四肢而不知血正邪之往来也。③粗之暗者,冥冥不知之微密也。④往者为逆者,言之虚而小,小者逆也。⑤来者为顺者,言形之平,平者顺也。⑥言实与虚,若有若无者,言实者有,虚者无也。⑦察后与先,若亡若存者,言之虚实,补泻之先后也,察其之已下与常存也。⑧取五脉者死,言病在中,不足,但用针尽大泻其诸阴之脉也。⑨取三阳之脉者,唯言尽泻三阳之,令病人恇然不复也。

 

上述条文中,有些以“气”解,意在凸显气于人体生理协调及针刺治疗中的核心位置,如①②③;有些则是有意强调在某些生理变化及治疗现象中,气是本原,如④⑤⑥⑦⑨;而有些则用气来阐释疾病发生之机理,如⑧。总之,“气”于其中主要用以阐明原经文未尽言之处。再次彰显,“气”于古人思维中颇具直白、通俗的意味。


1.3

以一“气”解他“气”



除上文所言两类“气”解方式,《小针解》篇中尚有一类较隐晦而不易察觉之“气”的释义。有些条文于原经文中也以“气”论,但释文之“气”已不拘于原义,甚或可作他解。①至而去之者,言补泻气调而去之也。②所谓五脏之已绝于内者,脉口内绝不至,反取其外之病处与阳经之合,有留针以致阳,阳至则内重竭,重竭则死矣,其死也无以动,故静。③所谓五脏之已绝于外者,脉口外绝不至,反取其四末之输,有留针以致其阴,阴至则阳反入,入则逆,逆则死矣,其死也阴有余,故躁。

 

此类“气”的含义变化有两种方式:一是词义的扩大,如①中之“气”已由针刺所得之气引申为人体一身之气机的调顺;另一是词义的转移,条文②③中,释文所论“脉口之气”“阳气”“阴气”等已完全脱离了原经文中“五脏之气”。这种词义的放大与衍变固然是“气”的语义内涵多样性的表现,但另一方面,也正显现出古人观念之中对“气”字于不同语境里灵活运用的程度,而这种灵活性也为气本身的诠释剥除禁锢,实现其准确达意的陈述作用。


注家之“气”解

后世《黄帝内经》注家亦有注《九针十二原》者,但因其时代与《黄帝内经》著述之时相去甚远,且多以《小针解》为主要依据,故不就此对照,而以梳理后世对《小针解》之注文为要,以观“气”解之沿革。

 

杨上善对《小针解》之“气”相关注文可归结为“具化气义”与“详明气理”两方面。对原释文中部分以单字“气”解之处,杨上善对其进行更精细的划分,明确为具体哪一种气,如将“守气”“知气之虚实”之气释为“神气”[1],此即谓之“具化气义”。另一部分则以气之运化深入解读原释文寥寥数字略过的机理,如以“神气如机,微邪之气如发,微邪来触神气”来诠释何谓“不可挂以发”之“挂”一字,以“往者气散”“来者气集”,明晰“气少”与“气实”的动态过程等[1],因而姑且命之为“详明气理”。但于《小针解》其他各处“气”之释文,杨氏或多有重复,或不以气反复论之,而回归《九针十二原》条文的措辞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杨注已不若《小针解》那般频繁以“气”贯通而释文。

 

《类经》中对《小针解》也多不详注,且多数“气”解条文,并未再言气以赘述,这也同样印证了“气”自《黄帝内经》时期起,其注释的通白性逐渐淡化。在张氏注文中,对“守气”亦有详尽阐述,且与杨上善见地不同,而理解为“气之机”,甚至对后文“不可挂以发”的“气易失”,也从“失其气之机”的角度诠释[2]。可见,张注较偏于“理”,而杨注则重于“体”。

 

张志聪对《小针解》的诠释仅集于一段,且多是对未以“气”解之条文的释义。只对其中“五脏之气,已绝于内”及“五脏之气,已绝于外”做出“不宜重取之阳”与“不宜再取之阴”的注解,并认为“阴阳外内相资,宜藏而不宜尽章著于外”[3]。可见,张氏倾于从阴阳角度解析气变。

 

而今人对《小针解》的释文则未见十分出新,多是在原义基础上将句式、表达调整为现代汉语习惯用法,而尤以对“气”的解释,基本保留了古文原貌,如释“气 之 微 密”为 “气 行 的 微 妙 作 用 和 机 密 之 所在”;但也有部分条文释义较准确,如释“脉口气内绝不至”为“气口的脉象取之浮虚,按之则无”,可谓以贴切的现代表 述 传达了古 人 之本义[4]。但 总 体 而言,一方面多数译文少有诠释至此精细者,另一方面则对“气”这类古代固有、常用概念关注不足。


古人“气”之世界观


《小针解》的释义方式无疑是对古人善以气理解万物之重要佐证。综观古时对气的认识与观念的发展脉络,这种倚赖“气”的思想体系是一个逐渐成形的过程。

 

气的意象与观念的产 生 要远早于 “气”字的出现。远古时期尚未出现明确表示“气息”“大气”等概念的文字记载,直至战国初期的青铜器上才开始出现“氣”。因于中国农耕社会形态,早期之气来源于远古时期对风雨土壤的信仰与崇拜[5]

 

然而虽然有类似的文字记载,但早期的文献,如甲骨文、金文,以及《尚书》《诗经》中并未有关于气的直接材料,根据前人研究推断,气之概念的产生与沿革是一个从具体直观慢慢扩展至抽象的过程。根据李存山先生的研究,最早的气始于对烟气与水蒸气的观察。且“气”字也存在着形态的逐渐演变过程。至后来,才出现以气表示云气、雾气、风气、寒暖之气等自然意象。在观测自然基础上,古人也开始关注人体自身的气息变化,从而出现以气描述最为直观的呼吸之气息[6]

 

在此基础上,随着“土气”“阳气”等概念的逐渐抽象化演进,中国古代气学之发生已成必然。西周太史伯阳父以“天地之气”解释地震的发生;春秋时期的“六气经之以天”“五行纬之以地”的天六地五之说成形,以及“六气致病”之说的 孕育;至战国时期《庄子》中以六气与四时相对的发展[7]……至此,古人以气来描述自然天地与人的变化、代指不同意象的方法已发展至顶峰,气在具体可见的世界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而对于无法观察的事物,其认识尚停留在神秘主义阶段。

 

随着经验的累积与对世界和人生思考的深入,某种事物间因果关系及内在逻辑即将从混沌中破壳而出。古人需要寻找一种最为多变、可聚可散、原理简单的意象来构建自己的世界观。一种全然抽象之概念渐现雏形,中国哲学最早的形而上学思想油然而生。老庄哲学认为“道”是世界之本始,《老子》著名的论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是此意;此时虽有庄子“气变而有形”来论证气先于形,但老庄哲学的总体思想仍笼罩于一个“道”字之下。至两汉时期,王充的元气论可谓是为后世气一元论奠定重要基础的创举。他以元气自然论,反对天人感应,将人与万物皆统于一气之下[8]。自此,气一元论作为中国古代哲学最早、最完备的朴素唯物主义世界观踏上了漫长的发展与嬗变之路。

 

可见,“气”本身的概念内涵即经历了由具象至抽象的发展,这种含义的变迁也使一“气”可涵盖万物,而成为古人思维中颇具普适性的重要说理工具。因此《小针解》通篇以“气”释文,是对古人惯于以气理解事物、解释现象的直接反映,而更深层面上,则体现了一种关乎“气”的话语特点,或可称“气语言”。表述的不同并不只是语言工具的不同,而应理解为是用不同的语言建构了不同的意义世 界[9]。中医学、乃至中国哲学独特的“气语言”,也即呈现出中国古人大道至简的“气”的世界观。


对今人“气”之释义的启发


对古人“气”观念的澄清,有助于在现代研究中更准确 地 把 握 古 人 本 义。对 今 人 解 读 经 典,诠释气”之义理,有着两方面的启示。



输入之深细度。所谓“输入”,即从文本至读者,在此特指经典的研读与理解。“气”于《黄帝内经》中引用之处上千,可谓是贯穿始终的要点。对气之不同内涵的分类,以及对每一类、甚至每一处“气”义深入详尽的探讨,对《黄帝内经》经文的理解与把握将大有裨益。



输出之繁简度。“输出”,即从研究者至文本,此时的文本应指译文。这种“输出”特指自古至今的“媒介”工作,是在准确理解古人本义的基础上,将经典的内涵以通俗易懂、可为现代人理解的方式进行翻译、诠释。对《黄帝内经》中众多“气”的解析,一直是令 人望而 生畏的规 避 处。固然 应 厘清每一“气”的具体所指与深层内涵,但同时也应避免对其过度诠释,忽略了古人“气”之世界观的总体特征的影响。因此,释义中当繁则繁,当简也宜简,达意即止。


结语


通过对古人关乎“气”的世界观之探讨,可理解《小针解》中以“气”释文之特殊现象的深层原因,进而对现代有关“气”的经典条文的理解与诠释有着启发性意义。本文有关“气”的分析,仅以《小针解》一篇为例,但应知,“气”的多种含义并存一篇,并非仅此一处;且语义内涵丰富的中医术语,也并非仅“气”一个。从经典的研读中发现特殊文辞现象,对其进行深入的语义解析,并终而升华为对古人观念的清晰认识。这种研究思路的广泛运用,也许值得进一步探索与发现。


参考文献


[1] 唐·杨上善.黄 帝 内 经 太 素 [M].北 京:学 苑 出 版 社,2007:268.

[2] 明·张景岳.类经[M].范志霞校注.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1:343.

[3] 郑林.张志聪医学全书[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382.

[4] 中医 研 究 院 研 究 生 班.黄 帝 内 经(灵 枢)注 评

[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1:20-23.

[5] 小野泽精一,福永光司,山井涌.气的思想:中国自然观与人的观念的发展[M].李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3.

[6] 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21-28.

[7] 李存山.气 论 与 仁 学 [M].郑 州:中 州 古 籍 出 版 社,2009:7-12.

[8] 程雅 君.中 医 哲 学 史(第 二 卷)[M].成 都:巴 蜀 书 社,2010:592-595.

[9] 邱鸿钟.医学与语言:关于医学的历史、主体、文本和临床的语言观[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19-21.



本文原载于《中国针灸》2016年4月第36卷第4期,版权归作者所有。


理性视角审读针灸,还原针灸本来形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