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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屠杀》作者张纯如,你因何而死?

 smiller2016 2016-12-13

本世界纯属  非虚构

我把声音给了失语的人,而现在的我将沉默了。

——摘自电影《张纯如—南京大屠杀》

三代人的南京

2012年,张盈盈来到南京。75年前,她的父亲在这里逃离战火,险些丧命;15年前,她29岁的女儿张纯如来到这里,调查、走访,写出了那本震惊世人的《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如今,72岁的张盈盈也来到这里,回望父亲与女儿所走过的道路。一家三代人的命运,穿越历史,在南京这座城市相会。

1937年末,日军逼近南京,张盈盈的父亲张铁君当时在国民政府任职,他从水路撤往湖南,和妻子约定在芜湖会合,然而苦等四天,仍不见妻子踪影。最后一天,官船即将起锚,张铁君绝望地对着江面呼喊妻子的名字。就在这时,从远处驶来的一艘小船上传来了声音,“我在这里!”那正是他的妻子。

“父母经常跟我们讲起这一幕,他们觉得是老天帮忙,让我们存活下来。”扬子江边的生死聚散,是张盈盈最熟悉的家族故事,而这个故事,相隔几万里、数十载,竟也传承到女儿那里。

少年张纯如

1949年后张铁君一家来到台湾,六十年代,女儿张盈盈和丈夫张绍进赴美留学。1968年3月28日,张纯如出生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美丽校园中。她是个典型的“ABC”——虽然长着东方的面孔,内心却是个美国孩子。

父母是“理工科学霸”,但张纯如自幼展现出文字天分。“孤独是湖那边传来的蟋蟀叫,日落时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十岁的时候,她写下这首关于孤独的小诗,还将原创故事和诗编成一本书,用棕色木纹墙纸做成封皮,上面写着:“作者:张纯如”。也许从那时起,写书就成了她一生的志向。

1972年,张铁君夫妻也移民美国。在堆满中国古籍的书房里,张纯如第一次见到外公,也是她第一次感受那遥远和陌生的故国——外公眼中,总有一种无可名状的骄傲和挥之不去的忧虑,他一遍遍地告诫小纯如,永远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

二十多年后,张纯如才真正领悟到了这份骄傲与忧虑的真实意味。

青年张纯如

1985年,具有“理工科学霸”基因的张纯如考入伊利诺伊大学攻读数学和计算机双学位,但她真正喜欢的还是文字:创办文学社团、加入学校报社、联系各大媒体供稿……大二时,她决定转到新闻系。

但张纯如开始的职业之路并不顺利,实习后她被美国几家著名媒体拒绝。为了养活自己,她还做过比萨外送的活,这让父母非常担忧。在他们看来,这一阶段的张纯如野心勃勃而又缺乏耐心,她急切地想成为“将军”,而不愿意从一个基层的“小兵”做起。张纯如本人也承认:自己过于个人主义,并不愿意成为团队的一部分。

二十岁的张纯如身材高挑,非常美丽,但她对派对、时装、购物完全没有兴趣,也从不为情所困。她经常对母亲说“搞不懂为何女孩们那么痴迷于谈恋爱”。

张纯如和母亲张盈盈

1991年,张纯如和初恋男友道格拉斯·布瑞特结婚。同年,她的作家生涯曙光初现。导师将她介绍给出版人苏珊·拉宾那,后者要她写一部关于从美国回到中国的“导弹之父”钱学森的书。

经过两年走访、写作,1994年,张纯如的第一本书《蚕丝》出版。同年12月13日,她在加州参观一个图片展,无意中迎来了改变一生的时刻。

改变一生的照片

那是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展。这些照片猛然击中了她。

“被砍掉的头颅、被割开的肚腹、赤裸的女人被强奸者强迫摆出各种色情姿势、她们的脸扭曲变形。”

在后来的书中,张纯如这样写道:“尽管孩提时代我就听到许多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事情,但却从未做好准备看到这些照片。在这个极度痛苦的时刻,我醒悟到,不仅生命是脆弱的,人类的经验本身也是脆弱的。” 

张纯如在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照片前

随后,张纯如给出版人和母亲打电话,说她必须把南京大屠杀作为下一本书的题目,甚至甘愿自费出版。

“如果我出生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那个时间,我也就是其中的一具尸体了,一具无名的尸体。在半个世纪之后没有人会关注,而那些犯罪者甚至会说,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尤其让我感到恐惧。”

纽   带

1995年1月的一天,张盈盈忽然接到女儿的电话,电话那边,张纯如痛哭起来,她刚刚读完《魏特琳日记》。

魏特琳和张纯如一样毕业自伊利诺伊大学。1937年,她在南京担任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庇护了上万名妇女和儿童,使他们免受歼杀凌辱,她本人也数次遭受日军威胁,面临险境。而在1940年回国后,南京大屠杀却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始终折磨着她。不久,魏特琳自杀身亡。同样作为勇敢的女性,魏特琳的悲剧引起了张纯如的强烈共鸣。

但除此之外,张纯如发现,关于南京大屠杀,全世界没有一本权威专著,她只能辗转各地图书馆和档案馆查阅、搜集资料,而这还远远不够。

1995年盛夏,张纯如从美国飞往香港,再转乘火车从广州来到南京。身穿圆领衫大短裤行走于南京街头,张纯如开始探寻历史,与这座城市、这个国家,重新建立了紧密的纽带。

张纯如在南京采访大屠杀见证者

跟随向导穿行于当年城边的各个刑场,无数平民青壮年被日军集体杀戮,“扬子江水都被血水染红”。在曲深里巷中,纯如采访大屠杀的亲历者,每一个老人都滔滔不绝、情绪激动,“他们的痛苦过于深重,好像在老死之前都不能一吐为尽。”

在给母亲的信中,张纯如说,这些幸存者的生活条件都极差,她为此感到心碎和不公。而她又不无遗憾地发现:因为日中友好的政治需求,南京大屠杀不但在日本,甚至一度也是中国官方避讳的话题 。

卑微的兽类

1937年12月13日,日军占领南京,其后的六个星期制造集体屠杀28起,零散屠杀858起,强奸和轮奸两万余起,26至37万中国人遇难,在日本士兵中,很多人展开了杀人竞赛。

除了采访被害者,张纯如还必须去面对那些当年的施害者。在对日本老兵的采访中,张纯如深受人性的困惑:这些人在生活中亦有普通人的情感,但为什么会在南京的那六个星期里,成为魔鬼呢? 

“我曾经和一个日本军人交谈,他告诉我:他被教导,除了天皇,任何人的生命都毫无意义,任务重于泰山,而自己的生命则轻于鸿毛——他们被当成废物一样对待,进入了中国的首府之后,突然间拥有了比神还要大的权力。所以不难理解,在南京,他们把过去几个月甚至一辈子所受的压抑,以不可遏制的暴力形式爆发出来。”

在军国主义的洗脑教育中,中国人被当做最劣等的种族,就像蝼蚁一样。而在等级森严的日本军队中,个体的生命与尊严同样被视为草芥。在1937年的南京,已经没有“人”,而是一群卑微的兽类残害着另一群比他们更加弱小的生命。

“ 中国的圣女贞德 ”

1996年4月,《南京大屠杀》一书进入到了最艰巨的写作阶段,埋身浩瀚而黑暗史料中的张纯如体重减轻、经常噩梦,头发一团团地脱落。她告诉父母,有时她必须起身远离那些文件,深吸一口气。

1996年5月25日,张纯如对身患癌症的外婆进行了正式的采访,再一次问起了那个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的,外公外婆在1937年的长江边险些失散的故事,但这一次,张纯如不再是个好奇的听众,而是一个庄严的追寻者和记录者。

1997年12月1日,大屠杀60周年之际,《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正式在全北美推出,一个月后,即在全球最权威的《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上上升到第15名,张纯如是第一位如此年轻就登上此榜的华裔作家。

此后,《南京大屠杀》数次加印,张纯如奔走各地签售,成为了一个热情澎湃的演说家。无数的战争受难者也来向她倾诉痛苦,她被看做花木兰和秋瑾式的人物,甚至被誉为“中国的圣女贞德”。很多人开始劝她从政,最初成功的喜悦后,张纯如开始感到不安。

签售中的张纯如

同时,她也成为日本右翼攻讦的目标。时任日本驻美大使批评她的书,“一面之词,错误连连”;之后一些恶意来信出现在她的信箱,其中一封中还夹着两颗子弹; 此书日文版的出版面临阻碍,直到2007年11月,《南京大屠杀》日文版才终于发行。

神秘的威胁

1999年,张纯如重新投入了写作;2002年,她的孩子克里斯托弗出生;2003年,厚达五百页的《美国华人》一书出版,当年年底,她就开始接触第四本书的题材,内容关于二战中被日军俘虏的美军战俘,他们的经历恐怖得不可言喻,张纯如常一边听采访录音一边流泪。

但她无法拒绝那些老兵,无法容忍他们的故事被遗忘。儿子出生后,纯如依然维持着此前的工作量,睡眠严重不足。

时间来到2004年。3月末到5月初,张纯如为《美国华人》作签售旅行,20座城市、35次签售活动,她在美国来来回回穿行了4次。

签售结束后,张纯如忽然变得心事重重。她跟母亲回忆:一次演讲后,有个人走过来,用充满威胁的口气说,“如果你加入我们组织的话,或许可以安全些。”而这个威胁她的人到底是谁、后来又做了什么,都已不得而知。

斯蒂芬·克莱蒙斯在后来的悼文中写道:“因为她那部重要的作品,还有她试图厘清真相是如何为信念、信仰和错觉所扼杀的行动,张纯如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攻击。”

张纯如和儿子克里斯托弗

6月,张纯如忽然开始怀疑儿子得了自闭症,并认为是打了太多的疫苗所致,她为此深为焦虑和自责。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她的精神过敏,但在张纯如离世后的第二年,克里斯托弗果然被确诊为自闭症。

最后三个月

2004年8月,张纯如被确诊为躁郁症,从病发到自杀,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女儿最后三个月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张盈盈仔细回顾,试图从女儿最后的生命轨迹中梳理出答案。

2004年8月11日,张盈盈来到女儿的住处,她发现张纯如几天没怎么吃饭睡觉,几乎垮掉了。但她还在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去路易斯维尔采访美国战俘老兵。

那是张盈盈后悔终生的时刻。出于对女儿决定的一向尊重,虽然心中有明显不祥的预感,但张盈盈没有竭力劝阻女儿。事后想来,如果充分休息后再长途奔波,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8月13日凌晨两点,尖锐的电话铃声响起,电话中张纯如的声音惊恐万分,她跟母亲描述她的所见:打开旅馆电视,屏幕上全是恐怖血腥的照片,还有战争中小孩子被残杀的景象,就像第三次世界大战来临,地狱就在眼前。她还觉得窗外有人窥视自己,怀疑有人在房间里放了窃听器。

张盈盈夫妻马上赶往路易斯维尔,他们在医院的精神病房见到了女儿——之后的三个月,张纯如换了三位精神科医生,但病情趋向严重。她时而郁郁寡欢、神情恍惚,时而情绪暴躁、脸色铁青,最后一个星期,她甚至拒绝父母来家中探望。

遗   书

“亲爱的布瑞特,妈妈、爸爸和纯恺,在过去的几周里,我一直在为生或死的决定而纠结,你们不会希望一个人在她的余生,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我之所以这样做,因为我太软弱,无法承受未来那些痛苦和烦恼的岁月,请原谅我。爱你们的纯如。”

2004年11月9日清晨,在电话中听到女婿布瑞特一字一句地念出女儿的遗书时,张盈盈几乎无法呼吸。苦苦找寻一天后,当天深夜,警察带来了消息:他们在高速公路旁发现了张纯如的尸体,她用一把买来的古董枪开枪自杀。

丈夫布瑞特与张纯如诀别

同当年《南京大屠杀》的出版一样,张纯如的死再次震惊了世界。这位36岁的女作家悲剧性的结局,成为另一个历史迷案,引发人们罗生门式的猜测。

很多人倾向于,张纯如的抑郁与她深陷《南京大屠杀》一书黑暗的主题有关,但张盈盈夫妻认为,该书出版和张纯如自杀中间隔了七年之久,二者已不具备直接的关联。

有人分析,她是被日本右翼集团谋害的,但这个说法由于缺乏切实的证据,永远只能是一种推测。张盈盈最终得出结论:“我认为纯如的自杀是由药物和治疗不当引起的。”

2009年,精神病药物领域新的研究成果公布。张盈盈震惊地发现:女儿在发病的三个月期间,医生给她开具的一些抗抑郁药物具有严重的副作用,即短期内使病人产生强烈的自杀冲动。

张盈盈记得,女儿生前一直对她说,自杀是件恐怖而不可理喻的事,然而在服用Abilify(药物网站警告副作用为嗜睡,影响判断力和行动力)九天后、服用Celexa(药物网站警告可能导致自杀、焦虑或静坐不能)两天后 ——9月21日, 她曾经失踪一天,后来自述在旅馆里昏睡了过去。再度回忆,张盈盈意识到,女儿那次可能尝试自杀,但药物的作用同时使她丧失了行动力。

10月28日,张纯如又尝试买枪,而这也恰好发生在她服用或改变以上两种抗抑郁药物剂量之后的几天。

同时,张盈盈查阅到:抗抑郁药物应与Depakote(德巴金)这种稳定情绪的药物一起服用,但前两位主治医生都没有开具。

“有好多人写信给我,他们自己也是心理科的医生,他说张纯如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是非常可惜的一件事情。”

尾   声

2005年8月15日,张纯如的青铜雕像被永久地安放于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外,张绍进、张盈盈和弟弟张纯恺见证了这一时刻。

2011年,张盈盈耗时六年,为女儿写出了三十万字的传记《张纯如:无法忘却历史的女子》。所有怀念和关注张纯如的人们,终于可以透过这最近切的视角,去触摸张纯如的灵魂。在书的尾声,张盈盈这样写道:

“作为一个面对女儿悲剧性死亡事件的母亲,我的立场独特,我可将自己的所失转化为某种积极举动,完成纯如未竟的事业,教育下一代记住残忍的历史教训,以求历史不会重演,这也是我的使命。”

和当年的女儿一样,张盈盈也为自己的新书踏上了签售之旅。她来到南京,在中国的大学校园,来听演讲的学生们挤满了教室,这里的年轻人们并没有忘记张纯如。

张盈盈说,纯如始终是一个倾听自己内心、追随激情、努力创造某种具有永恒价值之物的人。她投身非虚构创作,留住历史,就像她自己写得那样:

“文字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是试图留住流水一样转瞬即逝的生命瞬间——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2006年3月28日,张盈盈(左五)、张绍进(左六)和张纯如的支持者一道,成立了“张纯如纪念基金”

视频编导:季    业

文字编辑:郑逸桐

编辑:田园 倪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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