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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匠之门

 新華書館 2016-12-13

       白石大师生于1863年,逝于1957年——今年是他诞辰120周年。

       大师长寿,他一生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而在这一个世纪中,真是四海翻腾,五洲震荡。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从衰弱走向灭亡,其间经过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辛亥革命……直到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而在全球,人类经过两次世界大战!

       中国这个文明古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由于中国特殊的历史文化渊源,中国艺术具有自己的特殊风貌、样式和方法,转而她又培养了自己民族的欣赏趣味与欣赏水平。

       中国绘画,自汉唐以来,从使用材料上分为两大系统:一为重彩,一为水墨。由于我国很早就发明了笔、墨、纸、绢,水墨画得到迅速的发展。因为文人士大夫的生活离不开笔墨,所以很多文人也从事绘画。唐代诗人王维,宋代文人苏轼、米芾等,都是中国美术史上著名的画家。明代董其昌,提出南北分宗,宣扬文人画的理论,给中国绘画艺术带来消极影响。一般宫廷画家,以泥古为能事,脱离生活,脱离人民,走向衰落。但在民间,有徐青藤、陈伯阳、清初四高僧以及扬州八家的崛起,为中国水墨画增进了新鲜血液。到清末,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等人,是继承并发展了这一健康传统的。

       大家都知道,齐白石与历史上的文人画家,有着完全不同的出身、经历,走着一条崎岖不平的特殊道路。由于他的成就,发展了中国水墨画的传统。齐白石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他的艺术,不仅影响了现代中国画,也影响到今后中国画的发展,他的影响还将波及亚洲、欧洲与世界艺坛!

       齐白石是全面发展的艺术大师。

       中国水墨画,发展到近代,已经成为特殊的画种,它把诗、书、画、印综合成为一幅作品之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而齐白石的诗、书、画、印,都达到极高的水平。构成中国文人画的这四种艺术手段,各自有其独立的价值,又相辅相成。

       怎样分别评价齐白石艺术的这几方面成就呢?老人自己说:“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中国优秀的文学艺术家,都是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诗,广义的理解,应是作家的思想深度与文艺修养的集中表现。形象思维,通过语言表现为诗,通过视觉形象表现为画。齐白石的作品是“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老人自序中说:“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时,而酷好文艺……”在阶级社会里,劳动者所处的政治、经济地位,一饱尚不可得,而“酷好文艺”,将付出何等艰辛的代价啊!他在20岁左右,“犹不能通书简”,所见到的画册,只有《芥子园画谱》而已。当时他“朝为工,夜习画”,说明他对艺术的饥渴与勤奋。

       齐白石27岁的时候,拜家乡名士胡沁园为师,后又为当朝大员王湘绮收为弟子。齐白石的诗,一开始就使当时的上层人物大为震惊。他的诗刚朴稚拙,一扫当时士大夫们柔媚矫饰的诗风。同时,一些怀有阶级偏见的人,认为齐白石是木匠出身,“乃百工者流”,讥嘲其诗为“薛蟠体”。但齐白石非但从不隐讳自己的出身,而且引以为骄傲,他的印章“木居士”,“鲁班门下”,“大匠之门”等等,正是自报家门,表现了劳动人民朴厚真诚的本色。他回忆故乡的诗中说:

       宅边枫树坳,独坐无邻里;忽闻落叶声,知是秋风起。

       杏子坞外山,闲行日将夕;不愁忘归路,且有牛蹄迹。

       请看,何等淳朴!何等自然!把什么“杏子坞”“牛蹄迹”都入了诗。《白石诗草二集》自序中说:“非矜风雅,不过寒鸟哀蛰,亦各自鸣其所不容己云尔。”他说:“何用高官为世豪,雕虫到老不辞劳”,“啮到齿摇非禄俸,力能自食非民膏”。他一直想“以农器谱传吾子孙”。在他暮年的题画诗中有:

       祖母闻铃心始欢,也曾挂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

       老人从不忘本,这是齐白石最可贵的品质。

       清朝干嘉年间,发现大批铜器、碑版、印玺等等,文人学者,纷纷从事金石学。邓石如以布衣崛起,能隶从篆入、篆入隶出。包世臣誉其金石为前无古人,神品第一。他以书法笔意入印,为篆刻学开创了新天地。吴昌硕是清末一位全面发展的艺术大师,他20岁开始刻印,对“石鼓文”造诣甚深;他又以篆书用笔入画,为晚清画坛注入了健康的血液。大江南北的文人画,特别是写意花鸟画,无不受其影响。当时,齐白石在诗中说:“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轮转来。”可见吴昌硕予齐白石震动之大。齐白石刻印,学过浙派,学过赵之谦,用过不少苦功,但后来他“胆敢独创”,仍得力于他掌握篆法规律之后。他的书法,初学何绍基,后学金冬心,都得以神似;乃至看到吴昌硕以书入画,大得启发,于是苦临《天发神谶碑》、《三公山碑》等等,以隶入篆,又以篆入印。在金石上,霹雳一声,震动了艺坛。

       齐白石以篆法入画,以金石之笔入画,他的用笔当然远远超过同时代的文人画家了。

       在绘画题材上,齐白石也是多方面的。近年来,人们关于他画虾、画小鸡、画荷花,关于他的花鸟鱼虫等等方面,谈得不少了,我想在他的山水、人物方面,谈些自己的看法。

       齐白石在题记中说:“余画山水,二十余年,不喜平庸……然余画山水,绝无人称许,中年仅画借山图数十纸而已,老年绝笔。”

       齐白石的山水画

       老人作山水画,似在30岁前,当时学画,主要靠临摹,逃不出“四王”的圈子。“四王”虽然一方面称誉石涛山水笔墨为“大江以南第一”,一方面宫中收藏赏鉴,仍要笔笔“有来历”,“论师承”,稍有创新气息的作品都遭摒弃。

       其时,齐白石正当壮年,胸怀大志,离家远游,去长安、华山、北京、嵩山、蜀山、三峡、南昌、桂林、阳朔、庐山、广州、香港、安南、苏州、南京等地。十年之中,五出五归,开阔了眼界,积累了生活,“足迹半天下”。回到故乡后,买山读书。50岁前后,作“借山馆图”数十幅,充满热情,为祖国山河立传,“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达到了“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

       齐白石的山水画,都来自生活的实践感受,他的皴法,有时用麻披,有时用米点,视具体景物而定。当时他在篆刻上钻研很深,已在山水画构图上一扫“四王”的“土馒头”,虽是平凡的景物,经过画家经营位置,画面十分新鲜。如小品《日出图》,他画旅行中的印象,远景以大笔扫江面,一轮红日,由东方升起,中景左边是一个绿色小岛,近景乃一叶孤帆,表现了晨雾、浩淼的江面与三度空间,简单到无以复加,如果不是来源于生活和画家的艺术素养,是达不到这样高的艺术境界的。他画的“滕王阁”,近景是房屋与楼阁的顶部,中景是树林,远景是大山,这在今天,也是现代摄影的好镜头。60岁以后,山水风格更加成熟,他在乙丑中秋作的十二幅画屏,景物都极平常,如一条流泉在秋林中,通向几间楼阁;莲花池中的两间水榭,远处一座木桥……十二条画屏,春夏秋冬,用大写意花卉的方法来写风景,经过精心结构,每幅构图都有变化,都很新鲜。十二幅又互相呼应,成为一个整体,真是化平易为神奇。

       老人常以篆法画家乡山水,如《白石旧屋图》《茅舍春光》等。有一幅渔村小品,夕阳西下,林间晾着渔网,题为“网干酒罢,洗脚上床,休管他门外有斜阳”。他没有画什么“独钓寒江雪”的高人隐士。在那种战乱年代,老人憧憬着自食其力的平凡劳动生活。齐白石93岁高龄的时候,他给老舍先生画桂林山水,在正景中间,画一个农民扶犁耕地,画首题道:“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自有胸中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这是老人一贯的艺术态度,也为他几十年的艺术实践所证明。他十分重视民族艺术传统,但决不被传统所压倒。他是既钻进去,又打出来。检验传统的准则是生活,生活与传统,是后者为前者服务,而不是削足适履,让前者屈从于后者。他说:“十年种树成林易,画树成林一辈难,直至发枯瞳欲瞎,赏心谁看雨余山?”

       齐白石山水画中的雨景、雪景,都有他自己独特的表现方法。如他66岁时为胡佩衡先生画刊征稿,画一幅《雪景》,枯笔勾勒,借地为雪,焦墨双松,红衣老人,策杖独行,自然生动,淡墨笔染,古朴浑厚,气象高古。

       齐白石的人物画,再谈谈他的人物画。

       我在学生时期,学中国画(人物画),并喜欢作漫画。有人说,罗两峰的《鬼趣图》很似漫画,但我无法看到。我第一次看到齐白石的人物画时,就十分震惊,耳目为之一新,印象很深,多年不能忘怀。想学习,却无从下手。后来才明白老人的画之所以能打动人,主要在于他的思想深度、感情深度与他艺术手段的高明。他的不倒翁,“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在旧社会,人民痛恨贪官污吏,但敢怒而不敢言,画家却通过艺术形象,做出有力的贬责。虽然他画的都是古代人物服饰,因为有现实生活基础,经过艺术的高度概括,都能得到读者的共鸣。如他的《送孙上学图》,这是每个老人都可能有的经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同样能使人产生会心的微笑。他也常画一般民间传说中的人物,如钟馗、铁拐李等,都予旧题材以新的生命。如钟馗《搔背图》,运用他丰富的想象力,生动地画出钟馗和小鬼,构图形象,不落陈套,并题曰:“不在下,偏搔下,不在上,偏搔上,汝在皮外,焉知我痛痒。”成了极有趣而含义深刻的漫画。他也画《东坡玩砚图》《大涤子作画图》等喜爱的古人,寥寥几笔,形象生动而有说服力。他的人物画,都来源于他的生活。有一幅画清官的,是一穿白袍的老人,伏在酒瓮上,酒杓上挂着一串钱,题曰:“宰相归田,囊底无钱,宁可为盗,不肯伤廉。”是何等苦心的颂扬啊!他的人物画,一反专画高人雅士、才子佳人的老套子。齐白石可以说是下里巴人的人物画家,有时下里巴人也直接入画。他曾画一张乞丐式的铁拐李像,题曰:“尽了功夫烧炼,方成一粒丹砂,人世凡夫俗眼,看作饿殍身家。”这也是他的自我写照,为他的艰辛劳作、不入时流而自嘲。

       老人始终保持朴素的劳动人民品质,自食其力,不受环境干扰,始终如一。青年时代,“朝为工、夜习画”时如此,到他进入士大夫如林的画坛时也如此,及至晚年国内外已负盛名的时候还是如此。当一些所谓知音的士大夫认识他的才华之后,要引他去觐见慈禧,为宫廷服务,他按自己铭印“独耻事干谒”办,谢绝了。又有一次,有人想以他自食其力得的卖画钱为他捐一个“县官”,他再一次拒绝了。对上层人物的提拔,他始终保持清醒头脑,不食“民膏”。这在旧社会是极难能可贵的。

       齐白石的“衰年变法”

       但那时靠艺术劳动自食其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最简单的办法,是在官僚、军阀、地主门下做门客,做幕宾。当时多少文人、画家不都是走这条路吗?而老人中年在北京定居时,仍是个流浪者,“半个和尚”。55岁他在白梅题记中说:当时住在法源寺,因为他是外省人、外来户,无论写诗、刻印、作画都与人不同,在封建文化堡垒的北京,各人都有各人的山头。老人时时遭到围攻,他能在北京立住脚是经过艰苦斗争的。

       齐白石的画,经过“衰年变法”而达到艺术高峰。他的“衰年变法”,不但是他本人艺术上的一次蜕变,也是中国美术史上要大书特书的一章!

       他的变法,受到了当时在京的大画家陈师曾的激励与启迪。陈师曾是当时才华横溢、全面发展的大画家。他对山水、人物、花鸟无一不善,他对诗、书、画、印无一不能。他的学识修养渊博精深,他的笔墨技艺既有传统又有创新。陈师曾自日本留学归来执教北京大学。他在北京,发现齐白石的画时,深表理解,极为珍视,所以他们一见如故,陈师曾为之分析研究当时的画,齐白石于是决定变法。

       齐白石在57岁时写道:“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但是艺术的蜕变,是艰难而痛苦的,需经过长期的自我斗争与辛勤的劳动,“扫除凡格总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齐白石在年过花甲之后,在艺术上还翻了一翻。可惜,多才多艺的陈师曾,却不幸长辞人间了。齐白石悲悼他的诗道:

       槐堂风雨忆相逢,岂料怜公又哭公;此后苦心谁识得,黄泥岭上数株松。

       大匠之门,并非都是大匠,而“鲁班门下老齐郎”,却是无可争议的大匠。大匠与名家不同,名家可能很多;大匠是承前启后,对一个时代做出独特贡献的人。

       ——大匠是国之瑰宝。齐白石是大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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