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旧文) 在四牌楼上厕所大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要经过条小街,就是要穿过条廊子,总之是要时不时淋点雨,吹点风,节气巧的时候还得湿湿鞋或者被飘来的梧桐飞毛呛出两个喷嚏来。 对于我这个极不好动的人来讲,常常在桌前一坐就是大半天,上厕所意味着一种猝然的抽离。在一个极短的片刻从埋头的现实中逃离而出,获得一个珍贵的超然的瞬间。在从书桌到厕所的几步间,脑子是飘飘然的,只是在看风,看雨,看云。这么一件俗事,这样一来竟然成为了我日常中最富有精神性的漫长片刻。 斋藤绿雨说“风雅即是寒”。如此说来,风吹雨淋的四牌楼的厕所也是极雅的,还颇有些恣肆烂漫的魏晋风骨。宿舍厕所的夕阳,工作室厕所的风雨,荟萃楼厕所的星月,想来历历在目。毕竟,虽只是短短二十几年的阅历,要在我生命中如过的芸芸众厕中脱颖而出也非易事。 前工院的厕所在外走廊上,而我的座位在工作室的最里端。每次如厕,要一一穿过全年级每一个围合,出一道门,再出一道门,直到半室外满眼梧桐的走廊上,像一次微缩的郊游。前工院的外走廊的窗台和梁都做得很实很厚,没有装玻璃,周遭是暗的,把巨大的法国梧桐画一般框在一条亮的光带间。风啊,雨啊,光啊,树啊,都从中间飘进来,把从昏昏沉沉工作室里出来的人叫醒。巨大的窗台上常常堆满了模型。下雨天,混凝土的窗台变得湿润黛黑,有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感,想让人用手伸去摸一摸。 在家时,我喜欢在雨天打开书桌旁的窗子,闻到雨水和花木的混合的味道,有夹杂着凉丝丝雨的风细细柔柔地吹。所以,每每这时如厕,我常忍不住在这厕所外发一会儿呆,想搬一把椅子在这走廊窗台上读书写字。 建筑师把风景最美的一个面留给了走廊和厕所,这是不是件傻事呢?在设计课这么做的话,大概成绩就下八十了吧!这简直是个灾难。然就我而言,他把最美的风景留给了我生活的一个空隙,一个神思飘然的瞬间。更可贵的是,这个瞬间是楼里所有人都会触及且一定会触及的。倘若把这个面留作他用,这片风景大概就仅属于某些人,成为他们窗台上的私人属物了。 荟萃楼的厕所其实指的是底层背面的澡堂。下了楼,到澡堂之间是一条并不很宽的备弄,一面是长长的围墙,一面是巧层高宿舍的侧面,把人夹在中间,直直地推着向前走。一路上只在转角孤零零地挂着一只路灯,夜色又把周遭都隐匿了起来,被高楼和围墙夹住的天空便分明了,让人忍不住抬头。从蒸笼一般的澡堂出来,凉风往通红的脸上一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快窒息的鱼被一口氧气猛地唤醒,抬头一看,风清月明。在浴室里思考完人生,或踌躇满志,或郁郁寡欢,但天空、星星、月亮那么一望,觉得自己不过是蜉蝣天地,沧海一粟,很多事儿也便云淡风轻了。回想我在学校里看星星的时刻,竟大多都是在这条小路上。虽然我对公共澡堂怨念颇深,但转念一想,要是哪天下床就是浴室,每天要去哪里看星星呢?浴室里泡出的人生苦恼又要到何处去解呢? 下雪的时候踩着雪,落雨的时候打着伞。我这样不看天气预报的宅人,也被日日告知着四季冷暖,月圆月缺。披衣夜行,抬头仰望,将近身堆积的琐碎烦恼抛到银河系的百万光年之外。时间长了,走得多了,将来还是会想念的吧。 女生宿舍是上世纪90年代水平,每层南北各有一个盥洗室带卫生间。宿舍门口的走廊是东西向的,端头的窗户东边的向紫金山,西边的向新街口。黄昏从走廊和盟洗室窄窄的西窗照进来,墙壁上、地板上满贴的光洁瓷砖、明镜白墙被染得通红,白色洗手间像一个小小的教堂,盛满了惊人的能量。窗外西面齐齐的矗立着四栋高楼,日暮时落下四个背光的暗影。其中一栋覆满金色的幕墙,这时便在大的暗影反射出熠熠的光来,像反射出了一个小太阳。 金色高楼的设计者大概也从未想到,它会给那样遥远的一个窗户投射下那么炽热的一片光芒。而那光芒里有一个如厕途中路过的我,震撼着,想要说“啊,一天又要结束了呀!”个人最大的幸福,不是处于光明之中,而是在远处凝望光明,向着它奔去。宿舍厕所的夕阳有一种令人错愕的壮美,在宿舍待得浑浑噩噩不知昼夜时,推开门,猛地敲击我生命的节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个瞬间有一种无形的寂静和壮阔。 西面是最差的一个朝向,厕所是最无所谓的地方。一年级老师如是说。然而,生活的一切真的如此吗?夕照中可以有扣人心魄的斜阳,厕所可以成为超然于生活的所在。做设计时,常常讲要“好用”,恨不得坐在沙发上,左手够得到厨房,右手能开洗手间,向后一倒便能卧在床上。然而在工业化、专业化、标准化等词汇告诉我它们能给我带来更合理舒适的居所的时候,我有时会感到害怕,他们的太野心勃勃了。他们好像试图把我的生活放入一条天衣无缝的流水线里,就像卓别林演的敲螺丝的工人,在我的房子里,我最合理地吃饭,最合理地上厕所,最合理地看电视,我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紧紧地深陷于生活之中,然而所有的空隙却都消失了,没有一个抽离于外的距离让我从上帝视角想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从遥远的时候到今天,我们的居室从一片原野,到一个院落,到一栋楼,到一个房间,生活被概括为“两室一厅”“三室一厅”贩卖。无懈可击的成熟program的设立,常常意味着僵化和死亡。需求被不痛不痒地满足的时候,就再也不去思考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四牌楼的厕所迟早是会被淘汰掉的,因为它们粗糙简陋、不洁净。有一天,我们不用披风沐雨,推开手边门便可如厕,厕所变得也和其它的房间并无二致,它们都同样明亮整洁、通风保温良好,永远维持在舒适的26摄氏度,出自同一个cad block。那时的学生大概无法想象曾经四牌楼有一些如此奢侈的厕所,设计师可以为了它们在风景最美的一个立面建出一条走廊来。我当然会为之有些惋惜,惋惜他们再也看不到我迷恋的那些场景,惋惜的大概还有这些生活的缝隙,抽离的瞬间的消亡,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把他们从缠身的琐碎中跳出而反诘自问,哪怕是带有一点强迫的意味。更可怕的是生活被盲目地概括了,没有喜恶、没有分辨、再没有一个“梨花飘落的瞬间”,一些古老的语境都消亡了。 欧阳修说读书有三上,曰“马上、枕上、厕上。” 夏目漱石以清晨出恭为第一乐事。 谷崎润一郎赞叹,“在日本建筑物中最风雅的场所,恐怕要数厕所了” 这些是整齐划一的抽水马桶所不可理喻的事情吧。
2016/5/27 于前工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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