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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东:矿柱 | 《厂矿记忆》征文选登

 茂林之家 2016-12-16


编者按12月2日,我们发布了征文启事:《如果你也是厂矿子弟,请告诉我们你的故事》。启事发出后,收到大量读者投稿。从今天起,我们会将收到的优秀文章不定期发出,同时对文章作者有微薄礼品奉上,请投稿者留意回信。又:征文仍在继续,请点击《征文启事》了解参与方式。


文 | 王文东


一个人不能永生,我父亲也不能。我父亲曾经被矿柱塌断了一只胳膊,反反复复在医院里治疗了一年,时间长了,人们以为他是矿工医院里的男护士。胳膊治好了,食指不能伸直,六级残废,端碗的时候食指勾在碗底,像端不了碗一样,可笑的很。山上常有人偷了洋槐树去卖,小腿粗的洋槐树,十五块钱一根,说是当矿柱用。我的父亲又高又大,很魁梧,很结实。我指着门外的洋槐树问我父亲:这都能把你胳膊塌断?他不理我。终于有一天问急了,他才瞪眼说:是铁的!是铁的!他说塌断他胳膊的那个矿柱是个铁的。于是,在我与我父亲相处的过程中,或许是他吃饭端碗的姿势,或许是不断贩卖的洋槐树,又或者是他说的“铁的、铁的”,我总能感觉到一根被煤浸染的乌黑油亮的、支撑着煤层与煤层的、在可能骨折或者死亡中屹立着的铁的家伙。我迷恋这种力量,过去、现在、将来。

祖父三十岁才有的我父亲,我父亲满月的那一天,天上下的大咣咣冰雹,一村人都在我家里喝醉了,认干亲认了好几个。七十年代时,在公社里参加工作的父亲将自己满月时佩戴的长命锁等拿到蒲城县兜售,不知有多少小物件儿,竟也卖了五块钱,给祖父称了二斤茶叶,给自己买了一条裤子,还剩一块多。二十四岁,父亲指挥全公社一千多名劳力,炸山开石挖土,六个月时间修出一条大道来。他在家里,全村人稀罕。在外,颇有才干。于是,有可能、有机会、有机遇的,作为最优秀的青年人,在二十六岁被选中,到离家三百里、晋陕交界、大禹王斧劈黄河之处,当了一名煤矿工人。值得一提的是,父亲曾经要去当兵,验兵通过了,第二天就要走。父亲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以跳窑背为威胁,阻止他前去当兵。理由是,见不到了,舍不得,怕当兵打仗有危险。父亲没去成,躲在麦秸堆里哭了三天。成为工人,我的曾祖父却没有阻拦,那个时代的工人身份的荣誉、地位可见一斑。

走出村庄的父亲,在煤矿井下一呆数年。我问他:井下黑不黑?他不回答。再问他:爸爸你到井下害怕不害怕?他说:我都背过死人我怕什么?他说,有一天井下就剩他一个人,只听轰隆一声,塌方了。他刚要跑,听到有人喊叫救命。他忙跑去把人从煤里刨出来,背着向井口跑。跑到地面上,发现人早死了。

1982年的一天,父亲在井下劳作,同在的工友抡大锤砸矿柱,砸半天没反应,一身力气的父亲说,让我来。一锤抡下去,矿柱倒了,把他压在下面,压断了一只胳膊。工友们为了抢救他,立了功,他自己受了伤,受到了处分。原本马上要当带班班长的父亲被调离了井下,在矿工医院治疗一年多后,被调到职工浴池看澡堂。我是1982年出生的,我的能称为矿工子弟的生活,正是从父亲开始看澡堂开始的。而我有记忆的,对父亲的矿有认识的时候,已经是1988年。

1987年秋天种玉米的时候,我在玉米地里摔断了我的胳膊。我母亲带我四处就医,到铜川的医院里治疗,到富平县治疗,到阎良治疗,恢复是恢复了,但母亲怕留下后遗症,1988年的春季,她带我到了父亲的煤矿。父亲的煤矿真大啊,职工食堂有四五家,卖包子、卖葱油饼、卖油茶、卖刀削面。矿工俱乐部前有卖凉粉的,卖凉皮的,还有卖被矿工们叫做“冰淇淋”实际上是汽水的——一个塑料桶,用压力使汽水在桶里反复循环,有红艳艳的,有绿莹莹的。父母亲带我出门玩,出门前问我:喝不喝水?我说:不喝。一旦到了“冰淇淋”摊前,我便按捺不住的喊:渴啊!渴啊!渴死了!父亲说:渴了到旁边给你舀一碗面汤?我说:不喝面汤!父母就嘿嘿嘿的笑。要给我看胳膊的,他们是不会花五毛钱冤枉钱买“冰淇淋”的。

父亲那时工作的澡堂叫做:来宾浴池。区别于矿上别的浴池,到父亲的澡堂洗澡的人,均是矿上的领导及矿上对外交流时的来宾。来宾浴池里装着拨号电话、摆放着绿色的盆景、有彩色电视机,还有专门的更衣柜。父亲带我到他的澡堂,用电热杯煮公家的咖啡,等他打扫完卫生,摆放好拖鞋,锁好门后,他给我们倒上咖啡,加上糖,我们俩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喝咖啡。咖啡并不好喝,很苦,一股子烧烂木头的味道。但父亲命令我把咖啡喝下去,父亲说:他谁就是有钱,他谁都买不到这东西!父亲还会放一池子清水,让我去洗,池子水深,我只站在池子边沿的一圈台阶上,往往一不小心,就掉到了大池子里。我父亲一手就可以把我拉起来,让我跳,把耳朵里的水跳出来,然后他摁住我,给我打洗头膏洗头,给我搓背。玩水是高兴的,搓背是痛苦的。和父亲在一起的感觉,有高兴有痛苦,高兴的得高兴,痛苦的你反抗也没有用。

父亲的朋友们来自陕西各个地方,我记得的有铜川的老杨伯伯、富平县的胡子伯、蒲城县的雷鸣叔、耀县的国荣叔叔、宜君县的仓全叔叔。老杨伯伯是烧锅炉的,他们常在老杨伯伯的锅炉房里,把茄子丢到炉子里烧,等烧软了以后撕开,调上蒜水,就成为一盘很好的下酒菜,他们在一起边喝酒边聊矿上的事、家里的事。仓全叔叔住在山上,我们去山上的时候,时常会在沙石砾里发现壁虎,有的壁虎尾巴是蓝绿色的,那是断了的尾巴再长出来的样子。为了给我在医院里就近看胳膊,我们也曾在医院的山上住了一些日子,母亲用煤油炉子在山上下面条,父亲下班了会回来吃饭,他带回来象棋和跳棋,不会下棋的我,把那些当了积木和弹子。矿上也经常来外面的马戏团来表演,父亲也带我和母亲去看,有表演马术的、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还有耍猴的,上刀山下火海的。他们买了一块印有小马图案的花布,请裁缝给我做了一件衬衣,并亲切的称它做:“马马衫子”。有一次看马戏时,父亲从裁缝店里取回“马马衫子”让我穿上,我的一只胳膊戴着夹板,穿不上去,父亲就让我披着,他说:快了,快了,穿上新衣服就好的快了。

噫吁!时光啊!

我在铜川长大,我没有在父亲的煤矿上生活过太长时间,之后三年级去过一次,五年级去过一次。我对他的煤矿的记忆是不完整的,我只能通过我祖父说,这个铁锨是你爸爸从矿上捎回来的。我祖母说,这双雨靴是你爸爸从矿上带回来的。我姑父说,你爸爸在矿上,和他的大哥贤弟们关系处的非常好。矿上回来的人说,你爸爸在糖瓶子上做个记号,下班回来就能看到谁偷吃了他的糖。等等等等。他们的只言片语,让我拼凑我父亲的矿工形象。然后我觉得我感受到了,忠厚、善良、略有狡猾的父亲的样子。又联想我父亲的遭遇,嗅出了柱子的淡淡的血腥的味道。黝黑黝黑的冰凉。

2012年,退休的父亲回矿上办理社保手续,我开车,我们一起去。从铜川出发,过蒲城、白水、合阳、韩城、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父亲工作过的煤矿。以往,父亲是要坐一天一夜倒两趟火车才能到的。那一年,父亲的煤矿遭遇渗水事件,几乎处于破产的前夕。多年未回矿的父亲一直东瞅瞅,西瞅瞅,这看看,哪儿看看。我们在吃早点的摊位上,摊主正是一位老相识,父亲看了半天不敢相认,后来大喊一声那人名字,果然应承。我原以为他们会很亲切的诉说。然后摊主只是小声叫了一声:王师!然后默默的,该干什么干什么,父亲也默默的低头。父亲也去看了两位他的留在矿上的兄弟,他们都住在昏暗的家属楼里,见面即诉说着他们的孩子现在干什么,谁成器谁不老实,谁在开汽车修理铺,谁在开煤场,又有谁进了牢房。又说这辈子也回不了家了,也没有家了,就这么过吧。那一天,天气不是很好,矿上也到处是煤的粉尘,以往的大楼全都破旧不堪。我父亲在他工作过的浴池门前望了一眼,即转身钻进了车里。我问我父亲:你想说什么吗?他没说话!那一刻,我猜测,全世界一定无比愤懑,一根黝黑黝黑的铁矿柱,正在腐朽,开裂。时光一去不再,热血青年的战场,已然荒芜。

2016年年初,父亲因心脏病去世。2016年10月,我指着家里的摩托车问母亲:这摩托车现在谁骑?母亲说:现在除了你骑,还有谁骑!我默然,咬唇。深深怀念一根铁的矿柱!怀念,是永生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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