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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鄂梅:心理治疗师

 昔之于我 2016-12-18


很难想象,如果娅琪嫁给一个没什么实力的男人,

没房住没钱花,贫贱夫妻,局促度日,那还能想起她这个后妈的好来?

  

不埋怨她就不错了。

  

哪怕仅仅从这一点考虑,也应该积极参与娅琪的恋爱。

  

办完内退手续的第二天,万小年就在家里打包行李,吃的穿的用的,总共装了五个满满的编织袋,差不多收走了半边家当。现在的确比以前方便多了,也不用去邮局,一个电话,快递公司的人立马上门来取。

  

女儿娅琪大学毕业半年多了,前不久才刚刚找好工作。上大学,找工作,嫁人,人生三道坎,前两道都顺利地过了,就剩最后一步了。如果说前两步是打基脚砌墙,这第三步就是上顶抹面。


弄不好,再坚固的基脚,再厚重的墙体,也显不出好来;相反,这一步要是走得好,无异于画龙点睛。万小年提前内退的目的就在这里,她不相信娅琪那丫头能独自画好这最后一笔。

  

但娅琪坚决反对万小年“陪侍”,天天都在做她的工作,做一次吵一次。“跟你说了几百遍了,我不欢迎你,我不需要你,我有吃有住有工作,你来了也是多余。再说,我现在跟同学合租,你来了我还得重新租房,生活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行了,又不要你养我,倒贴给你做保姆,还推三阻四。”娅琪越是不想要她去,万小年就越是想去,难不成这丫头心里已经有了谱?那就更要去了,精心教养了十几年,别让她胡乱杵上一笔,把好好一条龙给糟蹋了!

  

丈夫老贺开始也不同意万小年去省城,说孩子大了,该放手了。万小年就把这点睛之笔的重要性讲给他听,还没听完,老贺就点了头。“你做主吧,娅琪幸亏有你这个妈。”老贺不擅表达,内心有十分感激,说出来的往往一分都不到。

  

万小年当然知道他没说出来的部分,大凡认识他们的人,都说过那样的话,只有老贺没说过。老贺是用行动说话的人。万小年对娅琪好,老贺就格外对万小年好;而老贺对万小年好,万小年又加倍地对娅琪好,多年来,这道环环相生的链子,从没在哪个地方卡过壳。

  

万小年嫁给丧偶的老贺时,娅琪已经五岁了。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很奇怪,在苦恼与无奈中单身到三十三岁、颓废消沉、气息奄奄的万小年,有一天竟被一个带孩子的鳏夫激活了。


那天,父女俩并排坐在老贺与万小年共同的朋友家里,一大一小两张脸上挂着同样的寂寞和忧伤。谁都知道,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女孩的妈妈出车祸死了。万小年远远打量这对灾难中的主角,心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小女孩的腿细若铅笔,这之前,她已听人说过,自从母亲走后,这孩子就不肯吃饭,勉强吃了,也会吐出来,身上的肉肉一天天往下掉,不到三个月,就瘦成了一根小棍儿。


今天总算亲眼见到这个小棍儿了。那顿晚饭万小年没吃好,她隐约感到,在这样的小女孩面前,她不应该露出健康的食欲。

  

是万小年主动跟老贺提出来的,她说她一看到这个孩子,就莫名其妙升起一股使命感,想要去照顾她,爱她,但她希望老贺能给她妻子和继母的身份,不然她没法插手。老贺当然希望生活中能马上出现一个女人,可面对万小年这样的姑娘,还是有点犹豫:“这可是件大事,你要想清楚。”


他自以为能看上他的至少是个结过婚的女人,没想到万小年却说,真能做成件大事也不错,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做大事的机会的。

  

因为女方的坚定与主动,事情进展很快,不到半年,万小年就正式搬进了老贺家。这中间,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万小年都一笑置之。他们又警告她,婚后赶紧生个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终究是别人的。


万小年还是轻轻一笑:“如果还打算生孩子,又何必选择这条路?”他们提醒她将来一定会遇到的诸多难题,她却一脸的踌躇满志:“都是些老生常谈,难道就没有一个例外?”

  

万小年立志要做那个例外。不到半年,娅琪身上那些消失的肉肉就开始还原,三个人同进同出,有说有笑,跟原装家庭没两样。院子里还有一个半路组合的家庭,就住在他们家楼上,男方是二婚,带着前妻生的儿子,女方是由第三者晋升而成的正室,可想而知曾经的战争有多惨烈。


似乎是为了庆祝胜利,婚后不久,两人就生了个女儿。有一次,年轻的妈妈去给女儿买零食,买的是虾条,七八个小包连在一起,围巾似的挂在女儿脖子上,儿子手上却什么也没有,女儿一边吃一边往下掉,大两岁的哥哥就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捡来吃。


很多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感叹不已。万小年扭头就走,她仿佛看到那个女人抓起两坨黑泥巴,径直朝她这个同类的脸上砸来。从此她尽量避免跟楼上的女人碰面,即使碰上了,也不说话,头一低,疾步走开。

  

那个家庭,前妻的儿子叫点点。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父母婚变后才变成那个样子,总是一副战战兢兢、躲躲闪闪的可怜样,好像他不是这家人的儿子,而是个不会干活遭人嫌弃的小长工。


只要看到娅琪跟点点一起玩,万小年就想方设法把娅琪弄走,她怕人家议论:看哪,两个小可怜在一起同病相怜!任何一个健全家庭的孩子都可以跟娅琪玩,只有点点不可以。偏偏娅琪还就喜欢跟点点一起玩,点点更绝,谁都不理(也许是别人不理他),只喜欢缠着娅琪。万小年感到奇怪,难道这种家庭的孩子身上有股味道?只有他们自己才闻得出的味道?

  

娅琪起初很反感这个特别的限制,直着嗓子冲万小年叫:“老师说,要跟小朋友友好相处。”

  

“二单元、三单元那边还有好多小朋友呢。点点没时间跟你玩,点点要照顾妹妹。”

  

“我就要跟点点玩。”这是娅琪在万小年面前第一次公然抗命。

  

万小年没有让步。小时让一步,长大就得让百步。一番小小的哭闹过后,娅琪也就认了。这孩子似乎天生就懂得识时务。

  

但有一次,万小年一头撞见娅琪从点点家下来,娅琪吓得脸都红了,她马上声明,点点哭着要玩外星仔仔,所以她就把自己的外星仔仔给送上去了。万小年没有去揭穿她,原则是一把梳子,只要把大方向把握好,梳齿缝里流走的小屑屑,就随它去吧,毕竟还是孩子。再说,娅琪撒谎,说明她还是在乎那个规定的,要是根本不在乎,也就不必撒这个谎了。

  

真的是家和万事兴,没多久,老贺那边出现了不曾料想的转机,他被单位派出去搞“三产”,很快就取得了不凡的业绩,不仅在单位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物质上比以前富足了许多。


万小年提出搬家,换大房子,其实是想离楼上那家人远一点,老贺二话不说,马上满足了她的愿望。大家都说,看吧,好心有好报,她对老贺的孩子好,老天爷就犒赏她,让老贺发财,又让老贺疼她。

  

老贺的确很疼她,甚至超过了疼娅琪。

  

这次出发前,老贺交给万小年一张卡,叫她没钱了就给他打电话。“难得去趟大城市,不要节约,该花就花,我的钱,你最有资格花。”

  

又叮嘱万小年,一见到娅琪,立刻向她宣布三大纪律:不允许寅吃卯粮乱花钱,不允许奇装异服乱纹身,不允许婚前同居搞试婚。其实也不是老贺一个人的意思,是他们俩再三考虑,从众多的纪律中归纳总结出来的三条。

  

最后一条才是最重要的,并不是试婚有多可怕,是怕娅琪那孩子被乱花野草迷了眼,误了韶华,不利于将来嫁一个正经好夫婿。

  

万小年没打算完全采纳老贺的办法,又不是带兵打仗,搞什么三大纪律。也许还是得像以前一样,开动脑筋,不动声色地打一场攻心战。这些年,她自认为她这个继母之所以成功,全靠一场又一场的攻心战,一步步掳获她的心,一寸寸控制她的身。


但现在的情形又不同了,娅琪不再是学生,不再是需要成人保护的未成年人,她长大了,有主意了,获得权利了。看来攻心战得换换方法了。

  

娅琪八岁多的时候,万小年第一次施展自己独有的攻心术。

  

那次学校开会,老师要娅琪上台代表本班发言,可娅琪刚刚站到台上,还没来得及打开讲稿,就莫名其妙地跑了下来,再没上去。

  

娅琪回到家里哭了一场又一场。“我一看到下面黑黑的全是脑袋,人马上就漂了起来,还差一点尿了裤子,只好往下跑,到了厕所,却一点都尿不出来了,因为我开会之前,特意去过厕所的。”一边哭一边嚷嚷,明天不上学了,再也不去那个学校了。

  

等娅琪稍稍平静下来,万小年说起了自己的一桩丑事。“这算什么,又没有真的尿出来,我以前还真的尿过裤子呢。整个上午我一直没去上厕所,因为那天下雨,厕所又在教学楼之外很远的地方,就一直忍着,结果睡午觉时狠狠尿了一裤子。”

  

“天哪,同学们嘲笑你了吗?”有了更丢人的例子,娅琪眼底的泪光很快就收干了。

  

“嘲笑?”万小年突然结巴起来:“岂止嘲笑……不,岂能让他们嘲笑!我急中生智,索性把水壶里的水全倒在身上,你猜怎么样?没有一个人想到我其实是尿了裤子,他们都以为我是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娅琪哈哈大笑,万小年也只得跟着笑,但万小年的笑声渐渐走了样。万小年想,当年,为什么就想不出这样的好主意来呢?如果当时能想出这个办法来,她就不会被全班同学围在中间又笑又骂,还有人往她身上扔纸团;更不会因为无脸见人而休学在家半年,并强迫家人将她转到另一所离家更远的学校去。

  

大笑解开了娅琪心头的郁结,第二天,她照常去了学校,回来还跟万小年说,她把妈妈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同学们都夸她有个聪明的妈妈。

  

那以后好多天里,娅琪看见水壶都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水壶仿佛成了尿裤子的代名词。娅琪还有个习惯,笑得忘情时,喜欢在万小年身上捶打,手上也没个轻重,打到哪里就是哪里,有时其实是很疼的,但万小年不在乎,她喜欢跟娅琪有身体上的接触。

  

娅琪渐渐喜欢上了听万小年讲她过去的事。

  

万小年呢,应邀讲起往事时,也渐渐爱上了细节上的渲染与夸张,说到底就是瞎编,因为不编就不能形成有益的说教。只是这样一来,从她口里讲出来的自己,多多少少有点走样。

  

她讲她上初一时,不知为什么,全班同学突然都不跟她说话了,她莫名其妙地被所有人孤立了,后来,她慢慢找到了原因,是语文老师太宠她了,每次上作文课,人家都还没写完,她就刷刷刷写好了,第一个得意洋洋地交给老师,老师接过一看,马上就当范文在班上朗诵起来。


有天课间休息,语文老师把她叫到一边,送给她一本作文参考书。这个不经意的举动点燃了全班同学的怒火,又不能向老师发泄,就把目标对准了她。

  

“所有人都不理你,也不跟你说话?那是什么日子啊,换成是我,半天都受不了。”娅琪心疼地望着她喊。

  

“所以我要反抗呀,有天上体育课,我突然昏倒了,我躺在地上,听到他们纷纷朝我跑来,有的说要掐人中,有的说要捏虎口,有的说要赶紧送医院。体育老师过来了,他让个子最高的体育委员把我背到校医务室去。


天哪,他可是我们班最帅的男生。他乖乖地蹲下来,任同学们将软塌塌的我扶到他背上。在医务室,校医正要给我检查,我‘艰难地醒来’了。当我回到教室时,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不在看我,于是,我重新回到了同学们中间。”

  

“这不是欺骗吗?你好狡猾呀!”娅琪一副又惊讶又好笑的样子。

  

“可我达到了目的。”

  

过后,万小年情绪就有些低落。事实上,那次分裂事件一直持续到初二下学期,假装昏倒的结果也不是像她刚才所讲的,她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没有一个人上来拉她,叫她,更没有最帅的体育委员将她背到医务室,体育老师过来拍了她几下,她就“艰难”地醒过来了。


远远的地方,有几个同学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更多的同学根本看都不朝她看一眼。漫长的分裂事件甚至影响了她的性格,她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人,一个挖空心思讨好别人的人,及至后来,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检讨自己,生怕自己行为不当,得罪了别人还不自知。

  

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了中专,没了分裂的压力,她恍若重生。但没过多久,她发现这种自我校正过的性格仍然没有让她走出被孤立的境地,因为谁也不想跟她这个唯唯诺诺、无棱无角、毫无个性魅力的人做朋友。


中专即将毕业的那段日子,被忽略已久的她决意要做最后一搏。那时的中专生还不用自己找出路,国家不仅给分配工作,还允许学生在毕业前填报工作志愿,就跟现在的高考志愿差不多,可以有三个不同的选择。


她放弃了省城、地级市、县城由好到次的一般填报顺序,在三个志愿栏里统统填上了“新疆”两个字。结果她一下子出名了,因为全校就她一个人要求去新疆。从志愿交上去的第二天起,老师们就开始轮番找她谈话,连校领导也来找她谈,一定要找出她去新疆的原因来。


看看自己被关注得差不多了,她终于答应改填志愿,但还是跟其他同学不一样,人家都是首选省城,次选地级市,最后才是县城,她却提笔就填了个县城的名字,而且不是自己家乡所在的那个县城,是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县城。


老师问她为什么不想回家,她硬邦邦地回答:“我只想离家远一点。”话一说完,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从来都没这样想过。

  

娅琪大一那年,有个男生好像对她有点意思,寒假里还专程跑来看过她。万小年故意不冷不热,不理不睬。男孩子站了一会,水都没喝就走了,娅琪没有埋怨她怠慢自己的同学,只是他前脚走了没多久,娅琪后脚就出了门,中途打了个电话回来,说几个同学约好要一起去爬武当山。

  

娅琪一回来,万小年就扑上去再三盘问,那个男孩有没有一起去武当山?娅琪说没有,“他去干吗?这是我们女生的集体行动。”万小年望着她黑黑眸子里蓬勃的青春景象,将信将疑,却也没有办法。想来想去,她又推心置腹给娅琪讲了一个自己的故事。

  

“我发现我们俩的命运还真有点相似,我上中专的时候,也出现过这么个人,他是我的同桌,自然比别人多一点交流,特别是在我填了新疆的志愿后,他跟我说,他也很想去新疆,但他不像我那么有勇气,因为他家里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从这个角度讲,他很羡慕我,也很佩服我。


想不到这么几句话,居然改变了我的命运,后来改填志愿时,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写下了“红方”两个字。红方就是他所在的那个县城。有时我想,如果他当时不跟我诚恳几句,我很可能不会填红方,如果我不填红方,也就没有后来我跟他的恋爱。


我们是毕业后才在红方开始恋爱的,我都去单位报到了,他才惊讶地发现,我这个外地人居然站在了他们红方的街头。处了不到两年,他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撇在这个几不靠的地方,像个孤魂野鬼。我告诉你这事,就是要你明白,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真的就是一张白纸,太干净了,太单纯了,随便什么人在上面呵口气,就能留下痕迹,就能左右你,所以说,你现在千万不要贸然接近任何一个男性,应该再过几年,大一点,成熟一点再说。”

  

娅琪却说:“如果你不在红方,怎能碰上我爸爸?”

  

万小年就叹气。“所以说,缘分这东西,并不是绝对的,人在红方,当然就只能在红方找自己所谓的缘分,如果在地级市,我肯定也会有地级市的缘分,甚至,在省城,在北京在上海,我也不可能一个人过一辈子,一样可以在当地找到自己的缘分。”

  

娅琪眯缝着眼睛,轻轻点头。

  

娅琪还像以前上学一样,在床上赖到最后一刻,才一跃而起,匆匆漱洗,随便往嘴里塞点东西,拿上包包,拉开门就往外跑。

  

这天,万小年在门口把她拉住了:“这种学生包你还背?留着给我上菜场用吧。”她递上一个昂贵的新皮包,连标签都还没剪。这是万小年决定内退的时候,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凑分子给她买的,她没舍得用,就想等娅琪参加工作的时候送给她。


放了一年多,现在终于可以送出手了。闲置的这段时间里,她还专门拿着它到寺庙里请师傅开了光,据说拿着这样的包,能保平安,能走好运。

  

不光是包,每天的衣着万小年也要再三审视。“谁知道今天会碰上什么人?缘分是需要去点亮的,你就是那根火柴,你不嚓地一下把自己点燃,谁能看到你?别说是擦肩而过,就是把肩擦破了,黑咕隆冬的,那个人也没办法看到你。”

  

娅琪上班的公司在市中心,租来的家却很偏远,否则就不是那个价钱,也没有精致的装修。万小年对住房的要求很高,说住所决定生活的基调,住得不好,什么都提升不起来。


娅琪提醒她,我们在红方的家装得也不怎么样。万小年说:“那不一样,那时你还是个学生,现在你是个大姑娘,现在的基调,很可能就决定了你以后的生活。”

  

搬家那天,娅琪说叫个帮手来,电话挂掉没多久,来了一个小伙子,娅琪头也不抬地随便介绍了一下:“刘厉,这我妈;妈,他刘厉。”然后三个人就埋头搬东西。


虽然忙乱,万小年还是偷偷多看了几眼,可惜小伙子头发遮去了半张脸,又戴副眼镜,嘴边还有一层青杠杠的胡茬子,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个啥长相,倒把人家的穿着看了个仔细,体恤成色很差,牛仔裤又脏又破,一望而知不是出自什么好人家。马上又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了,管他呢,又不是娅琪的男朋友,如果是男朋友,她不会这么草率地跟自己介绍。

  

住进新家的第一夜,万小年就开始履行老贺交给她的职责,一本正经地宣布那三条纪律。前两条娅琪笑呵呵地接受了:“怎么可能寅吃卯粮,我办的是借记卡,又不是信用卡,想透支也透不了。奇装异服更不可能,我们公司有纪律,上班必须穿职业装,身上的首饰不许超过一件。”至于第三条,娅琪说,“那可说不准,万一我碰到了我的真命天子呢?”

  

“即便是真命天子,不到结婚那天,也不能‘失控’。”万小年严肃地说,“一旦‘失控’,男人还好说,女人就难以抽身了,这是性别决定的……女人最容易在这种情况下抱残守缺,耽误终身。”

  

“得了吧。”娅琪不以为然,“我们好多同学大一的时候就出去跟人同居了,还有人同居对象都换过两茬了。”

  

“反正你不行,要想嫁得好,就一定不能‘失控’,听你妈的没错。”

  娅琪突然一笑:“我倒要问问你,你当年怎么样?婚前一直没‘失控’吗?”

  

万小年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实话。“我就是教训,你看看我,再想想要不要过我这样的生活。”

  

“怎么?你觉得嫁给我爸爸不幸福吗?很委屈吗?”娅琪的眼神里似乎多了点陌生的东西。

  

万小年知道自己有点失言,却也只得继续往下讲。

  

“不是,是你爸爸之前。我不是跟你讲过那个中专同学的故事吗?他后来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到外面闯世界去了。你看,男人就是这样,不管两个人到了什么地步,只要想走,随时可以抽身走人。女人就不行,只要是有过那种关系的男人,要她突然断掉,无异于剥皮抽筋。”

  

“然后呢?”娅琪执拗地盯着她。

  

万小年有点说不下去了,她到底不擅虚构。真实的情况是,那个人走了,去了南方,但他们之间并非杳无音信,而是半死不活地维持了很久很久,唯一的支撑,就是他那少得可怜的几封来信,而她写去的信,都可以装订成一本书了。


他很快就跟另一个女人好上了,而且恶毒地让那个女人来告诉她,叫她别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对她早就没感觉了,他们之间早就该结束了。从那个女人告诉她这话开始,她一有空就往南方跑,那个女人根本不怕被她看见。


很多时候都是三个人在一起,她也看出事情不会有任何转机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甘心鸣金收兵,哪怕只是给他们制造骚乱也好啊。一来二去纠扯了很多年,青春一天一天耗完了,一点可怜的积攒也都扔在路上了。

  

娅琪抬手帮她理了理头发:“我知道了。我会管好自己。”

  

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姑娘啊。万小年望着她活力四射的苗条背影,满意地笑了。

  

其实,娅琪跟刘厉早就“失控”了,他们的第一次甚至要追溯到大一那年的寒假。现在,就算万小年从老家赶来,贴身监督,他们还是能找到机会偶尔“失控”一下。

  

娅琪有天回来对万小年说,她在“青年志愿者”那里报了名,以后可能会有一些活动,会占用一些周末。万小年夸她做得好,又说:“当志愿者不比在办公室里,可以穿得活泼些,亮丽些。”说着就要带娅琪去选购服饰。


娅琪说:“志愿者有统一着装。”万小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要买。“我知道他们的衣服,无非是一件体恤,我们可以去买相配的裤子,那种没型没款的体恤,全靠裤子来衬托了。”

  

买了裤子,又买了配套的鞋子,发饰。娅琪说:“没想到你也这么热衷于公益活动。”

  

“我才不关心公益的,我只是不想让你放过任何一个结识牛人的机会。”

  

这是母女俩的暗语,万小年一直把未来的女婿称作牛人,那个人必须很牛,实在不行,至少得有一宗很牛,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才(仅指奇才、大才),当然,什么都有是最好的。

  

星期六,是第一个志愿者活动日,天刚亮,娅琪就穿着万小年买回来的新裤子新鞋,一副阳光丽人的样子,兴冲冲跑出门去。她甚至来不及坐公汽,径直跳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刘厉的住所。

  

刘厉还没起床,娅琪一眨眼就脱光了自己,钻进了刘厉的隔夜被窝。

  

一直缠绵到下午,才饥肠辘辘地爬起来找东西吃,找来找去,只有一包快餐面,两人分着吃了,然后就挽臂上街。刘厉说很想去吃吃未来岳母做的饭,娅琪谎称万小年感冒了,不便去麻烦她,还是在外面随便吃点算了。

  

刘厉很想知道未来岳母对他印象怎么样,娅琪说还行,又摸摸他的脸说:“你只要知道我对你的印象就可以了。”

  

“她对我应该没什么挑剔的。”刘厉摸摸自己两腮。他自认是个小帅哥。

  

“我妈对男生的长相没什么要求,五官端正就行。”娅琪忍不住悄悄给了他一点暗示。

  

“话是这么说,那天她看见我,脸上都笑成了一朵花。”

  

娅琪笑个不停,世上竟有这么自以为是的人,但她已经不好继续提醒他了。

  

吃过饭,也没心思逛街,两人的钱本来就不多,再加上都三个星期没在一起了,于是继续回家睡觉。

  

刘厉突然想起什么:“你妈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呀?”

  

“有可能。”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时机没到。”娅琪说,“如果告诉她,她就不会放我过来了,她怕我们在一起会‘失控’。”

  

刘厉一笑,接着感叹起来:“唉,同样是后妈,为什么你的命运跟我的命运那么不同呢?”

  

“好啦好啦,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个的吗?就当它是成长痛,每个人都会有成长痛,症状不一样而已。再纠缠不休我可烦了。”

  

刘厉又问,你母亲准备在这里陪你多久?娅琪想起万小年说过的话:等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我还要帮你带孩子,这辈子我就卖给你了。就说:“没准会陪一辈子哦。”

  

刘厉做了个绝望的表情:“我看我现在就去说清楚,给你们家当上门女婿好了,至少可以省一份房租。”

  

“想得美!”娅琪正要扑上去,手机响了,是万小年,她问公益活动结束了没有,那里供不供晚餐。娅琪瞟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心里有些羞惭,忙说:“就要结束了,我马上回来。”放下手机就开始穿衣服。

  

刘厉躺着没动,问她什么结束了。

  

娅琪脱口而出:“我跟她说我今天有公益活动。”

  

刘厉哼了一声:“什么不许‘失控’!无非是怕你失了身,攀不上高枝了,我说的没错吧?”

  

“傻瓜!就算她是这么想的,谁说我一定要配合她,按她说的去做呢?”

  

刘厉一挺身坐了起来,两人得意地吻在一起。

  

万小年盯着一个豪华健身会所观察了很久,她发现,来这里的男人,多半是些一望而知很不错的年轻人,要不就是偏年轻的中年人,个个器宇不凡,实力可想而知。这里应该不难找到一个令她满意的女婿。

  

当年她觉得嫁给老贺是在办一件大事,事实上,这个感觉一直持续到今天,今后可能还会延续下去。也就是说,这件大事,她办了一辈子。很有难度,就像去穿一双别人的鞋,来走自己的路,窄的地方,她削去了多余的皮肉,宽的地方,她塞进了填充物,跌跌撞撞,居然没出什么大错地走过来了。


如今,她已完全适应了那双鞋。有时她想,所谓削足适履,再没有比她体会更深的了,那个过程根本不能用痛苦来形容,它就该叫修行,如果还能感到痛苦,只能说明一点,那个人的修行还没成功。

  

毫无疑问,她是成功了的,娅琪的桌上摆着她们母女俩的合照,手机号码上她的名字叫阿妈,因为只有加一个阿字,手机通讯录上她的名字才能摆在第一。但成功只是及格,离完美还有一段距离,她还有最后一步没有走完,这一步要是走得不好,可就前功尽弃了。

  

很难想象,如果娅琪嫁给一个没什么实力的男人,没房住没钱花,贫贱夫妻,局促度日,那还能想起她这个后妈的好来?不埋怨她就不错了。哪怕仅仅从这一点考虑,也应该积极参与娅琪的恋爱。

  

万小年不惜放下身段,在这里找了份保洁的工作,没事就从家里做点吃的带过去,送给在那里工作的姑娘们,然后再伺机向她们打听她观察到的三个对象,三个人都是开着车来的,都轩昂大气,仪表不凡。她唯一想了解的是,他们三个当中,有没有人是未婚的。

  

居然三个都是已婚,万小年在心里骂:现在的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年纪轻轻的,就都结了婚,说不定还有了孩子。


过了段时间,一个管理名册的女生悄悄告诉她,那个姓麦的,虽是已婚,但去年已经离了,而且没孩子。女生话没说完,她脑子里就蹦出个白皮肤戴眼镜的男人来,他是他们三个当中个头稍矮的一个。

  

万小年心里一动,没孩子的离婚男人,跟未婚的有什么两样?

  

她偷偷看过那个人的登记表,比娅琪大十岁,硕士,自营公司,这样的条件,比那些跟娅琪一起出校门的愣头青不知强多少倍。

  

她用老贺给她的钱办了张健身卡,送给娅琪。娅琪很感兴趣,接过来就往外跑,比送她衣服和皮包还要高兴。


万小年把她叫了回来,要她周六下午再去玩。她已经侦察出来了,姓麦的男人总是周六下午才出现在健身房。

  

娅琪觉得奇怪:“怎么还有时间限制呢?应该随时随地想去就去才对呀。”

  

万小年急中生智:“因为买的是特价卡,所以……”

  

娅琪再无疑问,开始兴冲冲准备自己的健身服。万小年在一旁帮着打量,同时提醒她:“也不能光顾着在那里出汗,那里也是个不错的社交场合。”

  

“什么意思?想让我给你找个女婿回来?”娅琪笑着问她。

  

“你行吗?像你这种类型的,恐怕还得通过介绍才行。”万小年想试试激将法。

  

“你也太小看我了。”娅琪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看到过磁铁掉进大头针盒子里吗?啪一下,变成了一只大刺猬。”

  

“真的?没想到我女儿行情这么好。”万小年其实还是有感觉的,从小到大,娅琪就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也不是她刻意要去讨好别人,可能她基因里就带有一股子别人没有的亲和力。

  

不过,万一那个姓麦的注意不到娅琪呢?万小年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个好主意。

  

周六那天,万小年跟娅琪一起来到健身房,两人一进门就分了手,万小年去换工作服,娅琪往器械房走。中间,万小年悄悄来到练胸肌的器械边,跟满头大汗的姓麦的说了句什么,姓麦的就停下来,站起身朝正在练小哑铃的娅琪走去。

  

万小年躲在一边,偷偷瞄着他们俩。她很紧张,因为她刚才跟姓麦的说,娅琪正等着他从力量机上下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娅琪明显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回过头来,四下里打量,想找到刚才跟他说话的女人,但没找到,只得继续跟娅琪解释。娅琪一脸茫然,不过,事情好像有了转机,姓麦的说了一会,突然盯着娅琪看起来,看了一阵,就开始跟娅琪一道练哑铃。

  

万小年心满意足地干活去了。

  

以娅琪的姿色,吸引那个姓麦的,完全没有问题。

  

回到家里,万小年使劲忍着,故意没问娅琪健身房里的事。

  

第二个周六,娅琪又上健身房去了,万小年照例躲起来偷偷观察,姓麦的果然跟娅琪聊上了,娅琪看上去很开心,小脸绯红。她第一次发现,娅琪笑起来时,原本清纯质朴的大圆眼睛竟也有股子狐媚劲,这倒是她以前没发现过的。

  

回到家,万小年故意问娅琪,最近怎么没有志愿者活动了?娅琪说:“请假了,我最近对健身很感兴趣。”

  

一晃两个月就过去了,娅琪的生活十分规律,周一到周五上班,周六在健身房度过,周日出去随便晃晃,进进出出都哼着歌,倒也无忧无虑,可就是看不出有人在追她的样子。万小年问她:“你这个磁铁,到底粘没粘到大头针呢?”

  

“稍安勿躁呀。”

  

她忍不住提醒娅琪:“我对那个戴眼镜的姓麦的印象还可以。”

  

“你怎么知道她姓麦的?”娅琪倏地回头望着她,那表情就像一脚踩上了万小年的尾巴。

  

不管怎么说,娅琪跟小麦好像真的交往起来了,好几次都是小麦开着宝马送她回家,那车静静地滑进小区,浑身上下静静地闪着光。

  

而且小麦是个规矩人,万小年特别留意过,无论出去玩到多晚,小麦都一定把娅琪送回家,从没让娅琪在外过过夜。这项得分只能算在人品上了,行,小麦真不错,她万小年眼光真好,当然,也是娅琪自己的运气好。

  

冬天过去了,春天也快过去了。有一天,娅琪和小麦双双进门,小麦看看娅琪,想要说什么,又回头去看娅琪,娅琪扯扯他的手,他清清嗓子,鼓起勇气说,他希望在秋天的某一天,能正式拜见一下娅琪的爸爸妈妈。

  

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咚的一声落了地。小麦刚走,万小年就赶紧打电话通知老贺,要他做好准备。娅琪说,着什么急,还有几个月呢。万小年喜滋滋地说:“让他提前高兴一下吧。”

  

夏天还没过完,娅琪下班回来说,公司派她去分公司工作一段时间,大约得一个多月。

  

万小年说:“好事,这说明公司很重视你。正好,等你回来后,我们就回家一趟,办那件大事。”

  

娅琪说:“你不如现在就回去筹备,我不在家,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万小年觉得娅琪说得对,当即开始收拾行李,预定车票。

  

秋天已经快过完了,万小年才得到娅琪回家的准确日期。

  

一大早,万小年和老贺就把家里收拾停当,不时往路口的方向张望。

  

也许是他们太激动了,也许是他们看走了眼,一回身,发现娅琪已经站在门口了。

  

她有点不对劲,好像怀孕了,腰部明显变粗,小腹微微隆起。

  

这太意外了,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

  

娅琪身后光光的,难道他们是开车回来的?难道小麦还在停车?娅琪真是不懂事,干吗不等等他,跟他一起上来?

  

娅琪向身后招招手,片刻,门口一暗,刘厉站在了他们面前。

  

万小年脸一黑,差点摔倒在地;老贺倒是热情招呼,他以为刘厉就是万小年从健身房给娅琪捞到的小麦。

  

清醒过来后,万小年把娅琪拉进房间。

  

如果娅琪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就一巴掌抽过去了。“给我说清楚,明明是小麦,怎么变成刘厉了?小麦现在在哪里?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娅琪似笑非笑,隔了一会,才慢悠悠地说:

  

“我知道你在健身房做的手脚,你说你傻不傻呀,这种事情得看缘分,我跟人家小麦就只有做朋友的缘分。”

  

“不行就算了,干吗要合起伙来骗我们?”

  

“不骗你们,你们肯接见人家刘厉?”

  

万小年开始哭泣。“你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不是很懂事很听话的吗?关键时刻倒犯迷糊了。你以为这些年我容易啊!哪一天不是过得战战兢兢,怕你不愉快,怕你不顺利,怕你恋爱这一步走不好,专门跑去陪着你,监督你……”

  

“你怎么够资格监督我呢?”娅琪还是似笑非笑,“你自己的生活都百孔千疮漏洞百出呢。”

  

“我怎么漏洞百出啦?”万小年从未听到过她这般说话,不由浑身一颤。

  

“你忘了?你说过的那些事,我可都替你记着呢,样样都是扭曲的,桩桩都是阴暗的,甚至有些你没敢说出来的事,我也知道了。你说你是为了我才放弃生育的,可我了解的事实却是,你在婚前就因为频繁流产失去了生育能力。你根本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万小年感到胸口一阵剧痛。“老天在上,那些事都不是真的,都是我瞎编出来的,目的只为开导你,引导你,给你一点前车之鉴……”

  

娅琪打量了她一会,突然搂着她说:“好了妈妈,反面教材也罢,正面教材也罢,不是我不想吸取你的经验教训,实在是,你的教材跟我的生活不兼容。”

  

“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我以为我在帮助你,结果证明我无非是在自毁形象。”

  

娅琪抱着她摇。“怎么能说是白活呢?你能说你在编那些东西时,不是在修复你过去的伤疤吗?”

  

“等等,依你说的,我这辈子都是为我自己活的?天地良心,我……我对你到底怎样?我做哪件事不是为了你好?你随便找个人问问,我这个后妈对你到底如何?”

  

“你知道刘厉怎么说的吗?他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童年阴影里挣扎,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别跟我提他,一提他我就来气,小麦比他不知强多少倍!”

  

“这怎么好比呢?不能这样比的,是谈恋爱,又不是选杰出青年。对了,刘厉有个小名,叫点点,你还记得吗?我们搬家前,他曾经在我们楼上住过。”

  

“点点?……天哪!怎么会是他?”

  

万小年感到自己快要挺不住了,这么多年,她掏心挖肝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假的娅琪,伪装过的娅琪,真正的娅琪一直跟点点、那个小东西在一起,两个小可怜躲在暗处,搂在一起,一边同病相怜,一边嘀咕着如何对付她,捉弄她。她感到自己的生活嗖的一下回到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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