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则词话接着上一则内容,依旧探讨词家创作时对前人的借鉴和传承。梅尧臣,字圣俞,北宋诗人。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北宋词人。欧阳修,字永叔。刘熙载,号融斋(前面的章节已介绍,此处不赘述)。
梅尧臣与欧阳修,并称“欧梅”;与苏舜钦(北宋词人)齐名,并称“苏梅”。梅尧臣主张诗词要写实,反对“西昆体”(北宋初最显赫的诗歌流派,其特点是辞藻华丽,对仗工整,但思想内容贫乏,缺乏真实感情),被誉为宋诗的“开山祖师”。梅尧臣与钱惟演是忘年交,钱惟演本人是西昆体一派的代表人物。他与欧阳修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梅尧臣早期的诗歌创作,也曾受到西昆体一派的影响,不过后来诗风逐渐改变,甚至转向与西昆体一派的对立面,并主张诗歌创作要平淡含蓄,摒弃浮华不实。他强调创作必须因事有所激,因物以兴通。
他还提出平淡的艺术境界: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在艺术上,梅尧臣比较注重诗歌的艺术性和意境的含蓄性,他提出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他的诗歌富于现实内容,题材广泛。后世的文人对他的评价也很高,比如欧阳修就曾自以为诗不及梅尧臣,陆游在《梅圣俞别集序》中,曾举欧阳修文、蔡襄书、梅尧臣诗“三者鼎立,各自名家”。
秦观被后人尊为婉约派一代词宗,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号为“苏门四学士”,为人豪放洒脱,苏轼赞其有“屈、宋之才”。秦观词擅写幽微冷清的自然环境,以抒发内心的悲愤与不满。他的词中总会出现一些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修饰性词语,比方“寒”、“残”、“孤”等,整体上给人一种含蓄朦胧的意境,似漏非漏。大概他在作词的时候,尤其是用字的时候,总是要认真推敲修饰一番的。秦观的词大多是感伤的,这和他本人的遭遇息息相关,他本人出身于下层,官场上屡屡受挫,因此他的词中往往有一种婉约凄美的意象,比方他的代表作《踏莎行》就是这一类的典型代表。
为了方便理解,笔者在此处先将梅尧臣《苏幕遮》一词作摘录并进行解析。
《苏幕遮》·梅尧臣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这首词是有一首咏草词,上阙写春草之美与得志少年,二者相得益彰;下阙写春草之怨,暗写词人对仕途的厌倦。上阙写春草之美,是实写;下阙写春草之怨,是虚写。全词虽为写草,但不著一个草字,全是暗写、侧写,反而将春草写的极有情致。
上阙头两句写长堤上露水落满青草,远处的别墅笼罩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雨后万物青葱,江天澄明,一派生机。接下来两句写得志少年穿春袍(实际是青袍),青袍的青色与春草的青色相得益彰,越发青翠,既写了青草的美,也反衬出了少年的春风得意。庾郎本指南朝庾信,这里指年少得志之人。春袍是青袍的意思,北宋八、九品官员穿青色官服。
下阙写少年厌倦仕途,思归故里。开头一句有人说化用了李白《菩萨蛮》词末二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之意,好像有些道理。第二句接着第一句,写春草对宦游人不思归家的怨恨,实际上是借春草的怨恨暗写宦游人的思归。最后两句有人说是化用了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诗句:“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所写的是暮春景象,暗示着春天将尽,是宦游人急切思归的内心显照。
笔者以为,刘熙载谓秦少游专学梅尧臣,倒不必过于拘泥,单就他(刘熙载)举“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一句来看,其大概的意思恐怕还是说他们二人的词都有含蓄的一面,既不浮华艳丽,也不平铺直叙,都有淡雅含蓄的意境。
至于王国维所说《玉楼春》一词,其作者究竟为谁,目前也没有个定论,有人说是冯延巳,有人说是欧阳修,施蛰存认为是欧阳修。他在《读冯延巳词札记》中说:“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云云,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乃不悟此词正是欧阳修所作也。观乎此,可知历来评论冯延巳词者,皆未识冯词真面目也。”笔者在此处不作深究,我们姑且还把它当冯词看待。
冯正中我们前面已多有讲解,此处笔者再将欧阳修的创作风格作简要说明。欧阳修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合称“唐宋散文八大家”。欧阳修是一代文坛领袖,对北宋词风有所革新。后来的人们认为他对北宋词的革新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扩大了词的抒情功能,注重对自我人生感受的抒发,主要是沿着李煜所开辟的方向继续拓展;另一方面是他改变了词的审美情趣,使词朝着通俗化的方向发展,与柳永词相互呼应。抒情词的出现当然和他本人的坎坷仕途也有一定关系,人生际遇多了,难免会有所慨叹,文人一贯如此。此外,欧阳修写词还颇能借鉴民歌,因此使得他的词出现了一种通俗化的气息,常有成组的诗词出现(这是民歌的显著特点),而且他的词贵族气较少,比较平民化。
为了参照,笔者再将《玉楼春》一诗摘录并作解析:
《玉楼春》·冯延巳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
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
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
冯延巳这首《玉楼春》和他本人惯常的风格迥然不同,也难怪后人对其作者争论不定,这一首诗词很有些洒脱开朗的意味,基调也比较明快清爽。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借景抒情。雪云散去,值此大好时光,诗人一览春光,梅花冒着严寒开放,南湖春水直如美酒佳酿,一切都是美不胜收的景象。所有的花草都开始竞相开放,处处皆有情意,令人流连。词人早就手捧酒杯盼春来,春天既来之后,他又劝人们不必伤春蹙眉,好像有一种劝人们应当珍惜眼前时光,莫负杯中美酒,及时享乐的意味。
叶嘉莹女士在《论欧阳修词》中提到冯延巳和欧阳修二人在诗词方面的风格之异同,笔者将其摘录在此,以飨读者:冯延巳的风格是缠绵郁结,热烈执著……至于欧阳修的风格,则是抑扬唱叹,豪宕沉挚。这种不同的风貌,主要表现于其以不同的心性感受,在写作时所结合的不同的声吻。不过在这种相异的区别中,却也有着某些可以相同之处。即如由此之抑扬往复深挚沉着一面,便与冯词之缠绵沉郁之致颇有相近之处;而冯词偶有流连光景之作,如其《抛球乐》词之“逐胜归来雨未晴,楼前风重草烟轻。谷莺语软花边过,水调声里长醉听。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筵最有情”一首,便也与晏词(之晏殊)之俊朗温润之风格有相近之处。
其实,任何一个文学艺术家在创作时都会受到前人的影响,当然也要受到时人的影响,这是文学艺术创作的一条铁律,无可避免。毕竟,任何一个伟大的文学艺术家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才得以展露他那独一无二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