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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①。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②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③。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水槛遣心 【唐】杜甫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 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① 原稿以下有：“故不能有完全之美。” ② 原稿无“美术”三字。 ③ 原稿以下删去：“或遗其一部。”
【陆】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①，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玉楼春 【宋】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 毂皱波纹迎客楫。 绿扬烟外晓寒轻， 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 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①“喜怒哀乐”四字，原稿为“感情”。
天仙子 （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宋】张先
《水调》数声持酒听， 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 临晚镜， 伤流景， 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 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翠幕密遮灯， 风不定， 人初静， 明日落红应满径.
【捌】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①。“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杜甫《水槛遣心》见【伍】则，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杜甫《后出塞》见本则？“宝帘闲挂小银钩” 秦观《浣溪沙》见【玖】则，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秦观《踏沙行》见【贰】则？ 后出塞
【唐】杜甫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①“优劣”原稿为“高下”。
【玖】严沧浪严羽《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浣溪沙 【宋】秦观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莺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壹零】太白李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忆秦娥》见本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①。后世唯范文正范仲淹之《渔家傲》、夏英公夏竦之《喜迁莺》见后，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忆秦娥 【唐】李白 箫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 年年柳色， 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 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 ① 原稿此句为“独有千古”。
【壹壹】张皋文张惠言谓：飞卿温庭筠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刘熙载谓：“飞卿温庭筠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渔家傲 （秋思） 【宋】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壹贰】“画屏金鹧鸪” 《更漏子》见本则，飞卿温庭筠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 《菩萨蛮》见【壹柒】则，端己韦庄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①冯延巳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 《菩萨蛮》见【壹玖】则，殆近之欤。
更漏子 【唐】温庭筠
柳丝长， 春雨细。 花外漏声迢递。 惊塞雁， 起城乌。 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 透帘幕。 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 绣帘垂。 梦长君不知。 ① 原稿此处为：“‘莫雨潇潇郎不归’，当是古词，未必即白傅所作。故白诗云：‘吴娘夜雨潇潇曲，自别苏州便不闻’。”后删去。
【壹叁】南唐中主李璟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山花子》见本则，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生寒。” 《 山花子》见本则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山花子 【五代南唐】李璟
菡萏香销翠叶残， 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 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 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 倚阑干。
【壹肆】温飞卿温庭筠之词，句秀也；韦端己韦庄之词，骨秀也；李重光李煜之词，神秀也。 喜迁莺 【宋】夏竦
霞散绮， 月垂钩。 帘卷未央楼。 夜凉银汉截天流， 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 金茎露。 凤髓香盘烟雾。 三千珠翠拥宸游， 水殿按《凉州》。
【壹伍】词至李后主李煜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见本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见【壹陆】则，《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相见欢 【南唐】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 留人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壹陆】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① 浪淘沙 【南唐】李煜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① 原稿下删：“故后主之词，天真之词也。他人人工之词也。”
【壹柒】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菩萨蛮 【五代前蜀】韦庄
红楼别夜堪惆怅， 香灯半卷流苏帐。 残月出门时， 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 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 绿窗人似花。
【壹捌】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 【宋】宋徽宗赵佶
裁翦冰绡， 轻叠数重， 淡著胭脂匀注。 新样靓妆， 艳溢香融， 羞杀蕊珠宫女。 易得凋零， 更多少无情风雨。 愁苦。 问院落凄凉， 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 这双燕， 何曾会人言语。 天遥地远， 万水千山， 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 除梦里有时曾去。 无据。 和梦也新来不做。
【壹玖】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菩萨蛮 【五代南唐】冯延巳
娇鬟堆枕钗横凤， 溶溶春水杨花梦。 红烛泪阑干， 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 玉佩天涯远。 和泪试严妆， 落梅飞晓霜。
【贰零】正中冯延巳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韦应物之“流萤渡高阁”《寺居独夜崔主薄》见【贰玖】则，孟襄阳孟浩然之“疏雨滴梧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引不能过也。
醉花间 【南唐】冯延巳
晴雪小园春未到。 池边梅自早。 高树鹊衔巢， 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 自古金陵道。 少年看却老。 相逢莫厌醉金杯， 别离多， 欢会少。
【贰壹】欧九欧阳修《浣溪沙》见本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晁无咎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冯延巳《上行杯》见【叁叁】则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浣溪沙 【宋】欧阳修
堤上游人逐画船， 拍堤春水四垂天。 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 《六幺》催拍盏频传。 人生何处似樽前。
【贰贰】梅圣俞梅尧臣《苏幕遮》见本则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刘熙载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冯延巳《玉楼春》见【肆贰】则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欧阳修一生似专学此种。
苏幕遮 （草） 【宋】梅尧臣
露堤平， 烟墅杳。 乱碧萋萋， 雨后江天晓。 独有庾郎年最少。 窣地春袍， 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 迷远道。 堪怨王孙， 不记归期早。 落尽梨花春又了。 满地残阳， 翠色和烟老。
【贰叁】人知和靖林逋《点绛唇》见本则、圣俞梅尧臣《苏幕遮》见【贰贰】则、永叔欧阳修《少年游》见【肆叁】则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冯延巳“细雨湿流光”《南乡子》，见【肆肆】则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点绛唇 （草） 【宋】林逋
金谷年年， 乱生春色谁为主。 余花落处， 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愁， 一阕长亭暮。 王孙去， 萋萋无数。 南北东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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