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山下送恩师 2015年2月7日那天,济南一扫往日雾霾,变得天朗气清。但我们的心却开朗不起来,因为我们将要送别我们的恩师张蕾先生。 九点,我和我的同学戴永夏、范淑存、徐志伟坐上母校的大巴,向济南东郊的莲花山驶去。 人们一个个都沉默着,肃然不语。我望着肃立的街树和静默的远山,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那是张老师给我们上《写作》课的情景,不知是讲戏剧写作还是由别的引起,总之,他讲着讲着,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京剧。唱的什么记不起来了,反正他那极富磁性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荡着,感染着每一个学子。他边讲边唱,边唱边讲,望着他那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儿,和那黑红的脸膛,魁梧的身材,同学们不禁为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教学方式所陶醉,所激动,所振奋,时隔半个世纪,那种开心的场面还是历历如在目前,记忆犹新。 那是在美丽的校园里。已经是万紫千红的春天了,却突然降下一场春雪,于是,整个校园里红装素裹,绿装银裹,琼楼玉宇,宛如仙境,美得让人惊叹。好像是个周日,62级2班的九个女同学,结伴游园。在嘻嘻哈哈地赏玩中,恰逢张老师携师母同游,于是张老师举起相机,把这些青春少女一一定格在镜头。玉芝至今还保存着这些珍贵的照片,每每看到那美丽的校园,那些欢乐的笑容,以及和张老师的合影,就会想起那些青春的岁月,那许多难忘的日子,想起温馨的师生之谊。 但我和张老师的密切交往,却是在毕业之后。因为他和冯中一先生都是山东省写作学会的领导,作为学员的我,自然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几乎每年一次,或会员大会,或理事会,在山东的某一个地级市,都要见一次面,也因此就有了较多的求教的机会,有了师生畅谈的机缘。 张老师是山东章丘人,这里的乡俗是打铁和种大葱,这种民风,在他那山东人特有的直率性格上,又加上了一种豪放。 张老师以真诚率直待人。他不因为你是他的学生就居高临下,故作矜持,而是把你视作好友,视作熟友,视作挚友,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有一次,他和我说,他本来名字是叫张锐的,后来在一次聚会中,有朋友激他:“你敢改叫张蕾吗?”他说:“这有何不敢?”于是从此他就叫张蕾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东大汉,却叫这么一个柔美的女性化的名字,反差确实太大了,但他毫不在乎。 他笑着说,因为这个名字,还真闹过一次笑话。那是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因为他爱写杂文,这些杂文又经常见诸报端,便在国内有了一些名气,于是便有一位《光明日报》的女记者慕名来采访他。可能在这位年轻的女记者的脑海里想像的杂文家张蕾,一定和她一样,是一个窈窕淑女,谁想一见面,竟是一位身高米八、膀大腰圆、满脸红黑、胡子拉碴的大汉。张老师描绘她当年震惊的样子,先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是大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由这位女记者,张老师又讲起了另一位老师的一则轶事。这位老师是国内少有的现代文学专家,女记者坚约张老师陪同采访。这位先生,那时还是单身,住在学校有名的“五排房”,大概是熬夜的缘故,起晚了,又来了客人,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房间里不光凌乱得一塌糊涂,还有一股隐隐的不雅之味扑面而来。张老师一眼瞥见床下的尿壶,赶紧用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移到隐蔽处藏起来,这才避免了一场尴尬。 张老师学识渊博。在与我们聊天时,经常说到古代的、外国的什么人的一句话或一段话,令我们受益匪浅,却不知所来。这些都是不经意间随口而出,所以,我们并不觉得因无知而不好意思。但却暗暗地砥砺了自己,可不能放松自己的学习。 张老师好客亦豪饮。每有学生看他,一定挽留,要不在家,要不在外,喝上一壶,是一定的。总是他请客,不让学生掏腰包。一次,我和玉芝去看他,他和师母在黑虎泉招待我们。那是一个月光溶溶的夜晚,又是暮春,正是济南最好的季节。解放阁下,琵琶桥头,有一个精致而玲珑的小楼,楼上四面有窗,可以望见远山,可以俯视河边垂柳,可以闻见黑虎泉的水声。老师请了学会的吴秉忱、宋影萍作陪,就这么畅饮畅聊。和张老师在一起,畅饮之快,莫过于畅聊之快,那真是如沐春风,如饮醇醪,平生美事。可惜这些,都已不可能了。 还有一次,我单独去看他,玉芝有事没来。聊了一阵之后,他说,:“北京全聚德刚刚在济南开了分店,咱去尝尝!”我说:“好啊,我请客!”师母说:“让他请!他刚长了工资!有的是钱!就吃他!”就这样,他立马给学会秘书长吴秉忱打了电话,让他叫上宋影萍和谢锡文,在济南的全聚德一品为快。全聚德的烤鸭果然好吃,我们又吃又喝,又喝又说,酣畅淋漓,不亦乐乎。将要结束的时候,张老师又特意让店家包上一只新烤的烤鸭,还有全聚德那特有的面酱和小饼,珍重地交给我,嘱咐说:“带回去叫玉芝尝尝!下次一块儿来,咱们还吃烤鸭!”总觉得来日方长,机会有的是,谁想到岁月匆匆,竟再也没有了这种机会。 后来,我从油田教育学院调到教育处去编《胜利教育》,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企业教育内部刊物。虽说有省新闻出版局的内部刊号,级别已经是很低的了。我给张老师和蒋心焕老师写信,请他们赐稿,论文、散文、随笔,不拘什么都行。他们都爽快地答应了。说实在的,当时,我是心怀惴惴的。他们不在乎我们刊物的卑微,在乎的是师生的情谊。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几乎期期都有他们的妙文。张老师一向淡泊名利,对投稿的事早已金盆洗手,热情不是很高,我说咱不为名不为利,就为了锻炼脑子,作为养生之道还不行吗?很快张老师又开始在其它报刊上写稿,那些曾经被一度窒息的创作欲望被激活了,在人生的暮年,出现了一个新的创作高潮。 他的杂文有着鲜明的鲁迅风,但在文字上却是热情多于冷峻,热烈多于冷嘲,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令人百读不厌。有感于此,我们曾写过一篇《张蕾杂文的艺术魅力》的文章,发在我的博客上,他见了极为欣喜,赶紧印了二十份,适逢省写作学会的领导们在开年终茶话会,他每人发了一份。我知道,非是我们的文章写得好,是这份沉甸甸的师生情谊让他激动啊。 张老师八十岁那年,将他一生的杂文,汇编成册,两大厚本,足有一百万字,名曰《斜阳居杂缀》,算是给自己的人生画个句号。书出版了,他珍重地派他的儿子把书给我们送来。捧着这沉甸甸的心意,我激动地流下泪来。 记得上个世纪末,我曾将我和玉芝写的一些学术随笔样的东西汇成一个集子,名叫《读写漫笔》,请张老师作序。我给他写信说,我们请你写序,并非是为了借名人以抬高身价,而是基于师生之情,师生之谊。我们觉得,在我们的书上有你的名字,有你的话,是一件多么让人荣幸让人愉快的事。那时,张老师已决定不再给人写序,但这次还是高兴地给我们写了。 他谦虚地称自己的序言叫《非序之序》,因为它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序,而是寄托着真实情谊的序。故行文中,他先叙师生之情,师生之谊,他说: 在我的记忆中,杜涛和同旭都是人品端正,富有才华的年轻人,杜涛才貌双全、勤奋好学,好像还是个学生干部,而同旭则闲静少言、外柔内刚,在治学方面精神专注,颇有涵养。在分别以后几十年的近几年里,因为学会的活动,和同旭见面的机会多了,而且也有了进一步的交往,在他主编的杂志上,时常约我写点杂文随笔什么的,我也有机会读到了他写的文章。彼此除了历史上的师生之谊以外,又多了一层文字之交。通过学会上听他的即席发言,和平时阅读他的片断文章,我对他的文风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这就是信手拈来、涉笔成趣,表述简要、幽默隽永。 然后,张老师以“新”、“深”、“美”,来概述这本书的特点,他分析得细致精到,读了之后,既激动又感动,老师因爱之深,故誉之切,我们如何不激动不汗颜呢?他说:“通篇道来,如切切私语,如娓娓谈心,如春风细雨,如牧歌短笛……读起来,似置身于山阴道上,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心旷神怡,美不胜收。”读着这些赞语,我觉得,这是老师对弟子的期望,是老师追慕的一种文字高度,是我们努力奋斗的方向。但我们还是愿意一遍遍细读这些文字,仔细品嚼着老师这些话,把它当成我们写作的美学追求,也借此感受老师的一番爱心和苦心。 还记得《斜阳居杂缀》出版之后两年,老师又寄给我一本叫《天籁》的书。书中收集了他的师友和学生写他的一些文章。名之曰“天籁”,是说这些文字是自然而非矫饰的、纯真而非造作的真情流露。张老师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他也许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在归拢了自己的文字之后,又把师友和学生关于他的文字也归拢起来,把这份情谊极珍惜地铭刻在自己的心里,也为自己的一生画一个完整的句号。也许他是想在走之前,借这些文字,借这本书,来表达对这种友情友谊的感念啊! 这本书的序是张老师自己写的,我一读再读,这哪里是序,简直是散文诗啊!精炼、优美、真情,张老师的性情和人格,全在里头了。 张老师的文字,一如他的讲话,有一种语惊四座、攫取人心的魅力。它能顿然打开人的思维闸门,令人跃跃欲试,也想一吐为快,似乎不吐不足以畅怀,不足以尽兴。他没有那种呆论、庸论,没有大话、空话、套话,没有人云亦云的老话和司空见惯的正确的废话,有的只是新鲜的、新颖的、不落俗套启人智慧的语言。 这使我想起了他在学会上的讲话。听他在学会上的每一次讲话,都是一种享受。声音洪亮,思维敏捷,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令整个会场情绪高昂,气氛热烈,生动活泼。我有幸在30多年的学会活动中,几乎每年都能聆听到他的讲话。私下的交谈除外,仅公开的演讲,就听了30多场,这是多么幸运而又令人自豪的事啊! 好像是2012年的大年初一,我给张老师电话拜年。和往常一样,问候之后,接着是聊天。尽管拜年的电话很多,我们还是愿意聊上一聊。我问:“张老师最近干啥呢?”他说“背古文。老了,年轻时背的一些东西,记不全了,再背一背,炼炼脑子。”我问“当下背什么呢?”“《前赤壁赋》。”我脑海里立刻出现了苏子与客泛舟的画面。巧了,我说“我和玉芝也在背呢,一看就记住,一放下就忘。”张老师说“你们也快七十了吧?”我说“正七十了!”人生啊,学生都老了,老师还不老吗? 想着想着,汽车开到了莲花山。莲花山广场上聚集了黑压压一大片人,那应该多是张老师的弟子,大家胸戴白花,肃穆而悲哀地静待着和张老师告别的一刻。他的学生,有的高官,有的百姓,都一样地怀着小学生般地虔敬,等待着亲爱的老师驾鹤西去。 张老师在鲜花和翠柏之中静静地躺着,安详而泰然,在哀乐声中,我们向老师深深地鞠躬,深情地注目,此后天人永隔,让我们再多看你一眼吧! 160606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