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虽然苦,心里却暖暖的、甜甜的 甜苣是时下一种时尚的野菜,估计苦苣也是。只是苦苣不好挖到,味道也远比不上甜苣,不受人青睐,而有个偏方的药引子就是苦苣。 我小时候,得了花粉过敏性哮喘。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气喘吁吁的,小伙伴们都穿上汗衫了,我还是穿着夹袄,冒着淋漓的虚汗,有时自己也讨厌自己。 在春天暖暖的阳光下,父母走了好远的路,到郊外的田野里挖回了苦苣,他们汗流浃背地进了门,没顾上擦一把汗水,就赶紧洗净了苦苣,又配了些什么就在火上熬了起来,不一会儿将一碗黑汤端在了我面前。我已经习惯了,从炕上爬了起来,喘喘气,一口喝了下去,妈妈守在我身旁,目光痴迷地看着我,祈盼能见证奇迹。 我的喉咙依旧拉着风箱,或许过会儿会好些,这样会让父母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宁。 真是讨厌,这该死的咳嗽哮喘伴着我孩童时代的花样年华。 不离不弃,父母紧紧地呵护着我。无休无止地吃药、打针、输液,打的是青链霉素,一打一个疗程,疼得我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那也继续打,直到过敏反应严重,再改为红霉素。 约有五六年时间,每年夏天,我会雷打不动地到地区医院住院治疗,总在儿科8号,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几个月。医院的楼上楼下、前院后院、门诊部、住院处全都熟悉了,后来就连门前那条叫做健康路的街道也非常熟悉了。我曾问过二表哥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说希望住院的病人都能健康地走出去。幼小的我常常会想,我也一定能从这里健康而回。 西药治表不治本,改吃中药。每天傍晚跟父亲去单位的炉子上煎中药,黑乎乎的中药也喝了40多天,还是没有除根。父母又迷恋上了偏方,他们受苦,我跟着受难,尝遍酸甜苦辣。喝过爸爸挖回的甜草根水,吸过妈妈烧开水冒着的滚烫热气。吃过蜂蜜炖西瓜,把西瓜拦腰切开,把蜂蜜敷上去,再合在一起慢火炖,真的很难吃,可望着父母期待的目光,我硬是吃了下去。夏日某个节气那天,又让渴了吃黄瓜,饿了吃鸡蛋,心想这个好,不想到了晚上,肚子翻江倒海、呕吐不止,这回我不再敢看我的父亲母亲。 一天午休醒来,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水喝不进去,但却要吃冰棍。妈妈毅然决定让爸爸去买上5根,说是以毒攻毒吧。这是我这个夏天里最幸福的一天,虽然喘着气,但我却一刻没停地把冰棍吃完了,之后又在声嘶力竭的喘息中吐掉了,我看到爸爸妈妈这回没有责备我的目光。多少年以后,在工厂一棵丁香树下,我一个人静静吃着厂里派送的福利冰棍,突然想到吃冰棍这事,蓦然觉得这是父母要放弃我的无奈选择,因为之前的一天,在姥姥邻家的大院里,我悄悄听到妈妈对她的朋友说:“唉,还不知道能不能抬掇大这个娃娃……”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我生命的脆弱和前途的渺茫。 对于我这个家中老生子的独苗苗,父母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为了我的茁壮成长,妈妈毅然辞去公职。从小牛奶吃到5岁,鸡蛋吃到7岁,饼干吃到12岁,每天清晨一醒来,先吃完早已放在枕边的饼干,然后再起床。过去感觉这是每个孩子应享的待遇,现在则深刻感受到父母对我的溺爱超乎原则。待我懂事时,我家已经被下放到农村,环境非常艰苦,尽管爸爸每月会按时开支,但也不够宽裕。 回想起这些,真的让我热泪盈眶。年幼时生在蜜罐罐里的我从来没有多想过,虽然有时看着父母流露出的脸色也难免有些惆怅。直到有一天,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暖暖的秋天,金色阳光从病房窗外照进来,我的喘息似乎得到了控制,能够平静地睡上一会儿,陪侍我的父亲正与邻床的几个大人站在窗前悄悄说着话。隐约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了进来,随后的对话我全听到了: “老李,你家孩子该缴费了。” “噢,知道了。” “已经欠费几天了。” “是的,7号关饷就缴。” …… 我的心一紧一缩的。住了多少回医院,我是知道要花钱的,但今天这钱要得就像拿着一把刀,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刻了一道血痕,一直在隐隐作痛。父亲与其他人的话仍在继续着: “医院要钱总是着急的。” “像个催命的。” “嘿嘿,挣下钱就得花,不管怎么花也是花。” 之后是长长的沉默。我不敢翻身,不敢睁眼,只是眼泪从眼帘内挤出划过脸庞。那一刻、那句话,让我铭心刻骨。那个时代那么困难,父母苦苦揪住给我救命的稻草,不离不弃,纵然高筑债台也不言弃。家中至今仍保存着父亲的一个笔记本,后面有几行借钱记录,何时借、何时还,特别清楚,而我感到特别痛楚。 年幼时,我们少不懂事;年轻时,我们一贫如洗;待我们长大时,你们已决然离去。我拿什么报答你们呢?我的父亲母亲,你们爱我到不图回报,不留机会。 寒风又起,白雪飘飞。转眼间,我的父亲母亲已经离开我们20来个年头了。不论何时何地,一想起他们,我就痛彻心扉,仿佛少年时,喝下他们不辞辛苦采撷回来的苦苣药汤,苦涩溢满五脏六腑,虽然苦,心里却暖暖的、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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