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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廷楣:烂柯的时空

 圆角望 2016-12-24

擎一枝伞,走在冬日的细雨中。脚下是一条小路,蜿蜒通向山中。左右竹与树的叶片,被雨滋润,苍翠欲滴。


此是烂柯山,有仙则名。南朝文学家任昉写过烂柯故事: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独自一人走在山上,会恍惚,我像不像樵夫王质?只是腰间并没有插着一把木柄的斧子。又看举着的伞,是杭州出品上好的弹簧伞。若真是王质,一定穿一件农家的蓑衣,戴一顶竹笠。

 
后人多看重烂柯故事的时空观念,唐朝诗人孟郊,就有《烂柯石》一诗:


仙界一日内,人间万岁穷。双棋未遍局,万物已成空。
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唯余石桥在,犹自凌丹虹。


在考察围棋史的时候,很多次读过孟郊的诗。任昉仅写王质是在听歌,孟郊却看重童子的下棋。可能是一局棋,比起歌曲,更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过程。孟郊是写诗高手,已将故事的“相对论”阐发到了极致。“仙界一日”和“人间万岁”完全是时间的相对。人下了山,回到乡里,便是面对一个陌生空间,已经变迁的俗世生活。

 
走近山顶,才知道孟郊的诗写得细致。他是附近建德人,一定来过此山。“唯余石桥在,犹自凌丹虹”,有一些身临其境,咏怀古迹的意思。我当然不相信围棋诞生于此,也不相信围棋诞生在山西或者河北河南某个地方。但也很愿意让一个如此美好的故事,有一些遗迹,可以念想。

 
任昉那时,此山被称为石室山,后来因为他的烂柯故事,山便改了名称。至山上看,觉得称“石室”并不确切,因为并无四面包围类似建筑的洞穴。山顶所在,即如孟郊诗说的“石桥”,南北穿通,清风拂面。天生石桥之下,空间如篮球场大小。孟郊便把石桥喻为彩虹,亦是因形而出诗意。“凌丹虹”,也有写作“凌丹红”的,此处山石泥土,都带有赤色。属于丹霞地貌。

 
可惜的是,石桥之下的那片场地,被“开发”为一个硕大的棋盘,上面还有“黑白子”若干。棋子的排列,据说是“真正的古谱”,由王质下山后复出全局。然这是仙界故事,知道仙人下了怎样一局棋,又如何?虚拟仙界的美好,便因这狗尾续貂,都被破坏,怅然而叹。很多的美好只供想象,若是真的请人作“烂柯之歌”,真的做出“如枣核”的“营养品”,那就更煞风景了。

 


不愿走入那个丑陋的棋盘,便走上了石桥。与高山大川自然不可相比,然此处尚可心旷神怡,烂柯山之有趣,皆在烂柯故事。

 
任昉写此短文,似乎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有些相似。都是对现实生活中的找不到的美好,由衷的向往。

 
陶渊明早任昉不到百年,《桃花源记》明白地表现为现实和想象,并无“时差”。而且陶渊明故意模糊了空间感,似乎桃源是存在的,而且就在附近,可以到达。读那些诗文,都是不断提示,他实际就是要在熙熙攘攘的俗世自造属于个人心灵空间。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陶诗真是写得太好,在传诵他的诗歌时候,“穷则独善其身”的高洁,也一起被传诵。四十岁时,陶渊明当了八十天小官便辞退而去,“不为五斗米折腰”,从此和官场不再往来。“心远”,与污浊不堪的现实保持相当的距离,“地偏”,自甘边缘化,便可以呆在自己的空间中,即使贫病交加,也可饮酒做诗,悠然见南山。


任昉的诗文当时很有名声,如今文学史往往一笔掠过,今日流传的,多是他做官的故事。任昉曾经担任过义兴(今宜兴)和新安(今淳安)太守,灾害到来时,把自己的俸米烧成粥,施舍给灾民。老百姓生了小孩恐无米养活,往往将其溺死,任昉严禁,救活了数千婴儿。任昉所获俸禄,大多分给众人,自己只取其五分之一,妻子儿女则食粗粮。他又是出名的孝子,父母得病,他衣不解带,睡在一旁,亲自服侍。父亲去世,身材高大的他,守孝毕,形容憔悴,令人认不出来。


任昉很辛苦,当一个好官,当然要比撰文做诗更加不易。他不到五十岁便去世,不过他活得很踏实。任昉收集记录仙异故事,也是寄托和向往,他在现实空间劳累终日,提笔便进入另外一个空间,可以和仙人作飘逸的心灵交往。

 
任昉的文字,流传最广的,还是“烂柯”。故事中的主角王质,应该就是今日那些时空倒错故事的老祖宗吧。寥寥几行,勾勒出了一个“穿越”形象,往往让后人唏嘘不已。


唐朝名诗人,和任昉一样恪守“官员品质”的刘禹锡,初会白居易时,一见如故。刘白两诗人,都因直言而得罪权贵。刘禹锡便说到“烂柯”中的王质和世俗格格不入的那种状态: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以刘禹锡白居易的精神追求,他们甘如沉舟和枯树那样孤独,而不去附和潮流。不合时宜又如何?这类孤独,背后便是沉雄。此是刘禹锡为“烂柯人”开拓的又一重精神空间。

 
冬日,又雨丝不断,几乎没有游客。下山时,便记得任昉所写的故事中,还有“棋而歌”的“童子”。

 
山下飘来一顶红伞,一顶蓝伞。在曲折且树木茂盛的路上,时隐时现,约略看出蓝伞下是一个男孩,红伞下是一个女孩。恍然想起,山脚有一所大学的分校,他们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吧。

 
蓝伞收起,男孩想要挤进红伞底下。女孩咯咯笑着,将男孩推开去,一路就往山上跑来,红伞一跃一跃地。蓝伞又打开了,一颠一颠地追。转弯处,她一举伞,突然看见我,脸就红了。那个男孩也站住,在不远处,手足也很不自在。我猜想他们是乘着下雨,躲开同学老师,来找一个清静处,说说体己话。又知道他们不是山间的童子,也不下棋,他们的空间并不愿与他人分享。


谁不是从少年过来的呢?心中便有着盈盈笑意,想着红伞蓝伞什么时候合成一伞。抿住嘴,不让笑意溢出在脸上,以伞挡面,匆匆而过。


又转过一处弯路,渐近山脚,有几间独立的房舍。


苍老的声音在喊:“香泡!”这是当地话。


“将伞收起,朝上看。”农舍门口站着一位老妇人,伸手指着屋旁两三棵高大的树木。低处的香泡早就摘掉了,只有高处,叶子稀疏处,数只香泡还在树枝上悬着,黄黄的,衬着灰蒙蒙的云色,说不出的好看。


我要一个,妇人便用竹竿去挑。


“甜不甜?”


“还用说?你闻闻那香味。”


明知道带回家去,放在桌上,便和水果店里买到的柚子一样,哪里还有烂柯山的趣味,甜与不甜已是其次。


唉,只要走下山来,那一局棋就已然下完,哪里还回得去?


2016初秋追忆 


本文刊2016年1224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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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笔会创刊7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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