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对“从‘其’替换‘之’看上古-中古汉语的兼语式” 一文的自我剖析

 pxiang818 2017-01-05


0. 缘起

个人所写“从‘其’替换‘之’看上古-中古汉语的兼语式”一文,刊发于《当代语言学》2017年第1期。编辑部让写简介,真是诚惶诚恐。很少听说一篇文章还要写简介的。也没见钱锺书写文章绍介自己的作品。想想最好还是用“自我剖析”“自我批评”“自我反省”这样的题目,以免别人误认为是在自我宣传、自我表彰。

 

1. 懂汉语史有好处

文中提到:第三类使役有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比如“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论语·阳货》,意谓孔子取瑟而歌,故意使他听到)这样的句子,“使之闻之”从意义上看,应分析为“使[之闻之]”,“使”与兼语“之”没有直接的语义关联,也就是说,“之”是主语;但奇怪的是,这里的兼语却用的是宾格的“之”。


这类句子,就是学界所谓的ECM(exceptional case-marking,额外格标)结构。


Yang(杨大然 2004)在他的硕士论文中把现代汉语中的这类单纯使役式定位为ECM。但现代汉语中,兼语位置的格位并不明显。如果他注意到上古汉语,他的论据就会更充分,因为上古汉语中,兼语位置如是第三人称代词,用的正是宾格“之”。所以,做汉语研究,懂汉语史,是很有益的。

 

2. 汉语史要贯通

如果稍微熟悉一点上古文献,比如《左传》,很明显地就会发现:动词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表感官、认知、心理的,比如“见、知、恐”等等,其后小句主语用“其”不用“之”,比如《论语》“知其不可而为之”。而且,这一类动词可以带“主之谓”,这更明明白白地说明它们带小句宾语。第二类是表召呼、劝告、帮助、称谓、拜立等意思的,兼语如是代词,上古用“之”不用“其”,如“使之闻之”。而且,这一类动词没有带“主之谓”作宾语的。两类动词的对立是非常明显的。我当初自己读《左传》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当时非常高兴。可后来翻检研究文献,其实张之强(1987)就发现这种现象了。


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发现啊。它明白地告诉人们:带补足语小句的动词,上古汉语至少有很清晰的两类。如果研究汉语的补足语小句,张之强(1987)是绕不开的。现在我们一年有那么多的成果,可是真正这样扎扎实实的有“首创之功”的成果,也许不多吧。


虽然两类动词别人早发现了,让我比较沮丧,可我发现:第二类动词,其后的兼语“之”,到了中古很多换成“其”了,这又让我很高兴。我的第一感觉是:“使之闻之”变为“使其闻之”,是上古的双宾语句,在中古汉语重新分析为了单宾语句(只带一个小句宾语)。查王力先生《汉语史稿》《汉语语法史》,发现我和王先生的判断暗合,那就是:“其”是包孕子句的主语。我做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查先秦两汉的语料,看看哪些动词有这样的变化,即后面的 “之” 变为了 “其”,写了个草稿。这些动词一共有以下这些:(1)使令类,有 “使” “令” “命”;(2)告言、劝助类,有“劝” “助” “谓”(义为 “告”)“告” “呼”;(3)召请、驱逐类,如 “驱” “止” “召” 等;(4)教导类,如 “教” 等;(5)称名、称说类,如 “谓” 等;(6)赐许类,如 “赐” 等。要把这些动词都找出来,也不容易,因为仅一本书里 “之” “其” 可能就有几千次。后来的定稿之中,虽然只是举例,可实际上,发生这种变化的动词,我基本都举到了。


慢慢地,随着文献看得越来越多,我发现自己的第一印象不对。为什么呢?因为吕叔湘先生(1955:181-2)早就发现:中古代词“其”的用法扩展为间接宾语、动介词的宾语以及独立句的主语。“其”始终没有发展出成熟的作动词直接宾语的用法,除此之外,中古“其”似乎成了“全能型”的代词,可出现于各个语法位置,颇似后来唐代发展出的人称代词“他”。既然如此,兼语位置的“其”,自然可以仍然视为动词的宾语。吕叔湘(1985:15)还有下面的例子:


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颜氏家训·教子》)


这个例子太好了。“教其鲜卑语”只能分析为宾语,故“教其弹琵琶”亦只能分析为宾语。


所以,王力先生的判断有问题。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王先生并没有核查中古的语料。在这个问题上,或许也可以说是吕先生的发现,打败了王先生的判断。由此可见,仅凭一个时期的材料作推断,是危险的;贯通汉语史各时期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


当然,“其”替换“之”之后,有部分句子,确实就是“其”作主语了。情况其实是很复杂的。

 

3. 汉语史研究到底水平如何

上面提到:Yang(杨大然 2004)已说明现代汉语中有ECM。同样,梅广(2015:9章6节)认为,上古汉语的“使”字句中有一部分是ECM;Aldridge(2016)也认为上古汉语的“使”字句是ECM,与“教”字句不同。


但是,梅广先生、Aldridge都忽略了一篇重要的文献,那就是李佐丰(1983)。在那篇文章里,李先生实际已经把《左传》的“使”字句都看作主谓结构作宾语,把它同“王遣夏姬归”(《左传·成公二年》,他称之为“兼语式”)和“王命虢公讨樊皮”(《左传·庄公三十年》,他称之为“双宾语式”)区分开。李先生区分的这三种,“王遣夏姬归”就是本文所说的A类“隐性使役”;“王命虢公讨樊皮”就是本文所说的B类“显性使役”;多数“使”字句可视为本文所说的C类ECM。


个人觉得李佐丰先生这篇文章非常厉害,分析得非常到位,看其发表年份:1983,就更觉得这真是难能可贵。李佐丰先生只是没运用ECM这个术语罢了。


梅广先生私下说过:他做上古汉语研究,受惠最多的还是何乐士等中国学者。


所以我们今天的研究之中,不可忽视踏踏实实的前辈学者所作的扎扎实实的研究成果。


以上是个人的一点体会。至于个人的发现什么的,实在没有多少,也不好意思写。到此打住,敬请指教。


 

引用文献


Aldridge, Edith. 2016. ECM and control in Archaic Chinese. In Barbara Meisterernst, ed., New Aspects of Classical Chinese Grammar. Wiesbaden: Harrassowitz. Pp.5-25.


Yang, Daran (杨大然). 2004. A minimalist approach to bi-constituent sentences in Mandarin Chinese. M.A. thesis: PLA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李佐丰,1983,谈《左传》三类复合使动式。《内蒙古大学学报》第4期,97-111页。


吕叔湘,1955,语法札记·非领格的其。《汉语语法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81-2页。


———,1985,《近代汉语指代词》。上海:学林出版社。


梅 广,2015,《上古汉语语法纲要》。台北:三民书局。


张之强,1987,古代汉语“兼语式”的结构分析。《中国语文》第4期,310-5页。



作者简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