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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济南丨听济南话:古雅斯文得很哩!

 颐源书屋 2017-01-07





天下九州方圆,人居五湖四海,话说南腔北调。济南人说话粗门大嗓,济南话好懂不好听。但除了直点、硬点外,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它用字、词儿简约洗炼,不饶舌、不罗嗦,不软不粘,直爽明快,惜墨如金,可谓“掷地有声”。


听济南人说济南话,许多人觉得好懂不好听。


不但外地人觉得不好听,似乎济南人自己也觉得不好听。所以,现在的济南年轻人很少说济南话,特别是女孩子,都学说普通话。这于现代交流大有好处。


虽然一些人说得不是太标准,常被人讥称为“济普”。但毕竟属于北方方言区,距离普通话标准音区北京很近,想说好也并不难。比起一不小心就冒出“龟儿子”或“瓜妹子”的四川人学说普通话,要容易多了。


许多外地人觉得济南话不好听,是因为济南人说话粗门大嗓、声响音重,说话像吵架。


过去江南有个说法,叫:“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说话”。


吴地苏州吴侬软语,苏州人吵架象唱歌。即便是想打架也不动手,先征求对方意见:“阿要拨侬两记耳光嗒嗒?”很有礼貌。宁波虽然也属吴越之地,但自古便是港口码头。名港宁波人挺能忙活也财大气粗,说话即爱扯起嗓门。这苏州小巷里传出的吵架声悠悠柔柔如唱歌,自然比宁波人说话那急吼吼的调门好听。


但恐怕这只是“南人看南人”。若与北国济南府搁到一块比,可就小巫见大巫了。


所以,当年在英国灌过国语“官话”灵格风唱片,说一口京腔字正腔圆的老舍先生,到了济南后的“一些印象”之一,便是觉得济南话难听。比如,他说:“单听济南人说话,谁也想不到它有那么美,那么甜的泉水;而济南泉水的甜美清凉确是事实,你不能因济南话难听而否认这上帝的恩赐。”(老舍《更大一些的想象》)。


不但北京人老舍觉得难听,似乎连济南人辛弃疾,也觉得不好听。所以,这位开有宋一代词宗的大词人,在他那《稼轩长短句》里才有这样的句子:“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辛弃疾《清平乐'村居》)。显然“醉里吴音相媚好”这句,是到了江南听了“吴音”后比较出来的。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这一比,便觉得咱硬邦邦的齐州(济南)家乡话,实在“不咋地”。


隋代人路法言《切韵》里说:“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时伤重浊”。


或许的确如此,济南话里没有北京话那么多“儿”化音,也没有吴语那么多声调和有音无义的词缀词尾。它不像北京话那么字正腔圆,更不像吴侬软语那么轻柔如风。


济南话发音较直、较硬,少有抑扬顿挫。它一句是一句一个字是一个字,都那么硬邦邦的;且几乎字字是重音,每个音都似乎往下掉。如果这话是让一位济南“二哥”说,嗓门再大点,那简直就是块半头砖,一不小心能砸你个跟斗。所以,有人开玩笑说,济南话最适于谈情说爱,“我爱你”一出口,直接就把女方砸晕菜了。


不过,济南话除了直点、硬点外,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它的最大好处是,用字、词儿简约洗炼,惜墨如金,不饶舌、不罗嗦,不软不粘,没有含混不清之处,毫无模棱两可的地方,直爽明快。真可谓“掷地有声”。


但这好像并不是问题的根本。


根本问题是:许多外地人,尤其是大城市大地方来的观光客,之所以觉得济南话不好听,主要还是觉得济南话“老土”。不那么时髦、不那么洋气,有点“土而吧唧”。因此,许多济南人也自惭形秽,觉得咱这家乡话在外人面前是有点拿不出手,不上了“台面”。


如此看来,这就不单单是个“说话”问题,更是个所谓“话语权”的问题了。


其实,古今中外,这土不土、洋不洋,是要看你富不富的。即是说,“谁财大,谁气粗”、“谁有钱,谁是大爷”,谁钱最多最有势力,谁就拥有“话语霸权”。无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还是一个地区,谁夺得了这“话语霸权”,谁的话就“洋”而不“土”,也就公认最好听。


且不说在国际上,当年第一国际交流语言是法语而非英语,早年间俄国贵族以说法语为荣。如今风行全球的美式英语那时大概只能算“菜市场语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就拿国内来说,当下大概没多少人不觉得河南话和陕西话不“土”的吧。但在大宋朝时,开封府里“包大人”说的河南话,那得说是最好听的话,也是最标准的“普通话”。大唐盛世满朝文武都说陕西西安(关中长安)话,但四方来朝的番邦使节们和那些不断流儿的“迁唐使”们,没一个不觉得这话竟如此洋味十足、这么时髦,好听极了。


所以,王安忆在《品味上海》里对于“沪语”几乎未赞一词,反倒盛赞豫剧和西安话,说:“就觉得这话好听,是北音,可却柔极了,字和字之间,有舒缓的拖腔,用字又那么斯文。听这语音,此地便可建都,而且是大朝廷的都,有帝王气象。”


且不说大上海在还是华亭县上海镇的时节乃是上海话“老土”嘉兴话“时髦”,而上海人招牌语“阿拉”原本也是宁波话。就说如今这让人觉得挺土气的山东话吧。


当年江南还是蛮夷芜蔓之地时,北方汉族被更北面的“五胡”打得“王室南移”,大批士族南迁。当时的东晋宰相王导便是南迁的山东士族,但东晋满朝文武都以学宰相王导的山东话为时尚,人人觉得好听。而且据说这个王导患鼻窦炎,说话有点“囊鼻子”。你想老王这囊鼻子山东话能好听到哪里去?而老王为了笼络南方士族,也常常学说点吴语,竟被当地北方士族耻笑,说这王导的本事也就是会学鸟叫了。


大约也正因为广东老板钱多,所以今日“埋单”一词才风行天下。


其实,当年广东佬的粤语更是曾被北人讥为“鸟语”。故有谚语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据说当初中华民国国会投票定“国语”,一些议员要选广东话。粤籍议员在国会中人多势众,如果当真搞“民主”,说不定就通过了,幸而被“国父”孙中山苦口婆心劝住,仍定为北京话。否则,没准大家就得跟着广东佬一起学“鸟叫”了。


可见,方言这东西,“土”的可以变洋,“洋”的亦可变“土”。其嫌贫爱富,朝秦暮楚,随波逐流,古今中外大抵如此。因此,大可不必自惭形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辈子上谁“阔”谁不“阔”,还真有点说不准呢。


那么,它究竟“向左走,向右走”?向谁靠拢向谁看齐呢?自然是:向有钱有权有势的地方;向大城市中心城市,向文化上最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城市。


近代以来,北方最大的城市就要说是北京和天津了。因此,过去有句老话叫:“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油子”和“ 嘴子”都是指能说会道(“狗腿子”则是说当差役仆役的多)。


那么,不妨把济南话与北京话和天津话比较比较,也是蛮有意思的。


北京人在“天子脚下”经多见广,经多见广的北京人从容不迫。因此,老北京人爱把没多大点的事儿颠过来倒过去地想,替人家宽心,替自己找辙儿。其口头禅“话又说回来”就是这找辙儿的证明。而北京侃爷儿说话,最喜欢掰开了、揉碎了,从里到外又从外到里,不说到山穷水尽不罢休,非把死人说活不可,直到把你侃晕为止。


故而过去有“京油子”的称号。


天津卫是“九河梢大码头”,九河梢大码头没京城那么悠闲。因此天津人说话,齿音重嗓门大,也像天津大麻花——咯嘣脆。天津话的特点是两个字一句,两个字两个字地朝外“嘣”。比如,天津最有名的劝业场,天津人就说成“劝——场”,那个“业”字就不发声了。


自然,天津人也是好“嘴子”。


济南近于京津,但济南府不是古都,而是古之江河码头。所以,济南话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和“瞎啰啰”,也像卫嘴子似的干脆、简练,而且似乎比卫嘴子还洗练。


比如就说当今吧,你到济南的机关单位去办事,门岗或传达室往往就俩字儿:“找谁?”而极少会说:“您是哪个单位的,有什么事吗?”。通电话也是,接电话的人,一接电话就会问:“找谁?”或“麽事儿?”,而打电话的人,一般既不会先自报家门,也不询问对方姓名单位,而是直接就说:“我找某某”或“某某事办好了吗?”,结果,有时说了半天,才发现号码不对,打错了。再如,假若你在济南的水果摊上买水果,或到济南的菜市场去买菜,也是。你问:“这东西怎么卖,多少钱?”小贩会说:“二斤半”或者说:“三斤”、“五斤”。怎么“三斤”、“五斤”,度量衡改了?不,哪能,就是:十块钱买三斤,或十块钱买五斤,前面的那“十块钱”,他给你省了。


也许,这简约之致,那段脍炙人口的传统相声段子《戏剧与方言》最能说明。说小四合院夜里有人起来开房门上厕所,咣当房门一响,同院二人一问一答。用全国各地方言来说,可以从上百个到几个字,多寡不一。其中天津话很节省,就两个字。甲问:“谁呀?”,乙答:“是我”;甲又问:“干嘛?”,乙答:“尿尿!”。但济南话更节省,只需一个字,甲问:“谁?”,乙答:“我”;甲又问:“咋?”,乙答:“撒!”。大家哈哈大笑。不过,这点事儿,若让虚礼太多的老北京人说起来,可就麻烦大了,保不齐,没等“套”完瓷儿,天也就亮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天津人和济南人都这么说话,两个字或一个字地朝外“嘣”,那就太可笑了。但相声说“倒口”(模仿方言),确乎不外是山东话、天津话或者河南话。因用语节省、味道独具,故而戏剧效果强烈。


而济南人说话之所以如此简约、洗炼,除济南人性格使然外,还在于济南话属于正宗北方“官话”,乃是古之“雅言”。它里至今仍遗存保留了不少古汉语的句式、句法和词汇,古雅斯文得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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