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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庄的雪

 简易乾坤 2017-01-13


周庄的雪

作者:王剑冰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3日 15版)
光明图片

1

  雪覆盖了周庄。

  雪落下的时候,周庄还在梦里,雪不想惊动周庄,在晚间完成了这次行动。

  雪同周庄一样,不是太爱张扬,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事。

  其实,从北方来的雪,并不是太适应南方的环境,它是被风领来的。

  初开始在阔大的湖面上跑,跑了半天也没跑出个结果,寻到周庄算是找到了感觉,就直接地进入了周庄的梦境。

  雪生来就好像是干着一种覆盖的事情,只有覆盖才能说明自身的意义。雪在南方的湖中很难找到这种意义,就像人,最终还是要在水中上岸,在一个一个的庄子里生根开花。

  北方来的雪,对周庄表示出了少见的亲近。

  初开始它们不知道如何进行第一步,顺着水进来的都没有成功。顺着桥进来的,一部分留在了桥上。最有成效的是顺着瓦进来的,一大片一大片相连的瓦给雪带来了便利,时候不大它们就从天空召唤来更多的伙伴,将这些瓦覆盖了。

  周庄立时就改变了形象。

  而后,雪又深入到了桥头巷尾、小路的拐角、船篷乃至船舱,雪的作品终于完成了。

  周庄醒来时才发现了这种魔景,雪的水乡另有了一副独特的着装。

2

  孩子们跑出来。

  跑得最快的摔出了好远,跑得最慢的也趴在了雪地上,笑声由此而起。

  老婆婆不敢出来走,扶着门框笑。

  狗从身边钻出,雪地上起了一簇簇梅花瓣。

  一只顶着雪帽子的船划动了,主人并没有拂去那雪,任由白色的小船撑过白色的小桥,轻轻地划出白色的村庄。

  更多的门咿呀咿呀地响起来,即使是平时不常走出屋子的人们也要看看这雪。

  全福寺的大钟猛然间响起,金色的声音将树上的雪一层层震散了,扑扑簌簌落了一层的水面,而后迅疾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赋予周庄吉祥,屋檐下的红灯笼显得格外的红。

  雪虽然覆盖了周庄,却没有覆盖住这里那里冉冉飘升的万三蹄膀的芳香,没有覆盖住阿婆茶楼里吴侬软语中夹杂的阵阵笑声。

  游人在这种氛围里走进来,来看银装素裹的周庄,来和周庄同领赏这北方送来的吉祥。

  说一声,春节就要到了。

 

 

妈妈,记得回家过年

作者:吴钧尧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3日 15版)

  很多人爱看房,尽管未必买得起。光明正大被领进屋,且能理直气壮数落建材差、巷弄拥挤,口气、说辞,仿佛已是新宅的主人,这样的厚待,依稀微醺。房子最美之时,该像新娘初嫁,一个空房、一座阳台,都婀娜无限。好奇母亲与我看房时的心情,过玄关、转客厅、进厨房,她怎么想象新宅与她的联系?

  置产学问大,除了投资客,人的一生购屋不过数回,母亲仅有一次经验,她充分发挥杀价原则,尽挑毛病,“一部电梯,三个住户,不会太挤吗?而且还是9楼?”售屋小姐显得气虚,“我们也有一部电梯,两户住家的……”她边说边翻检横摆胸口的资料,当真找着,也更认真盘算,来看房的是什么角色。

  当时,我住在新北市三重区,一心想换环境,访屋、看屋,三重完全不在考虑之列。等把新店、中和、永和等台北的卫星城市都瞧过一回,才发现住处不远前的巷弄,悄悄盖了栋崭新的大楼。晚上进售屋招待所,被引领浏览,房子格局方正,双面采光,房间与客厅都通风良善。这比我所看过的任何一间新屋都要好。我没把握,约了母亲一起看。

  “厨房小,阳台也小,烧饭、晒衣怎么办呢?”母亲朝我使眼色。我懂。

  此前,三重的房子我住了快二十年。大门的春联,贴过佛光山、慈济功德会等单位赠予的,也张贴孩子歪歪扭扭的书法,有“福”与“春”,以及正经八百的七字对联。有几年,懒得打扫,对过年这事累了、乏了,“春”字一挂经年,撕扯下时,底色红,墨色浓,似乎定居已久,不忍离去。

  我在三重居住久矣,老家也在此。那是仁爱街二十七巷,邻近三和路、正义北路与龙门路等核心地段。它避居小巷,完全吻合“进可攻、退可守”。它且是“断巷”,巷口高悬“此巷不通”字样,巷弄窄短,机车无法呼啸而过,如果汽车进入,也必须小心如忍者,静静进出,不动声息。后来,爸妈为大哥于三重偏隅之地“分子尾”另购住宅,我随之迁居,一住,就是好几年。

  大哥成家了,再是我。“成家”一词极有意思,男孩必须成长,成为男人;男人要有名片,更要有自己的“门牌”,它是许多男人的另一个名字,也是许多男人的负担与光彩。因为年岁到了,我也匆促成家,非常世俗又非常有男子气概地去物色一块属于我的门牌。母亲又是怎么看待的呢——对于脱离羽翼而去、另立门户的孩子。

  我一心逃离三重。它是家庭加工业的汇簇之地,上世纪70与80年代,这里的许多家庭配合时令制作圣诞彩球、过年装饰品。我到家庭理发店修剪乱发时,看到理发师的小孩制作元宵花灯配件,处理洋娃娃衣裳。有一回,竟然看到他们加工针灸用针,偶尔会扎到手指。处理个几百支,老板娘说:“手指都要破皮了。”

  70年代,三重与各种机械噪音混居:锯铁片,嘎嘎喊得急;车床作业,轰轰烈烈。三重是台湾南部人、离岛人打拼的所在,父母都负有养家职责,在这里,对子女的照养也是无法更专心了。

  到我有能力购屋时,大陆的经济发展起来了,台湾部分产业外移,铁工厂渐渐收起。我离职当奶爸的一年时光中,车床声响渐渐没了,小巷中,传来“芋粿”“菜头粿”的叫卖,未足岁的孩子常跟着小贩“喔咿喔咿”地乱喊。母亲来看孙子,讶异当年疏落有致的房屋已经被我塞满,父亲更毫不客气,“东西一摆就忘了,就不整理,客厅乱得像卧房。”

  我心里抗议。要论爱乱买、爱东藏西摆,母亲绝对更胜一筹。兄弟虽然散居,最终都围绕老家。不知道是我们长不大,还是预知父母会越来越像我们的孩子?有一个习惯,是过年前回老家帮忙打扫。通常是放春节长假的前一周,兄弟三人分头进行。我的责任区域是客厅酒柜,以及几个收纳柜。

  清扫灰尘比较简单,先干擦,再湿抹,可以让酒柜清爽好一阵子。我备妥报纸或者餐巾纸,擦拭酒柜的四面大玻璃。越擦越亮的不只是玻璃,还有当年我们搬进来的场景。老家不老,父母不老,在老家过第一个新年时,父母仅四十出头。过年的前几天,巷口开始堆积各户人家扫荡出来的废弃物,书桌、书架、沙发等,它们断手断脚的,很是孤独,若细看,会发觉它们多数都被贴上了“OK绷”——有用铁钉修补的,有把胶带当作绷带的,它们的确已为原生家庭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废弃物的堆积,便在凌乱跟破败之中给我温暖。“除旧布新”哪,家家户户为了新年,而做了新的布局。年的气息最早不在居家,而在街头。呼息不新,带着点陈腐,我从老家往外走,秀江街、龙门路,街头都是岁月。

  不过,好戏正待上演。清理灰尘,母亲没有意见,判断什么东西该留、该丢,母亲的意见就多了。老家的人务农兼捕鱼,渔获上岸之后就都是女人的事情了,在塑料袋缺乏的年头,母亲用叶子、用报纸包装。搬迁台北,母亲早不卖鱼,但碰到塑料袋,我完全相信母亲会回到鱼贩身份,深恐没有装鱼的袋子,藏起无数个。果然,我处理妥酒柜,帮忙打扫厨房,在桌椅下拿出一只大塑料袋。这一抖,不得了,袋子生出袋子,顷刻间,厨房都满了。有几只,母亲藏匿时没留意污水未干,恶臭阵阵。母亲羞得脸都红了。当我要全数放进回收桶时,母亲制止了,“这些有用啊,留着装东西。”最后,只有几个脏污不堪的被扔进回收桶。

  母亲在客厅,检索被我们判定为无用的那一堆杂乱之物,一件一件拿出。“纸条可以写字。”“订书针生锈了,还可以用。”“镜子虽然裂了,还可以化妆。”一只被遗忘、积垢难除的漱口杯,母亲也坚持留下,“洗刷一下,就亮了。”母亲发现事态严重,她那极其隐晦的收藏癖,因为年前打扫,一一曝光。她变成监工,跟在兄弟们后头,不时传来她与哥哥、弟弟的争辩,哪一个该留,哪一个该丢。

  母亲的收藏功力之深,还是在她走后显露出来的。一伙人暂缓悲伤,寻找金饰、存额跟印章。存折被塞进帽子,高挂在墙上,充分体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所在”。印信在三天的搜索之后终于被找到,大嫂情不自禁地喊出来。原来,它被塞进小罐的塑料药瓶。我大惊:“怎么会呢?我猜到很可能在里边,一瓶一瓶打开,都是药。”好在大嫂多了个动作,她把药倒出来——母亲把印信埋在了药堆里,再埋上一层药丸当掩护。

  父亲不死心:“金饰呢?”到家上香的慈济委员说,有一回参访某寺庙,看见母亲备妥金饰,果断地投进了捐献箱。

  为了减少父亲的伤痛,并匀出房间给兄弟们、孩子们轮流居住,看护父亲,我们发动了一次大扫除。当把大袋的衣物、可回收物带到屋外,邻人投来打量的眼神,“呀,还没过年嘛!”这一回,母亲无法跟在身后述说对象价值,以及该丢或不该丢,但这一回,我们收拾得极慢,极慢,仿佛在倾听母亲的声音。

  年初,淡水的新家交屋。几年前买预售屋时,只能凭空想象,而今进入室内,惊喜地发现屋子对面山势蜿蜒,竟有条溪,翠绿清新。顾盼小溪婀娜,遗憾母亲来不及看到,大姊安慰我:“妈妈作仙,什么都能看到的。”

  此刻,房子空荡荡的,就像当年母亲陪我买下的三重住家一样。我完全可以想象它被我堆满的模样,然而,这里不会再有母亲的任何馈赠、精炖的红豆汤,以及她的叨念。它还没贴过春联,我也没有机会与母亲在这个新宅过年。母亲完全没看过这房子,但我想象着与她在阳台喝咖啡,看远山与小溪。

  新房落成,母亲再也不会挑剔什么了,她会问我地址,然后在祭祀时,向众神祈祷,述说我的旧址与新址。

  对于子嗣,母亲的记忆总是很牢靠,无论在人间还是天上。我相信她不会迷路,会回家过年。

  (作者系台湾作家,《幼狮文艺》前主编)


豆沙关随想

作者:尹汉胤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3日 15版)

  清风中踏上昭通豆沙关,脚下绵延千年的五尺古道落满沧桑,崎岖而破碎,一块块踩踏得光可鉴人的石阶,却依然昂着头凝视着过往的行人。在它们伤痕累累的肌体下面,是一段漫长的历史。

  行进中,你会在较为完整的石阶上见到一个个马蹄踏出的蹄窝,它们有如一只只眼睛,老迈昏花,却深藏着悠远的记忆。踏上石阶,耳畔似有历史回声,那低沉断续的声音,像是耄耋老人发出的喘息,待登到高处,又像是大地的心跳声。此时此刻,你才体会到脚下每块石头的厚重。豆沙关雄踞于此,以一夫当关的坚守,从古至今不知目送了多少过往旅人,它才是历史最真实的见证者。

  历史在这狭窄的空间,沉淀了太多的选择和可能。此刻,站在袁滋题记摩崖石刻前,依然可以感受到处在历史节点的袁滋一行,羁旅中内心的迟疑与焦虑。这位少年时便显露出出众才华的工部员外郎,表现出了远见卓识与历史担当。大唐一朝,开创了中国历史上最为豪放自信的民族共治盛世,持书修好与大唐隔绝已久的南诏关系,无疑是涉及国家疆域稳定的重要使命。多位官员以西南遐远惮之而请辞不往,唯有袁滋不负重托欣然赴命。他不畏路途艰险,历经数月一举完成了统一西南的历史重任。漫漫古道,袁滋一行的背影渐行渐远,只留下空谷的风声、水声。

  中国的历史太过漫长。雄峙如削的崖壁上,摆放着神秘的僰人悬棺。2500年前他们便繁衍生息在这片高山峡谷中,据说他们骁勇善战,曾参加过周武王伐纣的牧野大战。他们将逝者安置在巉岩中,让其枕藉着绝壁岩石,凌空凝望着故土,日夜聆听着奔流不息的涛声。岁月对于他们来说,就好像依身的岩石般凝固不变。这样的守望,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千百年。当历史演变到了一个新的世纪,沉睡的峡谷轰然发生了变化,他们被喧嚣的车水马龙所惊醒——天堑峡谷中,呈阶梯状层次分明地分布着河道、五尺道、铁路、325省道、渝昆高速公路,两山之间一桥飞架,衔起两山隧道,那图景就像是在天地间谱写的壮丽的五线谱,各种车船如同音符穿行其间,在峡谷间奏起一曲交响乐。古老的豆沙关,千百年来始终固守于历史的咽喉,束缚着人们的往来,如今终于化险阻为通途,将郁积于心的块垒一吐为快。

  登上豆沙关,走过一道“僰道春深”牌坊。市井繁华的古镇中,熙来攘往地走着天南地北的游客。谁能想到,十年前这里曾被一场强烈地震毁于一旦。十年春秋,古镇涅槃重生,生机勃勃地再现于峡谷之中。时间会消弭一切,灾难中重新站起来的“僰人后裔”,以先人留存在血液中的豪迈勇气,以不弃故土的家国精神,重建起了家园,使古镇重新焕发光彩。

  在盐津牛寨乡桢楠保护区,生长着一片郁郁苍苍的古桢楠。桢楠自古被认为具有高雅的君子气质,是不可多得的名贵树木。在一处村落旁,只见笔直高大的几株桢楠树冠如云,形成一片天地。穿行于其间,忽见一株不知何时被砍伐的桢楠,巨大的树根不离故土,深嵌在房基中,托起两间屋宇。走近房屋一看,竟然是一所小学,黑板上残留着粉笔字的痕迹。原来,那株被砍伐的桢楠残木,在以自己强大稳固的根系,托举着我们民族的未来。思绪间,十几个天真活泼的少年从教室冲出,欢笑着地跑过那株如磐石般的桢楠树墩,继而消失在桢楠树林中……


窑语

作者:傅菲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3日 15版)

  窑火,耸立,火鸟一样张开了翅膀,壮美地翱翔。河水在回流,蓝夜的光在奔泻。我们的胸膛灼热,与火鸟紧紧拥抱在一起,尽情幻舞。

  从皂头镇窑山村回来,窑火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燃烧着。

  我熟悉南方的土窑:半圆形的拱门,长长的土砖垒砌的窑垄,方块的天窗,伏地而起的烟囱。场院里,堆着高高的柴垛或芦苇垛,土陶坯已经晒得发白,泥浆水淌出的油状水痕成了陶器的花纹,白白的太阳烘烤着绿昼,泥池里黑褐色的胶泥温顺柔和。

  泥是从老河道里挖上来的,一车一车地拉到泥池里,浇上水,用木勺泼洒,一遍又一遍,湿透了,泥孔咕咕地冒出气泡。踩泥人把健壮的牛从牛圈里拉出来,和它说着亲热的话,喂上整畚斗的米糠,然后把它的眼睛蒙起来,牵进泥池踩泥。踩了半日,又泼洒水,胶泥开始黏合,稠密。又踩半日,胶泥如蒸熟的糯米浆,黏,糯,柔。制陶师用一把弓状的钢丝锯,把池泥切割成一块块,抱进茅棚里开始制陶。在青石案桌上,师傅狠狠地摔打,反复地摔打,打得胶泥瘫软便开始揉,揉出泥皮片。师傅托着泥皮片,裹在陶模上。一只手给胶泥刮浆,一只手转动模具,浆水咕咕地淌下来,浓浓的,浑浊而清冽。

  做好了的土陶坯,在黄泥夯实的地垄里暴晒。黑褐色的陶坯,笨拙,朴素,像一张张饱满的脸。日暮,芦苇扎的盖席,一片片地盖在陶坯上。陶坯,暴晒之后一日比一日白,亮出泥质浑厚的色泽,花纹一圈圈地吐出来,有荷花,有丁香,有蔷薇,水的波纹也一层层地浪卷出来,细密,柔和。烈日暴晒七日,便把陶坯一个个抱进窑,一垄垄地码起来,码两天,封了窑门,师傅们坐在一起,喝一顿酣畅的酒。酒是谷酒,阳光一样烈。酒喝够了,开始点窑火,这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屋顶。干燥的芦苇塞进窑口,粗粗的硬木挤压进窑口,窑身的蒸汽一卷卷地扑腾起来,升上村边的树梢。

  窑火,酣睡的窑火,从河水里爬起来,被噼啪作响的木柴唤醒。树脂吱吱吱地叫,空气炸裂,如熟透的石榴一样迸开。陶坯被红绸般的火焰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窑身开始变红,跃动的气流在场院里回荡。蓝夜,水银似的蓝夜流淌着,高高的川穹变得低矮,一直垂降在我们的眉宇。碎冰般的星星,莹莹闪闪。蛙声此起彼伏。

  在关于故园的词条中,窑,是一个仅次于粮食的词。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家的大部分脏器:瓦、砖、碗、钵、盆、碟、瓮、缸、茶壶、酒壶、酒杯、茶杯——我们用砖瓦筑舍,用碗盛饭,用钵盛汤,用瓮储藏干粮,用水缸储水,用菜缸腌制咸菜,用壶泡茶,用杯喝酒。窑里烧出来的每一件物品,都有与我们的身体相似的品质。器具上留有人的掌纹和温度,把人的品性融入胶泥里,烈火焚烧,最后与我们一同走过岁月。它们与我们的身体一样洁净、柔美。它们与我们的生命一样坚硬、易碎。

  记得在孩童时期,快过年了,我随母亲去小镇郑坊,拉一架平板车买土缸土瓮。卖陶器店的有好几家,我们一家一家看过去,问价格,看器物成色,一条街走完,已是中午。母亲拉车,我在后面推,小跑着,布鞋摩擦沙子的声音,沙沙沙的,和冷风的声音相互交混,至今不散。

  时代变迁,我们的生活方式在改变,所用的器物也在改变。我看过很多土窑,但大部分废弃了,窑火熄灭。把我们从远古洞穴带进家园的窑,慢慢消失,被我们遗忘。

  丙申年仲夏,我去窑山,再一次看到了窑。窑山是一个水岸边的村子,村侧便是丰溪河。在老旧的窑场,我见到了制陶师傅,穿着藏青色的围裙,戴着草帽,吸着纸烟,粗粝厚实的手掌裹着泥垢——我多么熟悉这模样,朴素,仁爱,有泥的慈悲,有水的绕指柔。一口口大水缸,整整齐齐地排在院子里,在阳光下散发圆润的光泽,黝紫黑的釉色却白得发亮。我拍拍缸身,把耳朵贴在缸口,嗡嗡嗡的,声音清脆、爽亮,如泉水淌于井中。在两栋瓦房里,码着晒干了的土陶坯,一层一层,一垄一垄。我推开满是灰尘的木门,黯淡的光线落在土陶坯上,器物如昨,鲜亮如初。

  瓦舍前后的院子里,破碎的陶片和弃用的缸瓮散落在荒草间,瓜架上的南瓜花和黄瓜花开得粉嫩。丰溪河从这个村子奔腾汇入灵溪,始称信江。信江壮阔,浩浩渺渺两百余里。河流哺育这片土地,令它生生不息。窑,是信江沿岸最具人烟气息的文明。窑,我们曾如依赖屋舍一样依赖它。窑,给了我们四壁,给了我们屋顶。窑,是我们身体延伸的部分,是我们生命储藏起来的部分。

  窑火,是生命在发烫,那么慈爱,那么倔强。窑火,是我们的摇篮曲,也是我们的生命之歌。

  我抚摸着大水缸,手久久不忍离开。


难忘茅草菌

作者:安雷生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13日 15版)

  没想到,在一家星级酒店里竟吃到了思念已久的野生茅草菌。我小酌着,微醺中,忆起少时采摘茅草菌的情景。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贫穷落后的鲁北乡下度过的,茅草菌是那个时候农家的美食。它是一种蘑菇,茎高不过两寸,比麦秸还瘦,头上顶着个榆钱钱大的小伞,实在纤弱玲珑,味道却异常鲜美。茅草菌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野地茅草中,有单个生长的,也有七八个成簇的。它的最佳生长期是盛夏的阴雨天,生长期一般只有短短的一个星期左右,雨过天晴,太阳猛一晒,两三天不拾就自行枯萎了。摘时不能粗手毛脚,须小心翼翼,以免将其折断。茅草菌的季节性很强,一年可吃两季,农历六七月是第一季,我们叫它叫荷花菌,八九月是第二季,叫重阳菌。

  那时,农村还是起早摸黑挣工分的时代,大人无暇顾及我们这些孩子,一到春夏常常碰到阴雨天,每当大雨刚变成毛毛细雨,我们便按捺不住了,穿着裤衩,光着脚丫,戴着斗笠,手提苇篮,穿过泥泞的芦苇荡进入湖区采“菌宝”去。拣“茅蘑蘑”是要有经验的,一般要找那些腐草厚实且通风性好的向阳岭,阴潮的洼地基本没有。让人开心的是,“茅蘑蘑”团团簇簇的地方常常伴有“地瓜皮”,即地耳,模样和黑木耳大致相同,一朵一朵安分和善地躺在湿地上,甚是可爱。在我看来,那滋味可比木耳鲜多了。茅草菌和地耳相伴相生,常常令我们收获满满。湖区里也生长着五花八门的毒蘑菇,比如一种叫“狗莪”的,伞盖上的花纹星星点点,很是漂亮,却有着巨毒,还有好些种类即使是大人也难以辨别。地耳的出现总是让我放心,因为实践告诉我,凡是有地耳生长的地方通常不会有毒蘑菇的存在,故而就大胆地收获造物主赐予的美食吧。一个早晨或是半天,通常就能收获一市斤的茅草菌。采摘回家洗净,先用菜油在锅里爆炒,然后加水,与猪肉片一起沸煮二十分钟,再加点葱花,或者与肉片混炒,加辣椒大蒜,都具有独特的味道,做成简单的鸡蛋汤也是香气浓郁,令人食欲大增。茅草菌显然是农忙时节乡民最好的营养品。

  后来从报刊上得知,野生茅草菌不仅比人工培植的香菇味美鲜香,而且具有更丰富的营养价值和更高的药用价值。走出乡野30多年了,我再也没有进湖采过茅草菌,平素都是从市场上购回草菇、金针菇、大叶菇之类的匆匆做些家常菜,味道显然无法与当年的茅草菌相比。于是,常常思念起儿时的鲜味来,尤其是每逢荷花盛开或是重阳时节,这种思念就愈发强烈。想念的是茅草菌的鲜美,更是与之有关的那段寒苦而又单纯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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