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老裁缝——被遗忘的市井

 渐近故乡时 2017-01-13

  

文 | 于建青

选自《志说吉林风物》



    

《礼记》认为,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衣冠容貌齐整被摆在了首位。上古时候,穿衣着装那是一国典制,界限森严,穿错衣服可不是小事,会引来杀头之祸。

除却服饰的政治属性单从自然功能而言,衣装同样是生存第一要务,管子云“衣食足而知荣辱”,某种意义上,衣冠端正要比饱其腹胃更为紧要。

从古至今,衣饰之美变幻无穷。乐府诗称罗敷“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那是佳人与美服的相互映衬,彼此生辉。汉服的广袖长裙一度引得今人艳羡,曾经有人在校园里推行交领右衽的汉服来,博带宽袖、褒衣翩翩的飘逸感着实拉风,但毕竟不合时宜,过过瘾罢了。

其实今天的衣饰还是兼顾了功用与美学,一件称心美服对于一位讲究衣着仪容的女子或绅士,带来的不仅是身心与感官的愉悦,可能还会由此引发一次意想不到的流行,服装的传播力有时会超出人们的预料。

量体裁衣,20世纪80年代之前一直是百姓生活的必需。长春当年风光一时的新民胡同里那些小作坊,曾经是寻常人家最爱光顾的地方,如今虽然连块砖瓦也没剩下,却还能找到几位做成衣的老人,听他们讲讲这条街上老裁缝的故事,和那个时代并不富裕但内心洒满阳光的日子,或许有一种别样风情。

坐在他们面前,揣摩那双隐在风光背后的巧手,怎样在单调中剪裁光阴,循着针线走过的针脚,领略百炼钢成绕指柔的世传绝技,其中自然也有常人触摸不到的辛酸和曲折,但他们依旧把这门手艺传给后人,因为这里有普通人家过日子的柴米油盐,有一份虽微薄却可期的希望。

小时候听老人们常说,人是衣裳马是鞍。懵懂中知道,穿衣真是件不可含糊的事,退回去三十年,每家每户差不多都有一台会唱歌的缝纫机,那是寻常百姓最动听也最朴实的音乐。


  按宋代周辉《清波杂志》所记,裁缝,排在三十六行的第三位,仅次于肉肆和宫粉。


  永春商场的墙外依旧热闹。一路寻来,已经无法觅得老新民胡同残存的只鱗片爪,到处都在忙着拆迁盖楼,轰鸣声裹着尘土在都市上空回荡。




  听说当年几位手艺颇高的老裁缝在这里开过成衣铺,一度令这条街人流熙攘,车水马龙。当然也有大户人家的老爷太太选好料子,将他们请到家里,敬上茶水点心,裁缝仔细量好尺寸,捎回料子精心缝制,再亲自送到府上。请主人穿衣,试衣,最后领了银子……


  对于普通百姓,也只在升迁嫁娶这样露头露脸的大日子,才会请大师傅做件洋服,一件衣服的费用都不是小数目,因此平时不会轻易做件新衣。


  民间有谚“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对一个裁缝来说,有门好手艺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无论走到哪儿,凭这门手艺就能养家糊口。


  如今的西四马路成了灯具和玻璃加工的专营区,店面客流散散落落,全无早年书中描述的那般热闹。寻访中发现,最早那批老裁缝多已故去,就连他们的后人也大都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一位在楼前晒太阳的老人说,半年前你来兴许还能找到几个,前面那栋老楼刚拆,好多老人都曾住在那里,现在搬什么地方的都有,想找到他们可不容易。


  碰巧的是,在永春商场里竟然有两位还在做手工活的老师傅,都已年逾花甲。见到她们的时候,正有顾客前来做衣服,她们缓慢却又娴熟地测量着衣者的腰身,将数据一笔笔记在小本子上,每个步骤依旧沿袭早年的样子,量体裁衣,手工制作。


老师傅与新手艺


  刘桂香师傅正在接待一位老婆婆,她想为自己做条新棉裤,其实节令还有点早,秋分刚过。刘师傅的棉服在这一带名声很响,慕名而来的老客户一拨接一拨,她的活有老辈人长年累月练就的细腻功夫,穿着合体舒适。老话讲,十层单不如一层棉,东北老人没有不懂这个理儿的。“现在年轻人怕影响美观都不穿棉裤,等上岁数就知道了。冬天不穿棉,冻死不可怜。”老婆婆有70多岁,一边抖开她刚买的丝棉暗花面料,一边发表对现代人穿衣的看法。




  刘师傅说,早年的棉裤可比现在厚实多了,一条要续六两花(棉花),三九天也冻不透,那时候咱东北的冬天可比现在冷多了。


  20世纪80年代初,刘师傅在长春崇智商城里开服装店,最拿手的就是做裤子,只要你能说出个样儿,做出来准能跟你想要的八儿不离十。她说,那时候的钱多实,丈夫上班一个月挣35元,能养活一家四口。鸡蛋每斤1元, 豆油八毛,一条裤子做工才两块五。


  聊起学裁缝的经历,她说那得从40年前说起。孩子小的时候总要多做一些衣服,既找不到人给做,又舍不得花钱,索性就跑书店买来一本服装裁剪的书在家里自学,慢慢地,熟能生巧,衣服裤子都会做了。


  早年,上海服装在全国算流行风向标,好像上海的东西就是比别的地方高级,比如上海手表、上海自行车、上海缝纫机,还特别不好买,凭票或者托人才能买到。上海的服装代表一种前沿时尚,几乎每种新款式都是先从那里时兴起来,再风靡各地。但刘师傅对上海服装也有看法,她说上海的样子好是好,就是袖子太瘦,不符合咱们东北人的体形,裁剪的时候就不能生搬硬套,要根据每个人的体形特点灵活掌握。


  永春商场里因有布料批发,与缝纫的活自然连在一起。刘师傅和儿子支撑着这个裁缝摊,收益还算凑合,她最大的苦恼是眼力不够,人一上岁数眼神就跟不上,做针线活势必要受影响。凭着多年的口碑,特别是那些老街坊们都知道她的活好,每天都会接一些活。“现在没有太多人愿意做衣服了,嫌麻烦,但上了岁数的还是喜欢穿自己做的,合身。”这两年做棉裤的风又有点回潮,因为有一年冬天格外寒冷,许多人被冻得受不了只好穿起棉裤,她一连做了30多条。


  布料被平整地铺在案板上,一把尺子,一块三角形画片,三下五下就画好了线,拎过一把裁缝专用的大剪子,咔嚓咔嚓,前后不到20分钟,一条棉裤就裁好了。


  她的手一直不敢停下,因为每件活都是讲好日子的,到时候人家来取如果还没做完,信誉就没了。她说,就凭一个“信”字干了这么多年,这碗饭不好吃,酸甜苦辣都得尝。就拿做棉裤这活来说,老年人愿意厚点肥点,年轻的又讲究轻薄随形,所以做法就得改,这把年纪了也不得不去赶潮流。


  与刘师傅挣钱谋生不同,程淑琴师傅十年前从长春中老年服装研究所退下来,闲不住又开始琢磨做裁缝的活。她说很多人跟她一样,因为对裁缝感兴趣才放不下,别看干了一辈子,还是没干够。


  16岁那年,中学还没毕业她就和同学跑到位于大经路上的房产被服厂,跟主任说要学做衣服。主任看看她,也没说什么就同意了。先给她两块碎布练蹬缝纫机,不到三天就会了,主任就让她用帆布纳片子,做劳动手套。刚干了5天,就到发工资的日子,一下子领到了四块八毛钱,高兴得她连蹦带跳。 父亲在豆制品厂当主任每月才挣58元,算高工资了。第二个月她开了30元,那时候家里5个兄妹,这些钱都快能养活全家了。她把挣来的钱一分不留,都交到了家里。


  她的家在东安屯,每天到单位上班要走半个多小时,她一直这么来回步行上班。师傅是八级工,如果健在的话有100多岁,看她喜欢这行也愿意教,就让她从做裤子开始,很快便能做各式服装,不到19岁就评到了三级半工,那些比她岁数大很多的老师傅也没她级别高。程师傅说,那是她最风光的一段日子。


  后来厂子经过几次合并改制,最终还是倒闭了,她调到了长影给剧组做服装。长袍马褂,绸衫罗裙,剧情需要什么就做什么。她说在这工作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近距离接触那些明星演员,给那英量过尺,给蔡国庆做过西服,给唐国强缝过帽子,但从没找他们要过签名。说到这里她笑了,“那时候也不兴这个。”


缝纫机的陈年旧事


  20世纪70年代,缝纫机与手表、自行车并称彩礼“三大件”。姑娘结婚,如果婆家能给置办齐这三件聘礼,出嫁那天,姑娘的脸上一定会洋溢着极大的骄傲和满足,那是女人可以用一生来回味的时刻。




  王彦中师傅退休后不愿闲在家里,就和媳妇一起在三马路布料市场兑了个摊位,专门裁剪制作皮衣。他说早年结婚时,为买一台钻石牌缝纫机,儿乎跑遍了整个长春市。那时买大件图省几块钱兴找领导批条可以享受批发价。条子批了可是没有货,这可把他急坏了,恨不能向人家去借一台,因为眼看定好结婚的日子就到了。


  那天他来到大马路上的一家新兴商店转悠,碰巧看见有一台钻石牌缝纫机。一问价钱才105块,怎么还便宜5块钱呢。营业员说只剩这一台了,因为线车不太好使才减价的。王师傅觉得也不是大问题,当场就买下了。也算有缘,这台缝纫机竟跟了他快40年,前几年有人想买去收藏,他婉言谢绝了,“用了一辈子,想留着做个纪念。”


  那时的缝纫机是认牌子的,要论耐用,“无敌”当之无愧,跟它的名字一样性能各方面无与伦比,可百姓有的偏爱钻石牌,觉得名字有种富贵气。其他上海产的还有三厂的蜜蜂、二厂的蝴蝶、一厂的飞人,另外还有其他各地的杂牌子,都能用得住。


  在一位收藏者那里,曾经看到过直板平机的飞人缝纫机,机头是固定在台板上,而不是能藏在台板下的机肚里,有的人家就在机头上安一个木质的机罩来保护机头。这种机器很快就被其他机型取代,后来出了带机肚可折叠下藏的机型,用着更方便些。


  解放牌缝纫机无疑是长春人的骄傲和怀念,这种缝纫机最大优点就是能吃厚,早年许多人家里都用这个牌子。以前没有结实的化纤料,做衣服几乎都用棉布,布质厚实却不禁磨,过年做件新衣穿不到年底就要打补丁,膝盖和臀部最先磨出洞。后来出了一种叫劳动布的面料,厚而结实,解放牌的机器正适合这种难轧的布料。


  据说那个时候全国缝纫机制造厂家共有80多家,年产超过千万台,还要凭票供应。买一台缝纫机的钱要四个月的工资才能攒够,可一旦能分到一张票,一般都会毫不犹豫地买下一台。那个时代,缝纫机可是大件,一大家子的缝缝补补全指望它呢。


迎合面料的变化


  在老裁缝们的记忆里,上好的面料还要数毛呢,尽管如今技术先进,各种混纺琳琅满目,但他们觉得那些面料究竟什么成分也分不清,做起来还得具体研究,有时难以把握。


  大绒给人的感觉总是温馨的。一般裁缝拿到这种面料不会轻易下剪,他们知道它的贵重,要两块多钱一尺,还需托人才能买到。那时候平纹棉布加布票也只有两三毛钱。早先布料没有宽幅,顶多一米二,有的还不到一米,不像现在大都是一米半、两米多的大尺寸。平常人家也只舍得买件做夹祅的量,如果家境殷实,多扯一点来做旗袍那是再好不过。


  云春秀在永春市场的另一端,她的铺面墙上挂着几件新做的旗袍,是那种金丝绒料的,领口和袖口都滚了好看的花边,还有其他点缀,已经与传统意义的旗袍有很大差别。


  她说这叫提花金丝,比以前的大绒可强多了。云师傅从20世纪60年代初就开始学做成衣,最早在便服社,四马路“真不同”附近。她说早年最普通的衣服都是便服,不上袖,袖子与肩直接连下来,做工简单。现在有些老年人还喜欢穿这种纯中式的款式,像太极服、练功服,活动起来非常舒服。女装前几年流行中式绸缎唐装,这些年有点过劲,但结婚还是要做一套,给来宾敬酒的时候会换上,显得端庄大方,挺有传统味的。


  后来时兴洋服,外上袖,工艺稍稍复杂。再后来样子就五花八门了,有一阵兴手针纳驳头的西装,费时费力,一套毛料西服最少要一个礼拜才能完成,手工费也差不多要一两百块。


  云师傅算科班出身。1965年,开明的父母让她去长春一所专门教服装的技校学了一年,毕业后分到长春服装鞋帽公司,专门做制服,后来又辗转多个单位,都始终没离开过老本行。


  面料绝对考验一个裁缝的手艺,功夫再高的师傅,如果不研究面料都可能吃亏。从棉布的平纹、斜纹,到蓝士林、大绒、条绒,再到的确良、的纶、毛料、呢子、羊绒,每个时期的面料都代表一种流行,同时也催生出一些新的款式。有经验的师傅上手一摸就知道缩水比,还能判断出是否起球、出褶、扒缝,适合做哪类衣料。现在的面料很多带有弹性,这也给裁缝制造了难题,需要研究顾客体形特点,根据弹力大小剪裁。


  再就是条绒面料,最要紧的是不能翻个儿,否则颜色就对不上,其实带绒的都要特别留意戗茬与顺茬,常做的师傅一打眼就明白。


裁缝用具


·尺子


  裁衣的尺子分多种,不同裁法用不同尺子。常用的有米尺 (俗称皮尺)、直尺、弯尺等。


  早年没有米尺,售货员卖布都是论尺卖,拿一根以寸为刻度的木质尺子倒来倒去,每倒一下,都会留下误差。早年人们去供销社买布吋,眼睛会一眨不眨盯紧售货员的手,拿回家里还要重新量一次。


  木尺虽短,能量千丈。刘桂香剪衣有个特点,就一把直尺,遇需裁弯之处也用直尺一点点赶过来,得心应手。看得出这是一门多年练就的功夫。


·时装书


  为了做出时新花样,以前的裁缝们都会想尽办法淘到上海出的服装书,比如《上海最新流行女装》《上海新潮服装》之类。顾客可参考已经做好挂在店里尚未取走的样式,也可随手去翻裁缝案子上预备好的服装书,选好款式,问裁缝是否会做,一般情况下,裁缝都会自信地点头。


  现在的时装书琳琅满目,分类也更细化,有专门西装的、衬衫的、韩版的、中式的……种类繁多,季节分明,时尚感更强,书页设计上也更具艺术性,无论对顾客还是裁缝,既是一种流行参照,也是一种审美的培养。


·熨斗


  早期熨衣既简陋又危险,一根长柄铁制“烙铁”,经火烧过之后,在衣物上快速走动,能很快将衣上的褶皱熨平。但弊端太多,特别对轻薄的丝 绸面料极易熨伤。




  后来产生了铁质装炭熨斗,将火盆里的炭用铁钳小心夹进熨斗里, 熨斗被烤热,就能用来熨衣了。这种熨斗简洁轻便,又相对安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有人在用。


  电熨斗是20世纪80年代才普及的,功率一般在300-1000W之间,根据功能分为普通型、调温塑、蒸汽喷雾型等多种,用起来更加方便。发展到现在,改进版都不知出过多少代了。


·画粉


  画粉又叫画片、粉土,是裁缝师傅的必备。早先用画石,一种能在布料上画出白色线条的石头,质地坚硬,虽然耐用但经常画不出色,有时要反复多次勾画,另外色彩单一,遇到白色或浅色衣料还得另想办法。


  后来有了山东产的三州画片,颜色丰富起来,比化石好用多了,一般用手一拍或用清水略洗即能冲掉。


  现在普遍使用峨眉山生产的画片,细腻光滑且不爱掉粉,还非常耐用。近几年又研究出一种隐形画粉,具有自动消失或熨后马上消失的特性,因表面经过特殊涂层处理,既不粘手,又对身体无害。


- 方志吉林 -
修志问道 以启未来

【微信号:fangzhijilin】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