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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云”与”迷津”——说脂评作者对原文的改动与荼毒

 殘荷聽雨 2017-01-14

 
 

《红楼梦》大部分版本是这样开头的: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

这一段,不似小说正文,完全是批语的口气。在甲戌本中,这一段也确是书前凡例中的一段,文字略有不同,作: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年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

何以甲戌本凡例中的一段话在他本中都成了正文?应该源于批语混入。在整理己卯冬月-庚辰秋月定本时,脂批作者将甲戌本凡例中“作者自云”一段稍加改动,作为第一回回前批语写在回目之后正文之前。由于“作者自云”四字任谁(包括那些不重视批语只抄正文的抄手)都以为无比重要,不能不抄,这一段便逐渐与正文一般对待了。

“作者自云”的内容除了赞扬女子外,主要是三个字:悔、愧、罪——悔“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愧“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还要强调,即便写了《红楼梦》,“我之罪”也“不能免”。这是否是作者的真意很成问题(后详,蔡义江先生以为“作者自云”的意思是“作者通过自己所拟的回目在告诉我们说”,颇为成理),但与脂评作者大部分批语的思想倾向无疑是一致的。

让我们把目光转到小说第五回末尾,这里甲戌本和其他版本文字有明显的差异。

甲戌本是这样的: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他本文字则是: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耳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两者的主要区别:甲戌本是“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遇迷津;他本作宝玉、可卿二人自行“携手出去游玩”,“忽见警幻从后追来”告知以迷津。迷津内水响如雷:甲戌本作“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他本则是“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使其彻底坠入迷津。

何者为是呢?我们知道,宝玉将来出家的归宿是命中注定的,宝钗也在册子中注定被抛弃“金簪雪里埋”。警幻规劝宝玉只是源于“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也就是说“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本是警幻深知的上天为宝玉安排好的道路,根本谈不上什么坠入迷津。只不过因宁、荣二公相求,警幻才试着看能否让宝玉走另外的路:“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以安其祖心愿;宝玉若不悟,便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回末宝玉惊梦一段,甲戌本文字与此完全合拍。若按他本文字,就完全两样了:那个警幻彻底把事情搞砸了——不招宝玉来太虚幻境还好,一招来,因为疏忽反而让鬼怪把宝玉拖入了迷津。如此宝玉的命运竟成了警幻仙姑意料之外之事,警幻仙子本事既不如迷津中的鬼怪,对宁、荣二公而言,也完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文情不合理至此,岂是曹雪芹所为?

既非曹雪芹所为,又存于各脂本之中,动手脚者就只能是脂评作者了。

脂评作者为要改动曹雪芹原文?我以为,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强调宝玉以后的道路选择(弃宝钗出家)是被鬼怪拖入了迷津,是完全错误的,是万劫不复的。这种认识与小说开头被误作正文的“作者自云”中对“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的“悔”、“愧”、“罪”完全一致,却与曹雪芹的意旨相背。在曹公小说中,甄士隐出家系神仙道人导引,将来的贾宝玉出家当也类似,两者皆为“悬崖撒手”(四字当入曹雪芹佚稿回目),从“好了歌”及其注中可以明显看出作者对此的赞赏态度。笔者不信作者塑造甄士隐、贾宝玉的形象主要是为了什么悔、愧、罪,以之为陷入迷津,多数读者大约也不会相信吧。甲戌本以外的诸本,为了“政治正确”——宣扬仕途经济才是正道,防止读者也“误入迷津”,不可谓不煞费苦心,只是荼毒了曹雪芹的文字。曹公虽然完全理解宁、荣二公和警幻、宝钗的想法并报以同情,却绝不因之简单地搞非此即彼,否定宝玉与功名利禄抗争、最终出家的人生道路。

言至此,我们再回头看看一些早已耳熟能详的脂批,是否会有写新的感受?

“骂死宝玉,却是自悔”。(第五回)

“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第二十一回)

批语对宝玉的公开指责,因宝玉不可谏、最终抛弃宝钗出家而流露出的不解、不平、不忿,任何人也无法否认吧。

宝玉志同道合的知己是黛玉。小说第三十二回有这样一段:

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第三十六回又云:

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深敬黛玉。

可见宝玉、黛玉之所以互为知己,是因为林妹妹从不说“混账话”,不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这一点,作者浓墨重彩写出,程高续书作者却不认同,刚过八十回,就迫不及待地让黛玉说起了雨村先生影响下的“混账话”。那么这一点脂批作者就真理解吗?从其“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般,不可粗心看过”的语气以及上文所列的种种问题来看,也是大可怀疑的。依拙见,脂批提供的关于曹雪芹生平、家事、创作原型和八十回后佚稿情况等资料固然值得重视,其思想倾向,则未必与作者完全合拍,有时甚至是完全不同的。

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甲戌本忠实地抄录了曹雪芹原文;而到了“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己卯-庚辰本”(也就是他本的祖本),便有了对原文的改动与荼毒。世间流传的主流是己卯-庚辰本,大约这才是脂评作者希望圈外广大读者看到的“定本”。从这个意义上讲,甲戌本的偶然流传是我等读者之幸,可惜它已经残缺不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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