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的国度里,李商隐是一个特别引人瞩目的诗人。他的诗的艺术价值富有超越性,他或许是古典诗人中最具现代意义的一位,其七律艺术性之高,可以比肩老杜,从诗的纯粹性层面看,有些作品甚至超过了杜甫,比如著名的《锦瑟》,当然还有这首《泪》。
泪: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试译: 幽深的巷子,漫长的岁月,孤独寂寥,泪湿绮罗; 闺中的少妇,无尽的盼望,心思早随了江上风波。 湘江边上的翠竹,数不尽的啼痕斑驳; 岘首山前的石碑,感怀的泪水流几多? 一别紫台,千里投荒,昭君的背影消失在塞外的秋风里; 可怜霸王,兵败垓下,队伍不整,帐中愁饮,四面楚歌。 今天清晨来到灞水桥边殷勤相送远行的贵人, 还有什么比我一介寒士送别的泪水酸楚更多。 尽管我知道,对古诗的翻译是一件冒险的事情,出力不讨好,甚至有可能亵渎原作,我还是忍不住做了尝试。在试着用现代语言解读这首《泪》的时候,也试图走进到诗人创作时的心境。八句诗,七滴泪,分别是:失宠、忆远、感逝、怀德、悲秋、伤败(朱彝尊批注语),最后一点最凄苦,是寒士送贵人的泪水,前面六滴泪也都是从心里流出的,伤感痛楚,哀怨忧伤,但那是别人的眼泪,唯有最后一点是自己的,自己的泪多了几分苦涩,“未抵”一词千钧重,仿佛听到诗人内心的嘶哑的啜泣。 历代评家对这首《泪》多有评价,兹抄录如下:《二冯先生评阅才调集》: 冯舒:句句是泪,不是哭。 《唐诗贯珠》: 起二句总说世间堕泪不休之人,下四句道古来滴泪之事,是由虚时实之法。结归到作者见在实事,谓终于青袍流落长安矣。 《李义山诗解》: 此诗是欲发己意,而假事为辞以成篇者也。其本旨全在结局……以诗论,则由虚而实;以情论,则由浅而深。结言凡此皆可悲可涕之处,然终不若灞水桥边,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贵客,抱穷途之恨为尤甚也。 《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程梦星曰:此篇全用兴体,至结处一点正义便住。不知者以为咏物,则通章赋体,失作者之苦心矣。八句凡七种泪,只结句一泪为切肤之痛。 《唐体馀编》: 六句实赋,似是正面,结句一笔翻落,化实为虚,局法奇甚。 《唐诗别裁》: 以古人之泪形送别之泪,主意转在一结。 《山满楼笺注唐人七言律》: 一二先虚写,一是宫娥,二是思妇。此二种人,最善于泪,故用以发端。中二联,皆泪之典故,然各有不同;三四是为人而泪者;五六是为己而泪者;送终感恩,悲穷叹遇,尽于此矣。七八再虚写天下之泪,无有多于送别;而送别之泪,无有多于灞桥:故用以收煞。 《唐贤清雅集》: 昔人谓句句是泪不是哭,信然!愚谓前半犹人所知,后半放笔言之,末仍说出自己心事,方不是空空咏泪。诗骨在此,须细看“朱抵”二字。 《诗境浅说》: 诗题只一“泪”字,而实为送别而作。其本意于末句见之,前六句列举古人挥泪之由,句各一事,不相连续,而结句以“未抵”二字结束全篇:七律中创格也。首二句以韵语而作对语,一言宫怨之泪,一言离人之泪。三句言抚湘江之斑竹,思故君之泪也。四句言读岘首之残碑,怀遗爱之泪也。五六句言白草黄云,送明妃之远嫁;名姬骏马,悲项羽之夭亡:家国苍凉,同声一恸,儿女英雄之泪也。末句言灞桥送别,挥手沾巾,纵聚千古伤心人之泪,未抵青袍之湿透。五溪所送者何人?乃悲深若是耶! 《玉溪生诗集笺注》: 香山《中秋月》已有作法,此则尤变化矣。 (附:白居易《中秋月》 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 谁人陇外久征戍,何处庭前新别离。 失宠故姬归院夜,没蕃老将上楼时。 照他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关于这首诗的创作背景,有论者以为此诗为李商隐自伤身世之作,具体创作年份难以确指,而冯浩和张采田认为是大中二年(848年)冬为李德裕遭贬而作。不管是不是确定是为李德裕遭贬而写,这首诗都是李商隐内心凄苦的写照。正如陈永正先生在《李商隐诗选》中所说:“义山是个卑官,经常要迎送宾客,如在柳幕时就被差往渝州界首迎送过境的节度使杜悰。此外对令狐绹低声下气,恳切陈情,还是被冷遇、被排斥。这种强烈的屈辱感,好比牙齿被打折了,还得和血吞在肚里,不能做声。那是一个还有点骨气的读书人所无法忍受的。”陈先生这段话似乎没有认同冯、张二位的说法。李商隐半生深陷牛李党争的漩涡,我倒更愿意相信这首诗果真是为李德裕遭贬而写,这样诗的尾联“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所指更明确,诗人内心流出的酸楚苦涩的泪水就更能引发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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