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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中的勃拉姆斯

 QQ阿偶 2017-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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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状态似乎一直不太好。

蒲松龄说:惊霜寒雀,抱树无温……精神上的我,差不多便活在这样的困境里。焦灼与紧张,似两股绳,犬牙捆梆,越来越紧,使得精神世界愈显逼窄,消失了纵深感,一种纵贯千里的想象力,生了翅膀一般,忽然将我的生命搬出了一个个巨大的空洞,随时有塌陷的危险,何来深度和高度呢?

秋天的某个黄昏,我坐在千岛湖高高的石阶上,怅然地望着一湖好水,与同行说出了困扰已久的无奈、无力,就是那种对于世事万物的敏感度,一点点地钝下来了。

纵然提刀四顾,却也乏力破口叫阵了。

没有了一颗炽烈的心,谈何策马万里?

生命的一道道坎,日渐横亘。连桀骜的苏东坡到了中年以后,也终于通过《寒食帖》,向生命中的寒意低了一次头,无奈地道出人生“空、寒、湿、冷”的窘境……

一直处在焦灼紧张状态,仿佛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日子的平庸琐碎,像拉着一根永远断不了的长线。一日日早起,打理孩子,匆匆将他送至学校,辗转菜场,采买一日所需的菜蔬,急急赶回,择,洗,切,烹……就这些琐事,可以把一整个珍贵的上午消耗掉。午餐用罢,实在犯困,假寐一小会儿,到点,往单位赶,一坐,两三小时,眼瞅着差不多的光景,该下班接小孩了,急慌慌往回赶。冬天的日头落得早,五点半不到,路灯亮起来,孩子坐在电动车的尾座上,小手冻得冰冰凉,我腾出一只手,捉住他的右手,团在掌心捂一捂,再把它放在我羽绒服的大口袋里,惶惶然地到家。他在书房做作业,我去厨房炒一盘菜,做一道汤……周而复始,永无止歇。这样的日子,鞭子一样抽打着人。偶尔泡脚的空档,才可以拿过来一本书……

忽然发现,一个中年妇女的生命没有了宽度。一个立志书写的人,根本不应该建立家庭。

抱树无温的年纪,没有谁比谁承担得少一些。生活的发力点发生了改变,精神上可依赖的,便也少了。




 

冬日的天,始终灰苍苍的,无法闲步户外。偶或,家务事做完,难得有一些间隙空档,赶快去开电脑,收藏夹里有勃拉姆斯……

钢琴破空而动,仿佛自童年来,一声声,顿首,哀叹,永无厌倦,每一下敲击都是簇崭崭的新,宛如二月青苗自泥土拱出,一派嫩芽,绛红色,每一颗都饱蘸着汁液,如繁星点点,直至漫山遍野。更像腊月寒天里生了一盆火,褐色的粗糠里卧了一片红炭,起先是死的,渐渐地,又被温暖着活过来,栗炭红得血一样,远远地看,仿佛灵魂的小楷,端端正正地燃烧自己,一派实朵朵的甜香……不晓得为什么,人的一颗心慢慢地,便也静下来,仿佛一弯淡青的水,浮着一群寒瘦的鸭子,淅淅沥沥地如同寒食节放的河灯,就都一齐飘远了。

是的,勃拉姆斯的琴声里有远意。

他的钢琴曲系列里,始终有一份牵牵绊绊,像一个人独自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脖颈子寒丝丝的,还得走回来拿一把伞——是不得已。

几乎花了一年的时间,我才慢慢听出了勃拉姆斯的不得已。

这种不得已,并非“花雕见底,人世绵长”的消极,而是一种积极的稳重妥帖。具体是什么呢?应该是,釉质笔筒上的冰纹,玉色的,可以插一把苏黄碑帖,在寂寞的深夜临摹细小的字,一粒粒地,自宋元写到现今,漫漫浩浩,明月轮空,似乎连同年轻时的痛苦,仓皇的岁月,都给一齐写飞了,写散了。

勃拉姆斯的音符里,是可以触摸到体温和气味的。

有一天,在菜市,遇见卖碗莲的人,一颗颗原本椭圆型的黑褐色坚果,好像嘭的一声,便射出来一颗颗嫩芽,蜿蜒着,逶迤着,沉于水底,好看又雅致……毗邻碗莲摊位的,是一个卖酒酿子的人,他穿着故旧的藏青蓝中山装,面前停了一口细足高腰的水缸,发酵后的糯米在缸里发出虚弱的白,春风怡荡的白。造物真是神奇,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是它一手促成的,而后,再把一手拉扯大。我站在薄雾莽莽的清晨,久久望了那一幕,少有的人世温馨——似乎,简直——卖碗莲的尚且与卖酒酿的结成一对亲家,才对得起那个冬日清晨的美好娴静,真是不可多得的清晨。这就是人世的体温和气味。

到底,这一年,我听了多少遍“勃六”呢——宛如养了多年的一株蜡梅,每一年总是最冷的时候,寒香满树,远望,纵然冷冷的一片黄,却也都怀抱了小小的体温——既是忍耐,也是体恤,是人世关起了所有的玻璃门,远远透过来的,到底还有袅袅热气。




 

他的第二大提琴协奏曲,倏忽地荡漾起来,宛如一匹白马哒哒哒跑过草原,小提琴成了一群刚出壳的鸡雏,毛茸茸地披着一身鹅黄,纷纷尾随着白马的足迹,往前扑,往前扑,扑着扑着,便散了……琴音顿时婉转,幽咽,令人痛楚难抑,仿佛天下大雪,下意识把衣领紧紧,精神为之一缩,生命里的光亮悉数熄灭。生命过到后来,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的,雪花纷绕,你一个人独自在荒原上。人类于精神上,一直无以偎靠——每当这个时候,总是会想起诗人杨键的那首《冬日》: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甚至揣忖,杨键是否也是听了“勃二”后写下的这首诗?小我精神上的这种忧伤,似乎与生俱来,一点点地堆积,而后化身为一串串音符,一粒粒汉诗。

音乐家和诗人都是通灵者,一步一步,将灵魂送至高处。




 

每次听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深感空虚无限,犹如佛祖的一份劝谕,叫人把肉体上的赘生物都丢尽——也是佛坐在白莲花上布道,身后尽是滚滚浮世,命运的白浪滔滔叠叠……对于生命虚无的探索,勃拉姆斯比马勒还要走得深远。

我每次听柴一,都会对这个人世产生无端的贪恋之情。

然而,对于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简直是一场高强度的精神徒步,一浪追了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尤其第二、第三乐章,端庄浑厚,气象高华。是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乐团录制于七十年代的版本。到了第四乐章,越发忧郁,沉闷,压抑,像被一条命运的大蛇所窒息。

勃拉姆斯始终不快乐——这世上的天才,哪一个是快乐的?

没吃过苦的人,是不爱勃一的吧,谈何共鸣?勃一到了后来,终于有了一丝丝悠扬,小提琴、长笛相携相扶,渐渐地,渐渐地,汇成众生合唱,犹如夜幕降临,天上的无数星辰被一霎儿点亮。

在冬天,听勃一不能枯坐着,手不能闲,比如背靠暖气片,剥剥新买回的豌豆壳,豆粒落在白瓷碗里,叮咚,叮咚,阳光一寸一寸,照在手背的绒毛上,窗外草地上有霜,像盖了一层薄被……人心是游移的,想着这首交响曲1973年录制于遥远的柏林,一直流淌着,流淌着,淌了四十多年,终于抵达到你的耳畔,怎不叫人唏嘘感言?

有多少蜉蝣般的有生之年,错过了勃拉姆斯?

“勃一”最能体现悲剧性音调,第一乐章的定音鼓,敲得人寒颤凛凛,那一声敲击,好像把一个人的一生都早早塑了型,贯穿一生的不快乐,压抑的,沉郁的气质。




 

勃拉姆斯出生在德国汉堡一个职业乐师的家庭,童年生活贫困,七岁随父学钢琴,十三岁时,便在酒店伴奏,或去剧院协助父亲演出。

1853年,二十岁的他被介绍给舒曼夫妇,得到赏识与支持。1876年,也就是四十三岁那年,完成了《第一交响曲》;随后的三年里,陆续完成了第二、第三、第四交响曲。

1896年,六十三岁的他拖着病躯,绝望而痛苦地辗转于欧洲大陆。从瑞士急匆匆赶往法兰克福参加一场葬礼。由于行色匆忙,他踏上了相反方向的列车,列车载着他,离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当他赶到法兰克福的时候,一个人的葬礼早已结束,墓地里睡着自己永远无法再看到的人。

他一个人站在墓前,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拉了一首无人知晓名字的小提琴曲,倾诉着四十三年的感情与思念。墓中人叫克拉拉,出色的钢琴演奏家,舒曼的妻子,他的师母。

当年,二十岁的他初见大自己十四岁,已是几个孩子母亲的克拉拉。他对她一见倾心。在此后几年内,他一直同克拉拉一起照顾生病的舒曼以及他们的七个孩子,直至舒曼在精神病院去世。

经年的朝夕相处,加深了他对她的爱意。无奈之际,他选择离开,永远不见。离开以后,也曾无数次写信给她,一直没有寄出。

直至1875年,四十二岁的他,终于完成了献给她的一首《C小调钢琴四重奏》。创作这首四重奏,前前后后共花去他二十年的时间,无比吝啬,又无比慷慨。这首四重奏里,饱含着一个人二十年的青春热血,最终都默默流向了一个女子,让你每次听它时,都要柔肠寸断,那种纯洁如婴儿,密集如星辰的爱意,一波一波汹涌不息……

这个人,他一生未婚。他总是说:“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克拉拉始终是他的神,也是他的宗教。

1858年,他与克拉拉分别的第三年,在哥丁根遇到了女歌唱家阿加特……两人互生爱意,到了交换戒指的地步。但,最后,在写给阿加特的信中,他说:“我渴望将你拥抱,但结婚是不可能的。”

五年后,他将一首G大调六重奏献给阿加特。十年后,阿加特生下她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他从一本画报中挑选了一首童谣编成歌,送给阿加特的孩子——便是那首著名的《摇篮曲》。

当他第一次羞怯地敲开舒曼家大门的时候,何曾想过自己这一生,注定要与这扇门里的女人的灵魂彼此纠缠?

当他取出自己创作的一首C大调钢琴奏鸣曲的草稿,请舒曼指教。舒曼打开琴盖,让年轻人坐下来弹奏。当他尚未弹完一页,站在他背后的舒曼又轻轻按了下他的肩:“请停一停,我希望克拉拉也能听到……”

当克拉拉走进客厅的那一刻,二十岁的勃拉姆斯的双眼便被三十四岁的克拉拉的光芒给戳瞎了,从此步入灵魂的深渊……

在精神上,灵魂上,把一生都献给了一个女人,这就是疯狂而不可多得的勃拉姆斯——面对他沉郁、压抑的曲风,何曾没有过感念,哪怕你有了一丝的体恤,对于他,都是值得的。

说到这里,我仿佛懂得了他的《第一交响曲》里,开端破空而来的那一连串定音鼓的悲鸣,似乎预示着生命悲剧性的帷幕从此拉开,到了日后,漫长地以痛楚,以无言,来迎接……





 

《C小调钢琴四重奏》,成了爱的纪念,与永无可得的美好,一样是压抑的痛苦结晶体,这里面有不能忘却的,也有不可逾越的,纯粹简单,又深厚复杂。音符如流泉,咚咚愡愡,钢琴浑厚的底蕴上,中、小提琴一步一随,依依不舍,紧追不放,浑然的和音里,隐约都是呜咽,就算人一己百地追逐缠绕,到末了,仍是空无一物……是秋深了,遍野枯黄;也是风来雪落,叫人一夜白头……

于精神气质上,中国的李商隐与勃拉姆斯相若。他俩同样都把热血的一生痴缠于永无可得的情爱里——追逐的大抵都是沧海月明、蓝田日暖这些永恒的东西。

这一点上,勃拉姆斯的一生,似乎比贝多芬更要有故事性。原来,早年的逝去的美好,都注定是要留待日后的中年去提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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